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星期五老莫一句：「一定要來喔~~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就當作是灶腳來走啊。」隔天星期六晚上，送走猴祭編完花環的小女生，我開開心心、興興奮奮地騎著一個小時多的ㄅㄨ ㄅㄨ再度來到香蘭為了喝他的當兵酒。
當兵酒這習俗，是我來到台東在部落才開始知道的，給他醉到天亮搭火車邊吐邊暈去報到的特產。老莫在他當兵前夕選擇用這樣的方式與部落在一起，這代表他已經以部落的思維處世應對，也代表他與拉勞蘭這段情分是以部落的人這樣子走下去的。這只是剛開始小小的感動，而餘波，才正要蕩漾開來。
星期五的夜晚，頭目家前的廣場慢慢聚集了著盛裝的青年們，人聲鼎沸地隨著帳棚與酒桌蔓延開來。老莫更是早早著裝，從鷹羽頭飾到卡慶全身上下無一有缺，赤著腳以靦腆的笑容含蓄地迎接所有來參加他當兵酒的親友。
對老莫，我總有一種羨慕與祝福的如是肯定。今年八月間在太麻里會館的文化會議見著擔任工作人員的他，一身排灣黑短裙紮著腰帶在會場間穿梭自如。要知道，儘管來參加文化會議當中有許多原住民青年，但是整天穿著原住民衣飾的沒有幾個，特別是對男生而言，類似裙子這類傳統服在非祭典期間沒有一群人一起穿而只有自己一個人穿著，想來也要很大的勇氣。然而這對老莫已是非常自然沒有遮掩扭捏的一部份，在我所待的課程那兩天，他一直這麼穿著，不管有多少盯著他看的眼睛。而在前一天我帶著南島論壇國外博物館員來到拉勞蘭參訪的那天中午，與撒可努一塊從台北搭夜車下來的他，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被派到路口擔任引導我們的年輕人全身勁裝準備(按照拉勞蘭排灣族的多禮數這是一定要的陣仗，確實也引起這些外國人的驚嘆)。他赤著腳在熾熱的柏油路上迎接我們的到來，很累但是照撐，當隨行有人問他不會燙嗎？他輕描淡寫地微笑說：「不會啊，赤腳很舒服。」當下我的感覺是輸他、服他，因為他已經把這個族群的身體美學在自己的身上無痕實踐。
而這個晚上，他以部落的方式要回饋給這個帶他疼他給他另一個全新視野成長的部落，一份來自於他的心意與當兵前夕的祝福；這個晚上，我才知道老莫的個性，原來是這麼靦腆；而拉勞蘭的性格，原來是這麼令人消受不起。
戴牧師這位永遠的第一把交椅主持人，自然也是老莫這場當兵酒的全程司儀了。首先當然要請冷兒頭目講幾句話，頭目如往昔般平靜中帶著高興地說，拉勞蘭這幾年一直有老莫，他是部落的兒子，所以頭目給了老莫她vuvu的名字，並且告訴大家，以後就他這名字沒有叫老莫的了。戴牧師翻譯時還故意加詞：「頭目說去當兵的時候老莫要讓人家知道我們排灣族的厲害，還有以後只能夠娶我們排灣族的女生喔。」
接著族人代表們陸陸續續致詞跟老莫敬酒，只見得老莫跟長輩們一一對敬那副又感動又莞爾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模樣，更是感受到其中流動的濃密情感。而這波流動的最高潮之一，就是拉勞蘭的媽媽小姐們準備了一條超級紅掛帶要獻給老莫，由頭目幫他披上。這幅景象看起來雖然很像日本時代要歡送子弟去當兵披上彩帶出征的光榮模樣，可是事實上卻暗藏媽媽小姐的心意與玄機。老莫的紅掛帶正面有五個白色圈圈，由上而下寫著：「哥哥當兵去」，背面轉過來呢則是：「妹妹在家裡」，這只是這首當兵歌的上聯，沒寫出來的下聯可是這樣繼續唱下去：「哥哥回來了，妹妹大肚子」這個獻帶過程就在族人的玩笑互動中鬧瘋了，我們簡直都笑岔了氣輸給拉勞蘭這群愛搞怪的婦女會。就連古爸後來致詞時也五體投地說這招下回他們部落的婦女也可以學起來。
笑歸笑，媽媽小姐們還是有讓人哭歸哭的真心誠意。她們集資一起去打了一枚金戒指，鄭重地爲老莫戴上。老莫原本就已感動嘆息到垂垮的眼瞼跟嘴角，這回塌得更厲害了。在這麼嚴重的場合，威威的媽媽仍舊發揮她那令人淚中有笑的本領，非常遺憾且認真地對老莫說：「很可惜我家沒有女兒可以嫁給你，你就叫我一聲岳母讓我高興吧！」另一個媽媽還嚕說：「有啦我有女兒國小啦。」所有的媽媽們一擁而上要跟老莫一起合唱「緣」這首歌，老莫漲紅了眼敞開了雙臂跟媽媽們搭著肩隨著卡拉OK的字字句句聲聲刻入心崁，小孩子們也插進來巴著麥克風聲嘶力竭地跟著老莫一塊喊唱吃奶版的「小薇我愛妳」……就坐在最前面的我可以感受得到，那份來自部落的人的愛是那麼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除了更加珍惜此時此刻的一起臨在沒有其他可以回報。
對於族人早已接納老莫成為部落一分子的心意，老莫在致詞時語帶哽咽的說：「感謝香蘭的爸爸媽媽，把我當自己家的孩子，自從我來到這裡，沒有一次餓肚子，吃飯的時間一到，經過每個人的家，都有我的吃飯……」老莫所說的都是他在香蘭部落生活再平淡沒有的點點滴滴，然而這一切都是餵養著我們這些被部落所吸引的外地人最感恩的源泉。
媽媽們不讓老莫有哭下去的餘地，馬上，開起海洋音樂祭的部落派搖滾演唱會。一下子忙著找竹子當鋼管跳，一下子兩人對舞超級黏巴達，威威的媽媽拿起啤酒瓶跟筷子神色自若地充當新世紀小提琴美女，錦鴻的媽媽更是擺出大腿、小腹、胸部充當低音鼓跟康加鼓猛拍。我只能用瞠目結舌從頭笑到尾來形容。如果說，頭一回打敗我的是寶桑的婦女，那麼這一回就是香蘭的婦女了歐買尬。末了媽媽們更饒不了老莫，除了也要跟新園、大王、香蘭的年輕人一樣把坐著的老莫扛上去用大禮來拋，威威的媽媽整個人還從前方加速彈跳坐懷老莫大腿，錦鴻的媽媽則是整個人從後面重力加速度撲抱住老莫，一整晚下來老莫被疼得端的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心痛都給身子骨的折騰給抵了過去。
看著台上改變所有氣氛的熱烈互動，我有感而發地對著好不容易可以坐下來稍微吃點東西歇息的戴牧師搖搖頭：「啊，排灣族怎麼那麼ㄍㄧㄥ哪，明明很難過，又可以在瞬間用笑話帶過，讓人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真是輸給你們。」
「很ㄍㄧㄥ后~~」戴牧師夾了一口菜長嘆一聲很了解我的意思。剛剛給老莫獻帶的過程，他也是不知道是笑到哭了，還是哭到笑了，總之他也不時拭著眼淚，又盡責地說笑話讓大家可以藉由笑聲抒發這晚很ㄍㄧㄥ的情緒。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多了解了排灣族一點點，這個禮數極多的族群，會用很多的禮數與儀式表示自己的心意、規範自己的行為，於是有很多隱藏在心中的情緒，不會就這樣原原本本地放開來；於是在互動中就蘊藏了許多微妙的應對，微弱卻有著強大的力量；於是可以在最ㄍㄧㄥ的時候，還反過來繞到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高峰讓人無法招架。至少，我在香蘭感受到了這樣。
在這個重要的場合，猶如老莫部落教父的戴爸也上來致詞高歌。戴爸說：「我們部落的人結婚要殺豬、當兵要殺豬……今天我殺兩條豬明天分給大家，老莫是我們戴家的戴明祥，跟我戴明福、撒依努戴明雄一樣，都是我們戴家的！」此話一出，我們底下全部笑到翻，老莫也哎唷莞爾到不行，因為老莫的本名莊閔祥，可是在部落不管怎麼叫都嘛是明祥的發音，於是……就戴明祥了啦！
戴爸一時興起，卡拉OK立刻變調開始嗨泱嗨泱阿美族的歌了。這番突兀卻再有意思不過的對比，讓拉勞蘭的年輕人全著了狂high了起來跟著唱跳他們曾經從小聽到大的歌。這十年來，拉勞蘭的年輕人無不想脫離往昔下部落阿美族人多勢眾的陰影，持續發展、尋回自己原本上部落的排灣族認同；然而與阿美族從過去到現在的互動與交織，也是無法完全切斷的存在。跟著拉勞蘭年輕人一起走來的老莫最能感受這番從無到有的建立，以及之後隨著拉勞蘭年輕人到新園、到大王的擴散與連結。此時阿美族的歌如海水倒灌般聽在耳裡，更是別有一番滋味。戴爸唱上癮了還笑說：「今天晚上繼續唱，反正太平洋很大，海洋/嗨泱不完。」撒可努的弟弟戴志偉乾脆帶頭跳起阿美族的護衛舞，沒有傘哪就抓起椅子充當也行，一個個手伸得直直的煞有介事地噹噹跳，一桌沿著一桌來來回回，我們都快笑到不行。
這一晚，很多的大禮，伴著老莫當兵的前夕。
不只是金戒指，不只是兩條豬，還有所有的，愛的力量。
來自新園、來自大王的年輕人，穿著盛裝，相陪到底的趕了過來；來自北部、西部與老莫及拉勞蘭相熟的年輕男女，也不辭千里趕了過來。香蘭、新園與大王的男生們，更是以部落最盛重的歌與舞，將老莫圍在圈中，高拋著，唱跳著。老莫無語，看著圈中每一個人的臉孔，跟著圈子在中心踩繞，一一的接受部落青年給他致上敬意的最高禮，也與大家的歌聲一起放唱、放喊，那深沉的已是屬於排灣族的歌聲與呼聲。
同為外面來的人，我不只羨慕老莫，我也感激拉勞蘭，可以給外面的人這樣不同的成長、這般視野的跨越。老莫，不再只是個漢族的青年，他的生命，因為拉勞蘭而有了排灣的擴張，成了帶有兩種文化豐富養分的年輕人可以悠遊其中，要去走今生這趟已是與族人互不相離的人生路。
就如頭目所言，香蘭的一路走來，老莫有份。而對最愛跟著老莫一塊四處去玩的戴堯與浩然來說，他們自有記憶以來就習慣、喜歡老莫的出現，老莫是他們沒有距離的好朋友，唯一的差別不過是老莫站坐起來人比他們高、洗澡起來蛋比他們大而已，孩子們可從來沒有把老莫當作是跟他們不同的人來看待。我從老莫與族人的互動中看到，如果，更多的他族青年，能有機會像老莫這樣成長，這將是多麼寶貴的經驗與學習，多麼美的臺灣未來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們全部的人無分男女，手牽著手圍唱起一個大圈，珊珊一遍又一遍地領唱著，以我們所有的歌聲將老莫深深地包圍。一段時間之後撒可努使眼色示意，要我們的腳步配合著歌聲再輕慢些，再輕慢些。最後，我們慢慢地圍成一個緊密的小圈，這一次以我們的身子深深地將老莫牢牢護住，團團圍住，唱起了部落低吟的歌。
老莫這個時候，早已輕輕的泣不成聲。
換做我是他，也會這樣。
因為這時候在最中心的人，所感應到的早已是縈繞四面八方的祖靈之音，用全部的愛的力量，如潮水環繞般以歌聲加給你所有的力氣擁抱著你、守護著你，讓你可以擁有無比的勇氣，去走未來的未知之路。
就算人群離散，這樣的感覺與情感，也將成為一生一次久久不散的真實經驗。
年輕人快速整理場地，轉往會所，預備下一個AM烤火到天亮。我搖搖頭地看著撒可努：「真受不了你，可以這樣子把心理學的東西用部落儀式來轉換，輸你。」
撒可努大笑，他知道我的意思。這也正是他跟拉勞蘭可以不斷創造儀式激發部落生命新循環的厲害之處。「誰說我們在做的，五十年之後不會變成傳統？」這是撒可努常說的話，也是拉勞蘭這輩找回自己族群認同的年輕人的想法，於是不管什麼樣的儀式都可以跟每一個生命對話，增加每一個當代的能量。
這個夜晚的情感，真的，發酵得很美麗。
也謝謝老莫與撒可努的不是我先在乎你們，而是你們先在乎我。
我也深深的再次體驗到，每個族人、每一家人的生命禮俗，能夠這麼地牽動一整個部落的人情與流動，這麼地如月盈滿。
祝福你老莫，啊不，是戴明祥，給香蘭的你，相信一如頭目跟戴牧師所說，能夠當排灣勇士的當兵算什麼，祝福你小兒科的給他度過。還有不用擔心，還沒出現的那個妹妹不會大肚子的，不然可以再殺兩條豬給你退伍、結婚兼滿月酒三合一再來慶祝一下唷。
我騎著又是一個小時多的ㄅㄨ ㄅㄨ回到住的地方，快要十二點半，雖然很累，但是還是很高興。
后~~~~嗨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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