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我自信這次將會是最後的一次。我踏前一步,讓海水淹過腳背,水很柔和,也沒想像中的冷。我鼓起勇氣踏出下一步,但就在提起了腳,意欲踏前的一剎那,心裡剛才與少年一起時所產生過的悸動牽住了我的意念;我回頭望向剛才與少年坐過的懸崖峭壁,在月光的映照下,依稀看見一個穿著白衣的人影,然後,我聽見了她洋溢著幸福的聲音:
「已夠了……謝謝你。」
我的雙腿像被釘了在沙裡,完全不能動彈。我緊抿著唇,雙眼深深地、不捨地凝視著坐在遠處的人影,直至眼睛因乾涸而產生痛楚---只是一眨眼間,正如所料,人影消失了。
我跌坐在潤濕的沙堆裡,久久不能釋懷。
四
我被一片聽得出是來自文明的吵嚷聲喚醒。醒來時,我發覺自己是捲曲著睡在亭子裡的。
我揉著眼睛把頭從風褸裡探出來,太陽刺眼的光線立刻侵襲眼睛;我勉力向四周望去,只見週遭都是人。
「你錯過日出了。」穿著一身白袍,像修士般的禿頭老人對我說。
「早上好,你是金髮少年的……」我反射性地問。
「我的小人兒昨晚告訴我山頂來了個非常憂傷的朋友,我是他的好朋友,你可叫我安東尼。」老人拍拍自己的大腿,舉止間顯示了相當程度的睿智。
「那麼,他和狐狸到那兒去了?」我問。
「小人兒常常旅行,行蹤不定。你能夠被他稱為朋友,很特別呢。」安東尼似懂得看穿別人:「我相信你昨天的經歷,令你現在放下了很多包袱,對不對?」
我吸了一口氣,我覺得這老人也許知道甚麼,遂選擇直接了當,問:「這些東西,我意思是這一切,是我的幻覺嗎?」
安東尼用手擦一擦鼻子:「你用血染紅了的那朵玫瑰,名字叫康綏蘿。她是我栽種的。我每天細心打理她,她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她變了紅色,那不是你的錯,而我也覺得很美。正如狐狸所說,真正美麗的東西,肉眼是看不見的,必須用心靈去感受。康綏蘿會讓你看見,繼而讓你以血為她變色,在你的心中,她已經不再是普通的玫瑰了。」安東尼稍作停頓,從椅旁拈起昨天屹立在泥土上的康綏蘿,繼續說:「我把她送給你作紀念,以証明你看見過的,都不是幻覺。」
我拈著康綏蘿,撫摸著昨天刺傷我的尖刺,仍覺得一切是幻覺的我,久久說不出話來。一切是那麼不真實,但我手裡的紅玫瑰卻是實實在在的,而安東尼也擁有影子,身邊的人也似乎曾向安東尼點頭示意。
「你把康綏蘿送給我了,那麼你怎辦?」我問。
「她已進駐在我的心裡,她說過,我是她的星星,她的命運,她的信仰,她的最終。正如我剛才說過,真正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安東尼微笑著說:「我是在生命最後的那些年,領略了這真理,才可以和自己和平相處。」
「況且……」安東尼哈哈地笑:「我還有一棵玫瑰樹在花園呢!」
看上去才十來歲的少年常常旅行,一條叫狐狸的狼狗能夠與人溝通,而現在眼前叫安東尼的老人,一眸一笑都散發著智慧,說話卻莫名奇妙,像極從甚麼名著裡的精句名言;我凝視著自己在花瓣上的血,仍然猶豫著這一切的真實性。
「好了,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希望你能夠找回你的玫瑰。」安東尼說。
我從字裡行間聽出了一點端倪。在頃刻間,我好像明白了一點我忽略了很久的重要的事。我脫口而出:
「找回?你是說,我的玫瑰還……在?」
「只要你能夠找回你自己。」安東尼說話處處滲著隱喻:「我從前做過一點堪探工作,也寫過一些書,很容易就能看出誰是誰。你不是屬於這島的人,你迷路了。回去吧!」
安東尼轉身道別後,世界好像回復正常了。人與人間互不理睬,狗也不安份地對著空氣吼。
我坐在長椅上抱著頭試著把一切重新思考。我覺得,剛才與安東尼說話時有一點甚麼很是重要。這重要的事情能夠改變一切。
我閉起眼睛試著把所有事情重新理解。我試著想,也許所有事情都是我幻想出來的,金髮少年,安東尼,她的聲音,昨天的夕陽……但是,我手中的玫瑰卻又是顯得多麼的實在。
我試著把一切事情以相反的角度去想,我不得不試著這樣做。過去的十數小時所發生的事實在太荒謬了,我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我嘗試假設自己患了嚴重的妄想症,而我,現在手握紅玫瑰的我,正處於絕無僅有的心智正常的時刻……這樣一直追溯下去,我得出了一個暫時的結論:
也許一直以來失蹤的不是女朋友,而是我。
我如遭電擊般全身一震,把眼睛睜得老大。
對了!這就是真相!
我趕緊從背包裡搜尋手提電話,當發現自己並沒帶備手提電話,我更興奮了。記得在出發時我就是為了避免煩擾而故意把電話遺下在家,而根據此刻清醒頭腦的推理,我患上妄想症的機會更大了。我望望手錶,還有半小時船才會開出,還趕得及!我的腦袋裡迴響著安東尼的說話:「只要你能夠找回你自己……」
「夢醒了,讓我回到現實裡去。」我對自己說。
五
現實是,我的推理不俗,我已失蹤了一個多星期。知道後我非常快樂。
我也許是警局歷來最快樂的被扣留者。
數小時後,另一個現實卻把我高亢的心情一手擲進了谷底,他們說,我的女朋友早就因車禍罹難了,而我受不了打擊,在月前証實患上了妄想症,是需定時服藥的精神病患者。
我望著箱子外親朋憐憫的表情,拈著玫瑰的手顫抖不斷;眼前這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讀著紙上的我的病歷,溫柔地宣判我的死刑:
「很遺憾,証供顯示你所遭遇的事全屬虛構,你所說的島已連續下了數天的雨,理應看不見美麗的日落。初步估計,是因為你失蹤的期間沒有服食藥物,致令幻想變本加厲。」
這是我不能接受的現實。但是想著少年,還有手中的玫瑰,我仍不放棄。
「那麼怎麼解釋我現在的狀態?還有我手中的玫瑰?」我壓抑著心裡沉沉的悲哀,緊抿著嘴唇,苦澀地問。
「大家都希望你能維持現在的狀態,」男人專業地說:「故此作為醫生的我希望你能留院接受觀察。至於玫瑰,上面的血極大可能是屬於你的,但其來源有待化驗,如果是需要的話。」
我回憶安東尼所說的話,仍然沒有喪失盼望,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我幻想出來的?」
醫生拍拍我的肩膀,微笑:「剛才你已服了藥,沒有重大衝擊的話,應該沒問題的。留院觀察一星期,好嗎?這樣就可以離開了。」
「好。但條件是化驗我的玫瑰。」我把一片花瓣剝下交給男人,冷靜地嘗試接受這所謂的現實。
接下來在療養院的數天,我本來以為會遇上甚麼奇蹟好証實眼前的文明是虛假的,但卻甚麼也沒發生。日復一日,我漸漸後悔了,我應該留在島上,那裡才是真實。
正當我逐漸喪失希望時,化驗報告出來了。醫生拿著報告說:
「這是名為『天使之顏』的玫瑰。原產地估計是北美洲,在四十年前首先在美國德州被發現。如果說有人栽種這種玫瑰,我相信多半會是外地人,因為白色是很罕見的顏色,不容易配種。」醫生好像有點相信我確實遇到過安東尼和關於島的事,他神色凝重,考量了良久,終於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袋子。
「還有,我想你所說的康綏蘿---這玫瑰的名字,」醫生指著插在花瓶裡的康綏蘿:「也許是這作者的妻子。」
他接著問:「你記得你在何時看過這本書嗎?」他遞上一本叫《小王子》的小書。
我接過書。它的重量很輕。我回望醫生,他雙手互握,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隨手翻開《小王子》,書的內容很陌生,我對他說:「這書我沒看過。」
醫生深深地吸一口氣,歎息似地說:「書很薄,你今天把它看完,明天告訴我感想。」
「好的。」我隨口回應。
但我想告訴醫生的是,其實我已經厭倦了,我很想放棄。我寧願留在那幻想裡的世界,我寧願永遠地在我的幻想中飄泊,被幻想所囚禁。我明白他想我康復,但他也許不明白的是,在我眼中這裡不是個清潔寧靜的養生地,而是像殮屍房一樣,是個了無生趣,廢墟一樣的地方。
我看著逐漸枯萎的玫瑰,聯想著她與自己的共同遭遇:即使有水有光有養份,一旦離開了樹,下場也只有凋謝;就如我離開了她,我也在逐漸凋謝一樣。
六
但是。
但是靠著這叫《小王子》的小書,我竟奇迹般康復了。
在讀完《小王子》後的晚上,我抹不乾臉上的淚。我想我大概流了足以讓沙漠中的安東尼喝三天的淚。
我覺得,玫瑰的真相已不重要了。即使一切事情都被証實是我的幻想,也就讓他們這樣認為吧。正如小王子的狐狸所說:「真正重要的事情,眼睛是看不見的。」
我撥開病床旁的窗簾,眺望著依稀的星星,感激著我在遠方的玫瑰,那長大了的小王子,還有令我回到現實去的安東尼。
當然還有如狼狗一樣的狐狸。
我選擇相信的現實是,在島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為了讓世人知道小王子還生存著,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對任何人清晰交代我那時候在島上遇到的事情。在我被証實康復的半年後,為了紀念這件事,幾經轉折,我寫了一首歌詞,但很可惜它沒有被採納。他們說我這歌詞的主題太抽象飄浮,現在的流行曲需要迎合大眾……
最後,那首歌採用了另一首歌詞,勢如破竹地打進了金曲榜,捧紅了一個名叫小肥的新晉歌手。
這首叫《寵物》的歌的另一個版本是這樣的:
《在頹垣敗瓦中找你》
一. 別去世俗數十里 呼吸新鮮的空氣
和山水說笑 在陰天渴求晨曦
靜聽鳥語歡樂明媚 樹梢枯枝間細察隱秘
在那黑暗轉角 遇見薔薇
二. 讓愛意入滲地殼 可否消解那淒創
如一生已破落 可否上天國
但看世界最美日落 心裡寂寞無奈的寄托
世間溫暖與盼望 夜半那星光
三. *文明無法取代 天高遠景這一幅畫
煙花或千變萬化 卻不可以 如風一般瀟灑
浮華盛滿蒼白 萬象明日不過變做
頹垣敗瓦 只有漫天風沙
滄海亂逛 踏破山坳絕嶺
可會有一天 不再害怕
四. 為了証實我幻覺 輕生思想可耽擱
曾經得到快樂 堪一世思索
玫瑰縱美也會絕望 當我話別回眸方發覺
妳隻身對抗宇宙 成全我飄泊
五. Repeat:*
明白妳現如炊煙消去
得我被遺下在那 了無生趣 美滿繁盛廢墟
六. 如何尋遍天下 方可踫到一朵鮮花
棲身另一宇宙嗎 四根芒刺 寧跟世界對立
如何名滿天下 夜幕垂下一切變做
頹垣敗瓦 只有漫天風沙
深海絕嶺 歷遍千變萬化
天涯無覓處 只有牽掛
後記: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們島的名字。我害怕你們會把小王子嚇跑了。
在事後我到了這叫南丫島的地方十數次,但都再踫不見小王子和安東尼。但在某一次,我在懸崖曲著膝獨個兒看日出時,狐狸找著了我。牠告訴我小王子又旅行去了,但卻不知道到甚麼地方去,小王子從來不和別人交待行蹤。
想想也知道我有多失望。也許我再也見不到小王子了。但可喜的是,狐狸還在,而只要牠在,就可以想到小王子會在某一天到島來。牠總是規規矩矩地坐在亭子的長椅旁看日出。我和牠說好,只要是會坐到懸崖旁看日出日落的人,準是知道一些事情,可以跟他做朋友。
只要你們和狐狸談話,便知道這一切都是事實而不是我的幻想。
噢!還有,我把康綏蘿的種子拿到那分岔路旁的空地栽種了。總有那麼一天,她會長得跟我一般高,然後,我要為最漂亮的那一朵命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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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三十五屆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的落選作品。其實作品在二月已完成,但一直要等比賽結果出來 (http://
www.ylaa.info),所以到現在才在這裡發表。
再次在比賽被殲,期望落空,說「沒有失望志在參與」是騙人的。這篇達萬字的小說是迄今為止自己最用心花最長時間的創作,光是大綱和搜集資料已花了個多月。本以為,光是當中所投放的心機與誠意便已足夠感動評審而領個安慰獎了。
但事實不然,那可以假設,香港比我更有心更用力的青年大有人在。
而這事實雖在個人情感來說難免失望,但同時間亦儆醒我:「實力還差很遠,要更用功」這個對未來的展望。
說回作品,《在頹垣敗瓦中找你》顧名思義,是一個關於找尋的故事。而與其把焦點放在找尋失蹤了的「你」,不如說這是一個關於找尋愛,找尋希望---以至找尋自己的故事。
那根本性的主旨,基本上來說是和【小王子】同出一轍的,至少我希望自己能做到這樣。故在開首時我已點名這是獻給安東尼(聖修伯里的名字)的故事。當中許多情節,例如與小王子的對話、與安東尼的邂逅、康綏蘿等,都是和聖修伯里的經典名著【小王子】以至他本人的生命相呼應的。所以這故事可定位為【小王子】的續篇,也就是說,若果沒讀過【小王子】或不喜歡該著作,難免在閱讀的時候感到不是味兒。
若果恰巧你喜歡【小王子】,我希望這故事能喚回他曾經給予的感動,然後你會為了一睹小王子,隻身跑到島上去找狐狸。
也許你會好像我般幸運,亦也許你會什麼也找不到(狐狸也會旅行噢);但關鍵在於,你仍然會去找,直至找到為止。
遙望遠方,在蒼穹某處我想聖修伯里也會為著有我這樣的讀者而安慰吧。
願安東尼與康綏蘿能在某處相依相愛,阿們。
p.s. 在這海洋前,我感受到超然的平靜,我相信是在這裡看見故事的雛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