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詩韻 二 文字是一輩子不悔的戀人 / 詩是靈魂最美麗的鈴響/ 生命在旅行中豐富/ 視野在旅行中提升/ 知識在旅行中印證/ 心靈在旅行中感動/

6,734愛的鼓勵 2,852訂閱站台

楊喚／零下四十度

風啊，你別再嗚啦嗚啦地吹罷
雪呀，你別再又濃又密地飄罷
冰封了山，冰封了河
冰封了灰色的天空
冬天，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啊
早就凍僵了
　我們那一座可憐的垂死的村莊

那村莊
瘖啞了往日那些響亮的聲音
那村莊
消失了往日那些多彩的顏色
那村莊
在受著虐待
那村莊
在被謀害呀

村口上那個鐵匠舖
關死了兩扇門
喊破了噪子也叫不出來一個人
門前再也看不到那一片閃閃溫紅的火光
　再也聽不到那風箱和鐵錘一起一落的響
那日夜不停的唱歌的老磨坊啊
到處都是凍硬了的鳥糞和蜘蛛網
在那家家戶戶的屋簷下
不見了那掛得一串串的大包米和紅辣椒
只有結滿了冰花的小玻璃窗
張著憂鬱地眼睛
憂鬱地望著那就要塌倒的黃土牆
老母雞睡在草窩裡不再叫一叫
小毛驢瘦得剩一把骨頭
再也啃不動那個破木槽
老黃狗餓得苦
夾著尾巴病倒在大門旁
老北風見著洞就鑽
連老鼠都冷得搬了家
那村莊，那可憐的村莊啊
變成了滴著血的「鬥爭」的絞架
變成了流著血的「清算」的刑場
那村莊，那垂死的村莊啊
好荒涼……

那原是一腳會踩出油來的
忠實的黑色的土地呀
如今雖然滿身是凍裂的傷口
還穿起慘白地冰雪底孝服
好預備著，預備著
給快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的村莊出喪
而那喝飽了血的醜惡的五星旗呀
卻穿著滿身大紅
無恥地獰笑在垂死的村莊上……

那村莊，那可憐的村莊
呵，呵
那垂死的村莊啊

老祖父白髮蒼蒼
扶著拐杖
還搖搖晃晃地下不了炕
他無力地張開昏花的老眼
望著那斷了腰的犁耙
望著那被挖空了的米倉
眼淚跟著鼻涕
像一條小河般不停地往下淌……
唉，死了連骨屍都沒有人來收啊
就是做了鬼又怎麼會太平
還不是要無家無舍地在漫山野裡蕩……

爸爸因為繳不上那繳不完的「支前糧」
被打得一塊子紅一塊子青
滿身是血
抬了回家
不到三天就死了
伸著舌頭，咧著嘴
臨嚥下最後的一口氣
他還是不肯把瞪得溜圓的眼睛閉上……

哥哥和別的年青人一樣
被逼著離開了破落的家
被開往砲火連天的戰場
被送過那遙遠的鴨綠江……
姐姐不再嗡嗡地搖紗車
　也不再忙著縫那些預備出嫁的新衣裳
姐姐讓活牲口們給糟踏了
悲慘慘地編進「慰勞隊」……
那不滿五歲的小弟弟
瞪著餓貓一樣的大眼睛
鬼哭狼嚎地喊著媽媽
哭累了就蓋上那床破棉被
餓著乾癟肚子
蒙起頭來像死了一樣的睡……

媽媽呢
我那親愛的媽媽呢
　我那親愛的媽媽她瘋了啊
她不再害臊，也不怕冷
披頭散髮的又哭又笑
不穿褲子在大雪地裡跑
她喊著爸爸的名字
她喊著哥哥和姐姐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她呀
她那顫抖的聲音
被凍成一片片地跌落在雪地上
只有那跟她一樣發了瘋的大風雪
無情地咬著她凍腫的身子
無情地撕裂著她那在流血的心……

那村莊，那可憐的村莊
呵，呵
那垂死的村莊啊

風啊，你別再嗚啦嗚啦地吹罷
雪呀，你別再又濃又密地飄罷
冬天，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啊
你快滾蛋吧
你快撤退吧
你，快投降！

看哪
　衝破冰封的雲層而出來的
　是那火輪子般的太陽
聽啊
　從天邊滾滾而來的
　是那驚蟄的春雷憤怒地吼響
春天，勝利的春天哪
就要擊碎你嚴寒的封鎖
就要搗毀你冰雪的巢穴
揚起綠色的大旗
帶著花朵和溫暖進軍
讓南風，那浩蕩地天兵
向你展開掃蕩……

　我呀
　我將要歡喜得跳起來
　我將要歡喜得痛哭起來
　我將要歡喜得像發瘋啊
　我將要大聲的喊
　　　　大聲的唱
　我將要帶著我的歌唱春天的詩章
　跟著春天
　回到那擁抱我的家
　回到那擁抱春天的我們的村莊

冰封了的山要解凍
讓它從一個惡夢裡醒過來
乾乾淨淨地洗個臉
再梳一梳
那亂糟糟地綠色的森林的頭髮……
冰封了的河要解凍
讓它布魯布魯地快樂的歌唱著
在天底下，自由地流向哪一方
冰封了的灰色的天空也要解凍啊
讓雲彩給它仔細地擦一擦
擦得又亮又藍地
露出那耀眼通紅的太陽

讓太陽伸出溫暖的手掌
親愛地摩撫著我們的村莊
讓那受盡了折磨的村莊
熱鬧地懸燈結彩
讓那受盡了折磨的村莊
脫落了冰雪的瘡疤
露出健康愉快地臉色
縱聲地笑個痛快
讓那一腳會踩出油來的黑色的土地呀
換上一套洒滿了花香的綠色的新裝……

讓老祖父硬幫幫地再活下去
舒舒服服地靜享他晚年的清閑
讓死去的爸爸底墳上開遍花朵
讓爸爸的愛在花朵裡復活
讓媽媽的病好了
再高高興興地忙來忙去
給我燒一頓噴香噴香的高粱米飯
讓哥哥活著回來
娶一房能幹的好媳婦
幫著他重整破碎的家園
讓姐姐的臉美得像春花
穿上繡花紅棉襖
跟著嗚啦啦吹響的喇叭
坐著一頂小紅轎
去出嫁……
讓我親愛的小弟弟
又蹦又跳地
吹著柳條做成的口哨
去上學……
讓我們忠實的家畜
　那老母雞帶著絨球似的小雞雛
　在牆角散步
讓那吃飽了的老黃狗
躺在老祖父的身邊晒太陽
讓那強壯的小毛驢大笑著撒歡
活潑得像年青的小伙子一樣……
讓我安靜地睡在燒得滾熱的炕上罷
在夢裡也聽得見
那風箱和鐵錘輕輕地響
在夢裡也聽得見
那從磨坊裡溜出來的快樂的歌唱……

風啊，你別再嗚啦嗚啦地吹罷
雪呀，你別再又濃又密地飄罷
冬天，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啊！
快滾你蛋
你快撤退
你，快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