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圈中，眼睛往外帶過去，是戴爸。我鬆了手從舞圈退了出來去找他，這陣子七月祭典以來，我的心就像滿滿的水球一樣有太多的承載，不僅需要來自人的話語也需要來自屬天的話語，而我知道戴爸是那個可以接天也可以接人的那位。一直很喜歡戴爸，他的心，很開通也很明達。他所說出來的話，如果寫下來，一定可以得到超越撒可努的山豬盃文學獎。
2002年拉勞蘭收穫祭，我徵求戴爸同意拍下這張幻燈片，戴爸神氣地戴著自製的山羌皮帽在會場走來走去。他的巧手造就今天拉勞蘭青年的勁裝美麗，會所一整排聲勢懾人的皮帽都出自戴爸手中，這位讓我視為當代最了不起的無形與有形文化保存者。
這張影像的玄機其實不在正面所看到的排灣族皮帽，而在背後還有兩顆鮮艷的毛球隨晃揚逸。那天我就笑著跟戴爸說：「啊唷tama，怎麼你的皮帽那麼阿美族啊？就連皮衣的毛線顏色都好像。」戴爸也笑著回答，那是一種溫暖中帶著開朗、含蓄中帶著飛揚的神情：「當然要有啊，族群和諧嘛我們(香蘭)，住在上面的(排灣族)跟住在下面的(阿美族)啊一起。」
那一剎我頗有被打到的感覺，長久以來，「純粹」、「傳統」，是人類學家/文化工作者非常要求要看到的，一混有他族色彩就認為不對，要不忽略逃避要不無力處理而希望這樣的現象最好不要存在。然而，事實上卻不見得是這麼回事，在各個所居地，早已有各個族群在當中一起生活。我們不能說，只要看到自己眼中所認為的排灣族、只要看到自己眼中所認為的阿美族，而不去看到早在行走坐臥的呼吸中就已牽連糾葛甚廣的我們彼此，更何況有著親鄰脈絡交織的我們彼此。
2004年7月24號，拉勞蘭收穫祭，與戴爸在舞圈外一席談話，又讓我有了更深層的領悟。那個晚上，我跟戴爸說出埋藏在心底的事，因為我知道，他是會聽的人，而且聽得懂。有一段時間的我，回不去平地的社會/西部的環境，心態上的處境，非常的複雜。一方面我知道長久以來跟原住民的接觸，已讓我跟一般平地人在看待原住民事務的角度不太一樣，我沒有辦法跟多數對原住民事務/情境不了解的友人去談這方面的事情(或者根本說就是懶得跟沒有sense的人去談)，另一方面我也清楚意識到我永遠不是部落的人，當部落的人跟你說把你當作部落的人，事實上那個指涉的意味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畢竟橫在眼前的就是沒有親屬關係與成長脈絡如天與地相隔之遠的海平面假象。於是，我不知如何自處，當我在部落內與部落外的環境裡，總會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誰也不是。這種壓抑，平時還好，但若碰到讓我觸發的點，就會有種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巨大疏離感，像是自我存在感被遺棄的感覺。
戴爸並沒有隨著我的情緒與眼淚附和，而是用一種更寬廣的角度反過來告訴我：「那你就可以了解到，我們原住民到都市很久的心情了，明明是，明明不是。」類似的話，在許久以前，久將也曾經這麼跟我說過。這樣的話語是一種勉勵，可以超脫個體當下的痛苦，更設身處地去領會到其實存在於我們每個人不管是哪個族群背景都會面對到身處不同群體間的邊緣感與疏離感。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可以有另一番平靜的認識，像是身為橋樑的一條必經之路，這會是我一直在否認卻背負著的十字架嗎：若要走這條路，就要流同樣的血；也必須看清楚，荊棘與花環其實都是一體。
然而，讓我在意的身分問題，還是非常在意：「tama，我想問你，為什麼你們部落，可以那麼接納外面來的人，不管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才認識你們的，都能夠那麼享有排灣族文化的洗禮與成長？」
戴爸說了以下這段話，那已經不是用他自己個人的角度來看，而是彷彿成為土地一般，他自己就是位處東北亞與東南亞/大陸與列島要衝的臺灣，千百上萬年來人口移進移出的歷史從他身上靜靜流過：「不管是什麼人，只要他來到這裡，有心待在這個地方，那我們都要接納啊，沒有在分的。」真情流露的包容與誠懇，從這位老獵人口中自然地說出來，接著戴爸滔滔講出他的觀點。聽著聽著，忽然覺得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該汗顏才是，那陣子熙攘得讓人分裂的政治話題：矮黑人與原住民的先來後到，這些論辯全在戴爸面前變得無聊透頂庸人自擾。我非常佩服地跟戴爸說：「tama你真是講得太棒了，如果副總統找你當發言人就不會那麼慘了。」戴爸仍舊靦腆、開心地笑說：「本來就是啊，不管是阿美族、閩南人、客家人、大學生，只要來到這裡願意跟我們在一起，我們就是接納啊。」
來自老人家的寬厚，讓我不管是有緣分或沒有緣分的過去與現在，像是都在這裡得到了被接納的出口。原住民的主體身分，就像原本擁有一棟房子到最後變成跟別人共用一個房間，這其中心境與處境的轉折，如果連最應該在意的人都能輕描淡寫以對、甚至是歡迎共同成為室友的態度來熱絡招呼，那麼，對我這並沒有真實接觸到群際分野所帶來窒息困境的人，還有什麼好這般在意被不被接納的處境呢。
我吸了吸鼻子，拭了拭眼睛，耳邊，響起的是拉勞蘭青年陣陣熱烈的歡呼與鼓勵聲。戴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趕快過去看吧，今年的小孩子。」我重新回到會場，看著看著，眼前，重新濛起一道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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