推薦序 你,不只是面具──讀龔華《如果你不曾來過》
蕭蕭(詩人,明道大學人文學院前院長) 詩人使用代名詞(你、我、他、它、牠、誰),不只是文法學家所慣用的那種借代性效果,一般評論者都會說,這些代名詞都是「面具」,面具有面具的戲劇功能(如中國戲劇的臉譜、日本能劇裡的面具),當然也有它現實裡的偽裝效果、遮蔽作用。
文法學家心目中的代名詞通常用來代替句子中先前提及的名詞(包括名詞片語),這個被替代的名詞叫做先行詞,原來是為了避免這先行詞一再重複出現。譬如說:「每一滴水都有它自己的情義」,「每一滴水」就是先行詞,這句話的主詞,如果不用代名詞「它」就會累贅成「每一滴水都有每一滴水的情義」,後續的詞句可能也會一再出現「每一滴水」、「每一滴水」,累贅而煩心。所以號稱用詞經濟而適切的現代詩,豈能不用「代詞」!
詩人應用的代詞,有的很清楚可以立即辨識,如先賢周夢蝶的〈樹〉中的「你」:「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那時你底顏貌比元夜還典麗」(《夢蝶全集.還魂草》,頁158),因為題目早就先行標示了樹,讀者容易繞著樹翻飛思緒。但是周夢蝶的詩並不全然有一個昭明的先行詞在詩篇前後出現,如〈九行〉中的「你」出現在第一個字:「你底影子是弓/你以自己拉響自己/拉得很滿,很滿。//每天有太陽從東方搖落/一顆顆金紅的秋之完成/於你風乾了的手中。/為什麼不生出千手千眼來?/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很多很多等待搖落的自己。」(《夢蝶全集.還魂草》,頁151)這個「你」底影子是弓,風乾了的手中可以完成秋,彷彿可以生出千手千眼,擁有很多很多秋天,那麼這個「你」所指稱的,到底是何人、何物、何事?或者哪種人生理想、生命藝術,抑或是周行不殆的乾坤天體?給讀者留下極大的冥想空間。
最近讀龔華七十後的《如果你不曾來過》(秀威,2022)詩稿,集名就出現了代詞「你」,這個「你」所指稱的到底是何人、何物、何事?或者哪種人生理想、生命藝術,抑或是周行不殆的乾坤天體?
二○一五年之前,我一直認為龔華是十足感性的黛玉型詩人,但她當時執意轉離營養學系、外商體系的職場經驗,報考文化大學中文研究所,我其實有些擔心她的體力負荷與知性的駕馭功夫,但她以五年的時間磨成碩論,出版專書《詩人梅新主編《中央副刊》之研究》(文訊,2021),獨見其史料之蒐羅宏富,論述節奏之層層轉進,身在梅新編輯團隊之中猶能超然於團隊之上的娓娓論述,頗有驚豔之喜。二○二一年底,接讀《如果你不曾來過》詩稿,一番學術洗滌後的清新理路展現在她的輯名安排:輯一[如果你不曾來過]浮現出一些隱晦的身影、一些終極的理想;輯二[輕煙在遠處]則將最貼己的病痛推極到遠處勘探;輯三[時空旅人],更抽遠自己的視矚,回頭審視一生中的旅站光影;輯四[午後熱浪]卻又拉近距離,感受生活裡的香甜辛辣,雜陳五味;輯五[賞月人語]則擴大了人世間生死的觀察與省思,盡是悼亡的悲憫之作。這五輯詩作的安排與分類,彷彿是生命的回聲與呼應,具全了情意的悸動、知性的靜定與思維。
因此我更相信輯一[如果你不曾來過]的「你」,應該不是文法學家心中簡易的第二人稱代詞。這首輯名、集名的同名詩作〈如果你不曾來過〉,結束於「一輩子了/我寧願也不情願/你不曾來過」的矛盾語,更讓讀者感受那種宿命卻又無可如何的深情,既疼惜又惋惜的奈何不得的情意。
〈如果你不曾來過〉,因為詩中出現「蔗田」、「蔗花」、「五分車」,我們會以為是龔華懷念長年生活在新營糖廠的父親、兒童詩家薛林(龔建軍,1923-2013),但卻出現「如果/你不曾來過/誰會懂得什麼叫做虛無」,「終於/駛向遙遠的誓約了/甜甜的暮春裡/我們卻無法彼此相認」,間接否認了這種可能。
你,出現在輯一裡十四首中的九首:〈如果你不曾來過〉、〈白色密語〉、〈手套〉、〈那時,我還牽著你〉、〈那時,我總寫著你〉、〈巷口〉、〈未結束的草山故事〉、〈從後現代裡逃亡〉、〈一首跋〉。另外有三首〈冬青樹〉、〈初雪〉、〈港邊〉出現的是女字邊的「妳」,我們可以確認是作者龔華的自我與內在的自己,深層的對話,一如〈告解〉出現的「我」。在這輯中,唯一未出現「代詞」的詩是〈暮色〉。這樣頻繁出現「你」的現象,不曾出現在其他四輯作品中;出現在其他四輯中的「你」,都可以找到原該出現的先行詞。──所以,輯一的「你」自有深義,讀《如果你不曾來過》,從輯一開始,不可錯過的,要跟詩人一起回想的,就是這個「你」,非單義,不一定實指,也非不一定實指,可能引觸到讀者心中私密性的另一個「你」,左思右想卻也扣合無間,這是龔華詩的美妙在此展翼。
『那年/我還不知道什麼是詩的顏色/……/你穿戴潔白的制服/在暈眩的舞池裡巡航』──〈白色密語〉
『你從未料到親手包紮的是/組裝又拆解的命運/……/我彷彿看見你的倦容/流落在一個很難對焦的鏡頭裡』──〈手套〉
『夜如斯文的怪獸/輕巧獨行/劃過你名字的銀桂/何以碰撞碎裂/如秋天裡的雪花』──〈那時,我總寫著你〉
『你曾說/若別離/銀河系的小星球/將瞬間毀滅/……/不經意或刻意/連同一粒離別的火種/殞落自宇宙的/還燃燒著』──〈巷口〉
『只有你/獨自守候那年親自栽種的詩句/在草山的秋陽裡生出更濃密的銀穗/……/只有你/聽得見化石紋路裡脈動的心跳/細訴尚未結束的草山故事』──〈未結束的草山故事〉
『你的眼睛漸漸閃著湛藍的光采/驚豔泅泳天空的倒影/那涼颼的湖面/明淨而肅穆/彷若我們的歸宿』──〈從後現代裡逃亡〉
『山坡上忍眼看/你薄如灰的身子骨/夾在世紀厚重的詩頁裡/山澗飛霧激越處/未竟的詩句長成松杉』──〈一首跋〉
基於此,「你」,在龔華詩中,不只是詩的面具,確確然是不可輕忽的詩的靈魂。
從龔華的「你」,你是否也找到、也念及讓你舒服的磁場、讓你舒服的頻率、讓你舒服的意象、讓你舒服的心靈的那個「你」,非單義,不一定實指,也非不一定實指,專屬於你的那個「你」!
2021年歲末冬至
詩心與小說眼
林黛嫚(小說家,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詩心與小說眼,詩眼與小說心,說的都是龔華。
我認識的龔華,真的就是個詩人,有著細膩敏感的心靈,講究語言,當然還有穿著打扮,生活裡處處呈現詩的真與美。但是在她的人生,卻有著許多動人心魄的故事。有些我聽她說過,有些我親身參與,但更多的是從她的作品裡感受到的情節。
和龔華初識像一篇小說。一開始她是主編的朋友,當然其後我會知道她和主編相識於少年投稿,中年重逢,是文學搭起牽繫的橋樑。副刊工作時間雖不長,但十分燒腦,有時我會約美編在等稿的空檔到附近的咖啡館喝咖啡,那一家常去的咖啡館有一棵長得茂盛的雨豆樹,它前面的座位也是我們最喜歡的地方,有點隱密又有種身處叢林的異國感。我和美編邊喝個咖啡邊聊天,偶爾也議論辦公室的是非,發發老闆的牢騷。過了好幾個月,當我和龔華認識,才知道在那個座位的斜對面,她也是常客。
龔華的人生也像一篇小說,少年的詩心在步入社會,走入婚姻後,成為錯綜複雜驚心動魄,充滿小說懸念的劇情,商場上貿易往來金錢折衝,回到家又有夫妻相應教養孩子整治家務許多瑣事,真不是三頭六臂可以交待,日子若平順,即使辛苦也有甜蜜的果實品嚐,卻在這時疾病來報到,展開長期抗癌之路,原有的事業規模結束歸零,彷彿人生一場也是幻夢一場,其時文學場域收獲了她,讓她得以在此繼續安身立命。
前年秋天我遊覽重慶仙女山景區,得小詩數首,寫作多年卻對自己寫的這幾首詩沒有把握,於是請詩人龔華指教,得到「頗有詩趣」的評語,於是才敢投寄《創世紀》詩刊,也創了我首發詩作的紀錄。當龔華要出版這本詩集向我索序,我也再不能以不懂現代詩作為推拖的藉口。
這本詩稿我反覆推敲、不斷琢磨,以讀長篇小說的慣性,努力解構一行一行的詩句,讀著讀著,豁然開朗,不免怨怪自己繞了遠路,浪費那麼多力氣,其實這一首一首詩都是一個一個故事,詩心小說眼,也是詩眼小說心。像是這首〈如果你不曾來過〉,詩只廿一行,時光流轉卻是一輩子,順著女子的生命軌跡,緊接著〈公車票〉、〈白色密語〉、〈手套〉、〈那時我總寫著你〉……
如果你不曾來過,那麼我又在哪裡?
一個在糖廠員工宿舍長大的女孩,童年日常生活充滿糖蜜的芬香以及火車駛過的轟隆隆聲響,那載運甘蔗的五分軌小火車後頭追逐,跑啊跑著長成聘婷姿態,離開鄉村,站在霓虹燈下依然耀眼的少女。
在都會裡讀書就業甚至成家的她,卻彷彿仍在等待謹守遙遠誓約的人出現,茫茫人海中,即使相遇又如何相認,在游著各式魚種的城市河床上,只留下一起泅泳時繞過身旁的水草提供記憶。
詩的語言精鍊而節制,用小說去想像需要細節,在前述的故事梗概中添枝加葉有可能成為一篇像張曼娟《儼然記》的愛情小說,擁有美麗光華的樊素執著於一場不可能的愛情,經常自問「世上會不會有一種情緣,經過幾世的等待,只為了一刻的相遇?」終於,那人從夢中向她走來,兩人相視,一眼成永恆。她竟不知世上會有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眸,像一泓深潭,緩緩包容她。這不只是二十幾年執著的等待,這是一種亙古別離後,刹然重逢的狂喜,卻又如隔千層雲、萬重山的遙遠,因為他是三十年來從不動心,天生的佛門中人,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卻為和樊素見了這一面,他要求閉關靜修,從此隱遁……
不知聽誰說過,大部分詩人的詩都是情詩,不過在《如果你不曾來過》裡,龔華除了是情人,還是母親,那些病中母親對子女的生死遺言令人徹骨動容。躺在病床上要進開刀房的母親,若能安然度過今天,走入成為今天的明天,那麼就可以獲得一枚上天頒發的勳章。除了檢視自己蒼白的身軀任人畫符,病人母親也努力從眼縫中辨視那和自己臍帶相連而今已然長大的身影,只要闔上眼,身體腫脹的勞苦可以安息,所有的痛苦也都會終止,但母親病人即使昏眼朦朧也要和孩子的視線緊緊相連。
龔華曾經也想寫小說,故事的容顏變幻各式多彩繽紛在召喚她,在這本詩集裡,她努力吟自己的生活成一首詩,如果時間善待我們,或許可以我陪著她、她陪著我一起走小說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