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頹垣敗瓦中找你
---獻給安東尼
自從女朋友失蹤後，每當捱過了五個，有時六個的工作天，我就會很自然地，獨個兒拿起背包，到一個沒有人沒有繁囂的地方去。
我本來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愛上郊外，女朋友還在時，我和大多數城市人一樣，假日節目都不外乎看電影，吃喝逛街，或是留在家裡擁在一起，看看肥皂劇，一起煮個簡單的晚餐，一整天便能輕易打發。但自從她不在了，所有事情都變得空空洞洞的，我好像對所有東西都提不起勁，缺乏興趣。從那時候開始，能夠支撐我人生的，只有天然的樹綠，海藍，鳥聲，浪聲---一切遠離城市的東西。
在她消失的半年後---即三個月前，我坐在懸崖邊眺望著海，吹著海風，第一次聽見她絮語般的說話：
「在那裡，在遠離繁囂的某一個地方，我在等著你」
那時候，我衝破了所有壓抑，本能反應地對著海大叫：「妳在哪！妳在哪！……」
「妳在哪……妳在哪……」只有浪聲回應。
我不斷大叫，把半年以來所有的思念與困苦傾瀉，但換來的只有回音，與被驚醒的鳥的哀鳴。
那晚，我在石崖邊泣不成聲。在搾乾身體所有水份似的哭泣過後，在星空下我以廿六年來最懇切的態度祈禱：
「我明白我不配向你要求甚麼，但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真的很想很想再聽見她的聲音，我已不能判斷剛才的是否幻聽，我已經不在乎活著的意義，我最抗拒最忍受不了的，是做著那些以前和她規劃了的事情，縱使取得成果，卻絲毫感受不到喜悅……」
天可憐見，神應允了我的禱告，我的生活開始改變。我開始間斷地聽見她的說話。有時候只是短短的一句：「別害怕，是我」「我仍在愛著你」有時候是一些零碎的，不相連的字詞：「書……歸途……王子……找尋……記得」直至一星期前，在我翻著旅遊指南的第四十三頁時，她借著「沙勒」的翻頁聲告訴我：
「在這個島會有我的消息。」
一
接下來的這個星期是我這年來精力最充沛的日子。連日來我到圖書館和書店去搜集關於島的資料，連吃的習慣也改變了。收銀姐姐看著我選購一堆健康飲料與一籃子的疏菜生果時，對我投出「這人是個有為青年」的信任眼神。說起來我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辜負了她的信任，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如果我對她這樣說：「我將要從島上的某處把女朋友從甚麼東西的魔掌裡拯救出來。因此我需要體力。」她也不會相信吧。
一切準備就緒後，往島去的旅程開始了。
在週六下午，我背著簡易周全的行山裝備到了指定的島。當想到從現在起，我大概有廿四小時遠離一切，在這個充滿自由的狗的地方渡過這個週末，心情便不自覺地輕鬆起來。
我沿著海灣走，海風與樹玩耍的聲音令我感覺悠然；我決定回去後要找些自然環境的原聲帶或音樂，好能把我和俗世分隔開。這兒的狗雖然沒城市裡的可愛，但牠們擁有繞島奔走的自由，我想對牠們來說，這比擁有豐富食物更快樂。剛剛輕盈地在我腳旁踱過的小黃狗「嗄嗄嗄」地告訴我，牠為著自己能夠走來走去感到很愜意，回頭時還快樂地警告我：「一會兒會下雨啊，注意！」
我抬頭望天，確實如牠所說，烏雲侵入了島的領空，天空陰沉下來，還隱隱嗅到雨的氣味。
但無論天氣如何，我對這島的勘察是不會拖延的，況且我也預料到會下雨，所以穿著的是可以抵禦風雨的「龜殼」風褸。我朝著預定的路線向山走，資料顯示，山路會導向一條分岔路，一邊是到破屋去；而另一邊則是大路，導向山頂的觀景臺。
不知是否人們都知道會下雨，遊山玩水的人都消失了。我沿著山路走，沿途一個人也沒有。天開始下起毛毛細雨，我感到自己像是融進大自然裡，隨心地低哼著小時候學過的走音歌：「在森林和原野是多麼的逍遙……」有著小溪和樹聲作背景音樂，再加上鳥兒的和音，什麼都市生活，什麼人生規劃，這時候全都統統被我丟進入口旁的井裡去了。此時此刻，我關心的是一直以來我都沒認真想過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創作這歌的詞人是個門外漢，但現在，我覺得這首歌的歌詞事實上沒有不協音；它本來就是一首屬於郊外的歌，只適宜在郊外讓自然彈奏，以輕盈平靜的心唱出，在一個重重圍困的箱子內又怎能聽見歌曲本來的音色，而心又怎能平靜呢？
雨愈來愈密，大自然的交響樂更見層次，這使我更想到破屋去了。直覺告訴我，破屋非但能讓我靜聽演奏，當中更很可能有她的線索。
走到像是分岔路的位置，為了確定方向，我撥開樹叢意圖辨認週遭景物；樹枝與葉很濃密，在「沙勒沙勒」中，在輕鬆得幾乎把自己是人這回事也忘記的時刻，我突然感到手背一陣刺痛，舉起手一看，手背被甚麼尖刺劃傷，血流如注。
但是我沒有注意痛楚和血，因為在樹叢間我窺見了一個不尋常的風景：
在樹叢後，一個方圓約兩米的空地上，在遍地枯葉中，屹立著一朵白色的玫瑰。在瞬間我像是被一個軟綿綿的鎚子結結實實地往頭蓋敲了一下……
「就是這裡。」我聽見有人低吟說。
二
抑壓著心底的震撼，我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玫瑰。手背的血一滴滴從指尖滑落，雨水化開了血，隨著「滴滴答答」的自然伴奏，我覺得，這就是一切的高潮。
這就是一切的轉捩點。
跪在玫瑰前，我沒有掏出紙巾拭抹傷口，任由血滴在玫瑰的泥土裡。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愈來愈大，大樹像是憐憫我般為我擋了不少雨水；在「沙啪沙啪」聲中，我再次聲見她美妙的聲音：
「如果我變成了一朵玫瑰，你還愛我嗎？」
淚水隨著雨水下滑，我握緊拳頭，令剛想愈合的傷口再次裂開，讓血繼續滋潤我所愛的玫瑰。
我記得小時候曾經聽過一個童話故事。
故事大概講述烏鴉為了令樹長出紅色的薔薇，要在被尖刺抵著胸膛的情況下，唱一夜的歌。花起初是淺白的，因為刺還沒有達到烏鴉的心。烏鴉為了要把薔薇的心染紅，在最後牠把薔薇的刺深深抵在胸膛，用死換取了象徵著永垂不朽的愛的薔薇。
我望向剛才刺傷我的樹叢，再低頭凝望被我的血染紅了花瓣的玫瑰，我像是舉行儀式似地，把手指抵在玫瑰身上的尖刺，割開一道傷口，然後用血染紅眼前的白玫瑰。
事成後，我艱難地撐起身體，對玫瑰說：
「願可做妳，腳下這花下泥。」
與玫瑰相遇後，我確信自己已找到了方向。我放棄了找破屋的路，改道山頂。當我走到觀景臺時，雨停了，烏雲與候鳥一起向北方趕路，太陽似乎很累，光比今早精神煥發時暗淡得多。
我坐在渺無人跡的亭子裡，看著右手上的兩道傷口，再望向幾米外的懸崖；我已清楚明白到，這將會是我的最後一天。
知道這趟旅程的目的後，心中豁然開朗。捱了這麼久，到頭來，還是要做親友們一直害怕我會做的事。
自懂事後開始，我便是個「愛情大過天」的人，無論中學時的文理之爭，大學時的選科，以至選的工作，無一不是以親近女朋友為依歸。我和她在大學相識，一起五年了，已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一直下來相安無事，記憶所及，連吵架也是少之又少。為何事情會變得如此呢，當中究竟出現了甚麼差錯？她神秘的失蹤，已上百次成為我流淚的理由，上千次成為我發呆的原因。記得事發後不久，親友們都紛紛放棄找尋，還鼓勵我另覓新生，「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話我大概聽了一萬次。就連警方也表示無能為力後，我還是沒有喪失希望，我還是每天打去警局詢問，更因為這樣被接線警員形容為「世紀末的最後情聖」。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愛上了郊遊……
但為何要隔了這麼久，把所有的樂觀盼望都壓搾出來而終於換來神的感動時，妳才告訴我真相？為何不在三個月前的海邊就要求我來陪伴妳？這是考驗嗎？我們之間還需要這東西嗎……
這時一把如銀鈴般的聲音把我在沉鬱的氛圍中喚醒：
「你好，你是來看日落嗎？」
我回頭看見了一個金髮少年一臉稚氣地看著我。也許是因為背光的關係，他好像沒注意到我臉頰上的淚痕。
我怔怔望著他的臉龐，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若果我告訴他「我來是要和太陽一起沉到海裡去」，好像有點不妥當，所以三秒後，我決定展現一個禮貌的微笑：
「是的。聽說雨後的日落最美。」
少年好像覺得自己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快樂地說：「我來介紹我的朋友，這是狐狸。」說完後輕快俐落地坐在我身旁。
這時候我才發現少年擁有一對湛藍的眼睛，看第一眼時我還以為是個染了金髮的本地居民。少年個子不高，卻穿著和他身型不相稱的藍色長褸，雙手藏了在大褸的袋裡，像是很怕冷的樣子。而他口中所說的狐狸朋友，無論我以任何角度看，都是一條狼狗。狼狗很乖，沒有走到我腳邊亂嗅，看見少年坐下了，牠也一屁股坐在主人腳旁，然後引頸向深橙色的夕陽遠眺。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把狼狗叫作狐狸，因為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對於尋死的人來說，重要的事情並不多。反而我感興趣的是---狗也會喜歡看日落嗎？聽說牠們都是色盲。
「狐狸喜歡看日落嗎？」我問少年。
「這是我與狐狸相處的方式，早上我和牠到沙灘去跑，那麼黃昏牠就和我看日落，狐狸說這就叫做『儀式』。」少年愉快地說。
「狐狸說？」
「這是馴養的必須過程啊！」少年像是在轉述甚麼人說過的話：「要是每天我也跟牠到沙灘跑，牠跟我來看日落時也許就不會那麼心甘情願了。」
「你能夠和狐狸溝通？」我再問一次。
但是少年沒有回答我，他的一雙眼睛好像陷進了夕陽裡去，良久以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了紙和筆，默默地對著夕陽作素描，好像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畫下眼前的夕陽和海。我看著他一筆一筆地劃，一條地平線就這樣出現了，然後右邊是像棉花糖般的峭壁，畫工雖然稚拙，但在觀察角度的層面上，像真度還算不錯；然後，他在懸崖旁畫了一個人……
「怎麼這裡有個人！」我抬頭掃視懸崖，那裡連影也沒有一個，再回望少年，他卻好像已把畫完成，把筆放進大褸內袋，立直了身，憂鬱地向我笑笑。
然後他說：「我們一起到那邊等太陽下山吧。」他瞄瞄狐狸，狐狸擺出「在亭看和在懸崖看在我來看都一樣」的模樣，沒有絲毫移動的意欲。
我卻找不到理由拒絕這神秘的，來自異地的少年。他散發著脫俗的氣息，我隱隱覺得，他與玫瑰有著某種聯繫。
為免危險，我堅持一起坐在離崖邊約一尺後的地方，少年曲著膝坐下，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一直深深地凝望著漸漸下沉的夕陽。我想，我開始了解少年口中的所謂「儀式」。
我相信「儀式」已存在於我與少年的關系中，現在我跟少年是不需要說話的，因為我們之間有了共同目的，那就是「等待日落」；況且，我並不是個喜歡事事問到底的人，少年也沒有問我的背包裝了甚麼，從甚麼地方來，就連名字也沒問！那麼我又基於甚麼理由，非要知道關於他的東西不可呢？
少年的雙眸專注地凝視著夕陽，目光投入得連本來藍色的眼睛也彷佛染上了一抹橙色。他像個雕塑般穩穩地坐在那裡，在一片沉默中，夕陽拖出他長長的身影。
就這樣，我觀賞了世界上最美的日落。那美並不是像明信片上的那種，而更像是童話故事，有種超現實，溫馨的感動。太陽從地平線逐漸消隱時，那柔和的金光以壓倒性的姿態擁抱著我……我在光溫暖的包圍中覺得自己好像被甚麼安慰著，眼睛悄悄地濕潤了。我回頭望向狐狸，在夕陽的餘暉下，牠的毛髮披上了一層金光，看上去竟變得和真的狐狸沒兩樣。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天已全黑，可以看得見星星了。少年終於打破沉默：
「你喜歡看星星嗎？」
「喜歡。但城市裡很少能看見星星像現在這樣清晰。」
少年好像因為我也喜歡看星星而感到很快樂，回復了初見面時的開朗。他若有所思地說：「從前，我憂傷的時候都喜歡看日落，但現在更喜歡凝望星空。」
我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每晚我抬頭望天，星星都會提醒我，」他指著遠處的一顆星，微笑著說：「她在那裡。」
三
接下來少年說的話我感到很混亂。例如他對我說關於象的事，他說早前在沙漠附近遇到了象，是巨大得可以一口把一棵麵包樹送進嘴裡的龐然大物。然後他又在草原看到了無數被牧養的綿羊，但沒有一頭像他家中那頭可愛云云。他以天真無邪的語調說著大堆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歷，我愈聽愈奇怪，他這麼一個小孩子，怎麼能獨個兒去那麼多荒僻遙遠的地方，而他家中的羊又是否真的是羊？
最後，他以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結束了他的敘述：「你不覺得愛上了億萬星星中僅有的一朵花，是件很美好幸福的事嗎？」
這是他第一次談及關於花的事。在剎那間，我感到被那軟綿綿的鎚子再往頭蓋敲了一下。
望著少年開朗的微笑，我可以肯定，這一切，並不是偶然。
我想著少年與玫瑰的關係，日落時的奇妙金光所散發的溫柔，還有從三個月前開始一直引導我來到這裡的她……
在霎時間面對超現實的壓迫，我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你喜歡看日出嗎？我明天給你介紹我喜愛日出的朋友？」少年爽朗邀約。
我的「好」差點脫口而出。望著充滿陽光氣息，散發著「活著」的光輝的少年，我心裡一陣悸動：他擁有明天，但我還有明天嗎？
我忽然覺得，與少年的相遇，或者說整個旅程，都不過是曇花一現的點點安慰。
也許一個去意已決的人的眼睛裡所看見的東西都會比現實中的美，因為畢竟，我是正走在通往地獄的路上啊。假設這個世界真有天使……那麼少年的出現和他的邀約，是否象徵著一次神對生命的拯救？但這樣看，豈非她的說話是一種媚惑？不！她不會騙我！她一定仍在某處等著我的拯救！但少年怎樣看也好都不像魔鬼的化身，而且他沒有試探我，更讓我看見了世界本質性的美……
在我思緒一片混亂，專注力分散期間，少年與狐狸像忽而消隱在空氣中，我在星空下，極目四方，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只是一會兒間，全世界好像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為著這樣的結果稍微回復信念：
「嘿，在妳與天使之間，我還是選擇了妳啊。」
我拿起背包，獨自一人沿著峭壁旁的小路向沙灘走，月亮照出的白光令一切變得更不真實了。我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幅畫，週遭清靜得不合常理。我沿著海浪的邊緣走，聽著浪濤聲，遠處的海鷗叫聲，微弱的來自市集的狗吠聲，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呼出，把腳從靴抽出踏上微濕的沙地，把眼的焦點放到天涯遠方的水平線後。週遭環境靜得讓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我感受著這片文明以外的樂土，逐一地向腦中浮現的畫面告別。
我閉起眼睛，想著過去尋死時所見的種種情景。記憶所及已不下十次，但沒有一次是像今天般美麗，也沒有一次遇上玫瑰花或金髮少年或類似的事情。記得每一次，如在懸崖邊緣意欲躍下的時候，在滿屋煤氣準備點火的時候，在利刀扺著脈搏的時候……我腦子裡想著的，都是「這樣就解脫了」或「這樣就不需再捱下去」；但是，我覺得這一次，跟以前的每一次都不同，我的心境是很平靜的，那是一種已超越悲傷，神遊物外的平靜。
我覺得，自己在被金色的光擁抱過後，好像找回了面對人生的勇氣。
此際我明白了為何女朋友不在三個月前要求我下去，因為那時我還未拋下世俗的事，我還害怕。我總是在最後一步退縮，是因為我腦子裡裝著的都是逃避痛苦、懦夫般的念頭，而不是為了要和她團聚。
也是因為如此，自殺才不能成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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