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初鹿部落一月一日年祭到清晨最後一支會將方向反轉回來跳的舞,代表一切舊的都要過去,新的一年要重新開始。同樣都是步伐的舞動,但是檢視的角度不一樣,所賦予的意義不一樣,就可以讓一切都有了新的詮釋與出發,特別是對於帶頭的那個人而言,他的方向就成了帶領團體前進那決定性的方向。就像這個練習的意義……)
「……………」
她掙扎的身體,漸漸安靜了下來。最後,她像是領悟到什麼似的說出:「ㄟ~~他們要我們圍圈圈?」
「什麼?明眼人的話可以相信嗎?」她的同胞當中有人再度懷疑。
我用力地握握她的手,這一次,她大聲地對著她的同胞,喊出了讓在場明眼人目尼與秋霞立下相擁而泣、旁觀者撒可努與珊珊頓時眼淚奪眶的話:「喂!盲胞,我們來圍圈圈!」
那是那一晚,最最奇妙的話語。
宛如從天劈開了一道光,照亮了黑暗中眼前的路。
自那之後,我們雙方的關係急轉,對待彼此的方式與心態也跟著急速變化。關係與結局,自然也跟著改變。
原本呆杵的明眼人因為眼前有了可以著手的目標與方向,積極地忙碌了起來。緊繃的盲眼人開始自動放鬆了身體,願意讓明眼人接近去調整他們的位置。盲眼人也願意鬆開了彼此緊緊的相依,相信明眼人的帶領,允許明眼人穿插在他們中間。知道他們站到塌到累壞了,我們趕忙把摺疊椅拉開推到他們身後讓他們可以安坐下來休息。到了最後,我們終於達到了Julian的要求:兩兩間隔坐了下來,形成今天晚上最期待的畫面,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圈圈。
現場的感動、領悟隨著淚水與衝擊,無與倫比地環繞整個會場空間。Julian問大家有沒有什麼心得想要分享。就這樣,好些人夾雜著涕淚與激昂,有所感觸侃侃談起他們的領悟。
從部落到外地唸書的大學生,在部落之外的世界有了不一樣的看見,想把一些做法帶回去部落實踐。在地當兵的、就業的年輕人,認為他們的想法不實際,看輕他們離鄉多年不了解部落真正的生態,說他們外面學的那一套對部落不管用。兩派的人,都站在各自為了部落好的立場,而彼此消耗、心急,無法找到共識與入口。
部落的保守派與改革派之間,始終對立無法團結。保守派的認為,改革派的做法只會把部落帶領到一個更危險的境地,會失去部落的主體性,因而拒絕傾聽對方的意見;改革派的認為,保守派的故步自封只會加速部落惡化,堅持唯有按照他們的方式去做,部落才有未來。兩造人馬意見僵持不下,部落無法動起來,部落的人際脈絡也處在紛爭與分裂的狀態。
看不見的,雖然可以聽到彼此嚷嚷的聲音,但是沒有方向,不知道要聽誰的。聽到最後,覺得大家沒有共識、我們的團體不團結,惶恐,很累,放棄。
看得見的,自以為在幫助看不見的,硬要拉著人家走。對方不領情,就開始懷疑自己,咒罵對方,不肯站在對方的立場想想辦法,虛脫,停頓,賭氣。
當然,在大家分享他們所掛念的困惑之後,Julian也給予他們解析以及前行下去的看見。然而,當下的我無法專注在別人的談話,因為那時候我的心與我的眼都已經漲滿到不行了。
「那麼,今晚就到這裡結束……」
就在Julian宣布要結束的那一刻,我期期艾艾地發出了聲音:「…我……可不可以講……心裡的感覺?」
或許Julian早看到我即將潰堤的淚水,也或許Julian早先應允我可以留下來上課時已經透視我為何前來的癥結點,他平和地給了我機會。
這下子,開始了我到最後也不知在說些什麼的嗚咽狂言。
兩年多來不知道自己在這條路上到底還留下來在做些什麼的痛,十年多來兩邊裡外充滿矛盾無論哪一方都不是自己歸屬之地的苦,總算找到了出口,新天新地的布縵,終於在眼前裂開。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意原漢之間那道隔閡與差異。
我們永遠都不會是對方,我們在各自的圈子以各自的心眼看待對方。漢人在做些連自己都看不到的事情,卻認為這是對原住民全體社會有益處的做法。明明原住民已經在一旁拉他指引他了,漢人卻還是盲目地走著,甩開原住民給他們的提示,讓這整個更大的社會不知要往哪裡去。
原住民在本位的立場,拒絕猜想漢人之所以如此做的意圖。有的漢人殘忍的靠近去捏搓,造成原住民無法信任對方。於是當任一漢人靠近,立刻冠以非我族類的帽子,不分青紅皂白認定這就是壓迫、侵略、殖民,無法形成跨界的溝通,朝向一個更高的對彼此而言都是更好的看見的方向去努力。
我終於明白,漢人當中有明眼人,也有盲眼人,既是盲眼,也是明眼,原住民當中也一樣。我們一定不是彼此,我們的區別也是天生存在,但是重點是,我們彼此之間要怎樣成為願意去跟對方溝通的那個,對的人。
我不夠努力,去成為對的人,跟對方溝通,讓對方了解,我們是可以一起陪伴走下去的人。
我不夠謙卑,去成為對的人,去接納對方的意識與想法,去開放自己與對方同在這條路上成就更美更好的未來。
我終於明白,我的痛在於曾經被不是對的人有意無意所傷,於是將所有的人拿來傷自己;我的痛在於沒有找到幾個對的人,於是認為根本沒有多少個對的人存在。
我終於明白,往後我要做的,可以去做的,是找到對方當中對的人,自己也成為對方眼中對的人,因為我們的改變與聯手,而成為造就我們背後這整個群體都能因此而蒙福受益的,更大的祝福。
我們既是與雙方碰觸、溝通的第一個橋樑,於是那些在探求與探尋過程的傷啊痛啊,是必然的,為了要找到與成為那對的人,為了背後那未來無可數算的恩典。
是漢人,是原住民,什麼身分都無所謂了,因為,我們是來做事的,是來成就群體生命中的大事。
結束以後,在後頭已是涕淚縱橫的珊珊與撒可努,各自給了我認識以來最重量級的擁抱。藏不住淚水的我,終於可以領悟,他們從很久以來一直對我那說不出的愛,是在哪裡。
就在那裡。
那個晚上,由於太專注在自己的情緒,我已經忘了當時還有誰跟我一樣痛哭流涕了。同一年十月份文化會議在拉勞蘭碰到的好幾個年輕人,說他們那個晚上也是痛哭地說出各自的領會。總之,我們都從當中尋得自己長久以來在意的出口與釋放。解散後,我問撒可努:「怎麼你也哭得這麼厲害?你不是已經在Legacy經歷過這個練習嗎?」
「沒有啊,我也是第一次。」
原來,對於我們在場所有的人,這都是一場身在其中最幸運的經歷。我們各自治療了自己,讓縈繞終日的意念可以含笑放下,重新以積極的想望,轉世投胎。
重新出得會場,我一時半响間還回不了魂無法就這般入睡,宜瑾解得我,就在外頭坐了下來,任意識漂流。
撒可努在會館一角的廣場,踩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年輕人,自願性地逐一加入這個舞圈,在月光下以祖先的歌成就今晚的最後一場儀式。
宜瑾邀我過去加入,還無法面對的我,推託著。
然而這樣的歌聲實在持續太久了,我沒有辦法讓自己一直留在外面。於是,我也起身進到舞圈的最後面。
重新的,我看著這個舞圈讓我識與不識的人。
不全然是排灣的他們,卻都深浸在排灣的vuvu們從很久很久以前的世代就留給我們祝福的歌聲當中。對於許多不是排灣子裔的我們來說,我們一樣可以分享、得到vuvu們給我們的生命的泉源與氣力。那是,超越族群身分也可以領受到的祝福;那是,早就在那裡了,只要你願意拿,就可以得到的祝福。
歌聲中,我深深地感謝,我的周遭,有那麼多對的人,早就齊心合意在努力做這件事。
我就像是聽到福音為真光所照耀的往昔以色列人口中所稱的外邦人,已經成為了與神所揀選的子民同樣沒有分別的基督徒,同樣都在主裡面/在祖裡面/在族裡面,得到沒有身分問題可以阻擋你的,屬靈的喜悅與救贖。
經歷過這一晚這麼大能量的衝撞與釋放,隔天,是Julian帶我們將心收尾、展開前行的歷程。Julian先挑戰我們,所有的人都排在教室的這一頭,然後怎麼從這一頭,去到前方五十公尺的那一頭,按照你,以各種方式,重點是不可以跟前面的人採用的方式重複。換句話說,你要找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方式過去。
Julian看我們三條線的臉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不管我們,就請小隊輔他們到終點那一頭去等我們。小隊輔們使出渾身熱勁對著一個個從這頭要過到那頭的人掌聲、喊話、鼓勵……現場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啊不過對我這位還放不開的阿姨來說,這個練習好難喔,特別是對於越晚自願出來過去的人,因為什麼跳啊、跑啊亂比一通的都有人做過了,要想出跟別人不一樣的方式,真的還有點難。於是我趕快找了個空檔就胡亂過了去,生怕待會兒想不出不重複的法子過過去。當我好不容易結束了輪到我的部分,終於可以寬下心來看著眼前一個個跨越過去的夥伴。
先前不置可否、不敢相信的自我設限,隨著一個個用自己方式過去的人們,都給打破了。當單純的肢體動作被操作到極限以後,當你再也不能用滾的、爬的、翻的方式去重複以後,想像的引發,就出現了。有人開始進入泳裝選美的模特兒走台步,也有人就順趁我們的掌聲叫囂假想自己是正在拜票、深受選民愛戴的候選人,這些點子驚剎、笑翻了我們所有的人,當然最後最驚動萬教的就是宏武的許純美式過場法,此外武隆猛吐舌狂劈砍的官將首之姿也讓我笑岔了氣。總之大家都放開亂鬧一通了,現場,簡直就像劇場一樣,有著你意想不到的各種出自於情境的戲碼。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類似像這樣的互動與解放的類戲劇肢體遊戲(包括昨天晚上的),是出自於後來很讓我佩服的被壓迫者劇場的奧古斯都‧波瓦(Augusto Boal):我們都在我們學習到,即使我們不是自己所面對的重重難題的根源,至少我們自己是那些難題之所以得以持續的關鍵。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的確確是彼此相互解放的最大來源。(引自
http://bbs.nsysu.edu.tw/txtVersion/treasure/tmm/M.872870915.A/M.924112031.A/M.927471542.A/M.927471604.C.html→真的推薦大家認識波瓦以及保羅‧傅來爾(Paulo Freire)這條路上了不起的兩位巴西人)
結束以後Julian又開始認真的問我們,這個練習給了我們什麼感想,有什麼意義?有人說,意志成就一切,有人說,過去就對了。Julian先是頑皮地擺我們一道:「意義?沒有意義,就是遊戲,just for fun!」確實也是啦,當你用遊戲的態度去看,人生,在盡力做所有的事情時,如果能夠用just for fun的態度,那麼也是天下無敵什麼都可以成就啦~~最後,Julian說了:「怎麼從這邊過去到那邊?有一百種方法!只要你有意願,你願意,你就一定可以做到!」
這句話所隱含的精神,要一直等到我經歷了菲律賓之旅,才深深進入我的意識裡。願意─意識─意志,是一切的開端,只要你願意,就能找到方法;如果你沒有意願,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都是藉口。從昨晚到現在,很多的道理是類通的,也讓人在意識的操練上,變得更堅強。
Julian放起一段音樂,燈光放暗,這是最後一個練習。
Julian站在台上,其餘在場的人在台下成緊密兩列,從高排到矮,兩列的人手朝彼此伸直。頭一個最高的來到台上,雙手在胸前交叉雙掌反扣護住頸部週圍,Julian給他一段話之後,就將整個身子放鬆閉上眼睛垂直往後方倒。我們在底下的人,任務就是將伸直的手兩兩相交,承住這人的重量,然後出力、輕柔往後推送。就這樣從最高的人到最矮的人,每個人都有機會被底下成群以手指變成的綿密河流往遠處流動過去。到達隊伍的最後,落地,再成為列隊承接的一份子。
這個很單純、純粹、重複的音樂加上半黑暗的世界,以及眼前綿延不斷的景象,讓我感覺到好像來到埃及古墓當中,所有在世的人舉高了已經捆裹成木乃伊的法老王,正要送別他前往冥界─在另一個全新的、新生的世界展開新的生命。
倒下來的人,心頭其實多少是害怕的,怕底下的人承不住這一次又一次的栽倒而鬆了手。確實有幾次我們都快軟腳,為了那一次又一次已見紅麻的雙臂。然而底下的人們,總會以安慰、支持的聲音喊著這位夥伴的名字叫他不用擔心,相信我們。這樣的話語,對於只能用耳朵跟身體感受而什麼都看不到的那個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陪伴。
每個人都輪得到這樣的被支持,每個後面的人也都是前面那個人的支持。於是,我們都成了這條路上,互相成就的一份子。
我看到珊珊在閉眼感受這一路時,淚水從她微笑的眼角泛流了下來。
我們的一生,應該都沒有被那麼多手指頭給搬過、撐過,這是要集結多少人的力量,才有辦法把我們運送到彼岸。
感謝,我只能聽得到卻看不到的諸多夥伴,如天使般一路輕聲呼喊要我放心,就像Julian在我準備要倒下去之前給我的祝福:「去吧,去感受這一趟奇妙的旅程。」重生的世界,要在彼岸展開了。
休息時間,我找Julian聊了起來。
聊了些什麼我忘了,但是Julian的一句話又打到我很久,就像平地一聲悶雷一樣,乍響過後反而以更強而有力的餘音嗡嗡震撼著大地,我的思維。
Julian說:「?你怎麼會認為自己是兩邊都不被接受的人呢?事實上你擁有兩種文化,可以在這兩邊自由的出入,這不是很好嗎你怎麼不這樣想?」
向來習慣性加大負面思考的我,被他這句話一點,好半响無法回應。
對后~~~我一直以矛盾來看待自己這樣的夾心身分,卻從來沒有深刻地以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居然可以是一種特別的祝福。
真正的雷雨,則在菲律賓回來之後,開始大下雨了起來。
對於對與不對的人,我有了更多平和的領悟。
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對與不對的人,只有,在當下那個時間點是不是對彼此的適合而已。
在我群當中,讓我認為是不對的人,事實上,他只是用他認為對的方式,在與我做著同樣殊途同歸的事。
在他群當中,先前在我的接觸中讓我認為是不對的人,可能換了別人去對他展開的接觸,他就接受了對方的方式而成為對的人。我之所以認為對方不對,是錯的,那只是我對他的方法以及時間上的不適合罷了。
在他群當中,先前讓我認為他的特質是會強力反對到底的人,是那種有本事有能力帶著整個群體來反對我的那種不對的人,事實上,當他一旦接受了,他那長於呼朋引伴令人信任的領袖特質,反而成為整個互動關係中極大的祝福。從這個點來看,他是再對不過的人。
可以說是信徒致力效法的榜樣保羅,在還沒被上主光照於大馬士革以前,是個多麼可怕會到處迫害基督徒的人,那時他的名字是掃羅。只要知道哪裡有基督徒,掃羅必定突破萬難前去翦除加害,他那專注、火熱執著於目標的特質,容不得自己停下來稍做歇息。
這個特質,在他成為使徒保羅之後,沒有改變,只要知道哪裡有基督徒,他必定關心到底,激勵他們、勸勉他們、斥責他們務必要保有儆醒的追求以及反思的實踐;只要知道哪裡沒有基督徒,他哪裡都去,為要傳揚、分享他所相信的,為要使眾人都有機會得到改變與新生。
他是不對的人?是對的人?在還沒看到上主旨意的時間點以前,我們都不配、也沒有能力去論斷他人的對與不對。
我們唯一能夠論斷的人是自己。
我們能夠致力的是不斷去衝撞,去找到那個可以讓對的點被激發出來的方式。
不對的不是那個人,而是他應對的態度與處理的方式不對。一如並非要痛恨罪人、排擠罪人,因為真正要被痛恨的,是罪,而不是人。
於是,很大的愛,就出來了。
可以去愛,在每個當下讓我們參不透悟不透讓我們為之所苦的人。
這是我們要致力的方式,愛人如己,能夠愛別人如同愛自己。
這是我晴天霹靂之後的新天。
我終於可以從先前所陷身的泥沼抽身拔腿,朝向可以獻身的戰場/禾場前行。
新地,正要在腳前實踐的路上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