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顧惜朝來說,到了遼國境內不用再避人耳目,反倒是戚少商因在宋遼邊境打過仗,為免麻煩而需要低調。那群女真人換了契丹的裝束,外觀上與遼人並無二致。跟著完顏宗弼一同來的兩個女真武士一路上打點著飲食住所,相互幫忙下這段路比起之前的行程來的舒服許多。路上顧惜朝主動請完顏宗弼教導女真語,戚少商閒著沒事跟著學,女真語和契丹語很相似,有契丹語的底子,學女真語並不太困難。
「這麼說,你們族裡一共使用三種語言?」前往上京的路途上不一定有旅店,有時一行人在野外紮營,雙方在火邊藉由聊天學習語言。顧惜朝一邊用樹枝在沙地上寫著女真大字,一邊看著完顏宗弼用樹枝寫宋字。
「嗯,有人覺得很混亂,不過習慣了也不覺如何。我覺得宋字很有趣,很像在畫圖。」
「女真在東北,你從哪裡學會寫宋國文字。」
「父親會請一些宋國來的儒生指導族裡的小孩子。我學得少,希尹學得比較多,父親常說我該學學希尹。」
「希尹是你的哥哥還是弟弟?」藉由交談學習語言真有一種牙牙學語的錯覺。
「我比他大些,我們有血緣關係,但不是同一個父母親,曾祖父是同一個人。照宋國人的說法,應該是叫什麼?」
「要看是如何的關係,統稱來說叫做族弟。」
「我們都叫做兄弟。」
「與你一同來的那兩位,你們怎麼稱呼?」
「他叫赤因,另一個是扎合,是我家的人。」
「你姓完顏,所以他們跟你姓?」
「對,我們不太提氏族名,因為大家都一樣。」宗弼把地上的字抹掉。「舞陽君要抓的人應該是我,但那天他們抓錯成希尹。」他們倆都是跟隨父兄出來見識,雖能上戰場但未到參與機要。料想父兄要討論談判的事宜,他和希尹早早就回營幛中休息,誰知二哥親自來找他上大帳去,希尹留在帳棚裡等待,夜襲的人就將帳棚裡的希尹當成他綁走了。「父親說,要我被抓他不會管我死活,可我總要把希尹帶回來。」
兄弟的義氣嗎?說到這種兄弟情誼,顧惜朝便渾身不舒服。他看到完顏宗弼有些傷腦筋的表情和另邊明明已經聽到這邊的談話還裝作沒聽到的戚少商把目光別開,無處可去的疏離感再度冒上心頭。
戚少商要找穆鳩平,完顏宗弼要找完顏希尹,而他現在走一步算一步,孤魂野鬼似的。不管在哪總是行隻影單。大概是報應,因為他總拋著晚晴一個人,現在他得一個人走下去。走這趟路,除了找尋自己的前程,他也想知道那黑衣人想打探的、晚晴所知道的是什麼,他想知道晚晴發現了什麼,或者說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了什麼,而他,這個愚笨的丈夫,竟不知珍惜把握。
富貴榮華能幾時?晚晴輕輕地問他很多次。因為是相爺千金,在名利權勢的漩渦中成長,所以祈求平凡的生活,但曉得顧惜朝一心成龍飛鳳,再如何不忍,仍放手讓他冒險去追,既使是用了極危險的手段──使用三寶葫蘆練就魔功。
不願看到死亡的晚晴,那時真的想見顧惜朝走火入魔死亡?
晚風襲襲,像是晚晴略冷的素手,輕輕柔柔拂過他的臉頰。
不,走火入魔可能會死,但他曾吃下三寶葫蘆裡的粉末,更可能是會變成人事不知的人。晚晴若自私點,大概是希望他從此留在家裡永遠讓她照顧。但晚晴助他度過了大關,成全他的夢想,更拼命在最後一刻保下他。
逃得生天的顧惜朝沒有積極再練魔功,到底是害怕從此跟九幽一般不能見陽,或者是不願因此想起晚晴溫柔寂寞的眼光?諷刺的是,如今想活下去想爭得自己的天空,精研魔功成為不得不為的手段。
在遼京,過去視為敵軍大本營的城市,會有什麼機會等著他抓住?
到達遼京的時節接近秋日,接近城門時有完顏家的人來接應,他們以商號名義長期潛伏在遼京收集情報,提供完顏宗弼居住的房子相當寬大。來迎接的是個三十幾歲、叫做耶律攸撤的男子,對意外增加的兩個南方人抱著疑問。
「他們是朋友,不用擔心。」在大廳中坐定,完顏宗弼介紹了兩人的名字,示意關於找尋希尹的事情盡可直說,不用顧慮。
對小主人一開始的話帶著懷疑,但是聽到兩人的名字,耶律攸撤點了點頭,認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只是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兩位會跟著宗弼少爺前來。」
「好說了,我來此也是為找尋兄弟,極可能和你們兄弟一般,被同一人抓走。」
在屋內,顧惜朝已拿下了紗帽,坐在遠離陽光的陰涼地帶,沒有接著戚少商話繼續說,只是點點頭,巧妙地避開話題、將話頭還給名為商號主人、實為完顏家在遼京間諜頭子的男子。耶律攸撤接著報告目前遼京的狀況。
遼與女真交戰,女真已逼近黃龍府──遼國轄管東方女真各族的首府,同時饒州的渤海人古欲也起兵自立,遼帝天祚帝對各州路下達征令,準備對女真大舉用兵,此時往來遼京各地的軍士極多。遼國對渤海國的戰事順利,據說即將捉拿到自立的古欲,因此遼對金的戰事有此把握。目前遼京即將決定領軍人選,朝臣中南院王蕭奉先和魏王耶律淳雖然為領軍人選相爭不下,但如無意外,應該會是耶律斡里朵出任,因為耶律斡里朵是折衝下的人選,他為名門之後,與耶律皇族和皇族姻親蕭家都有親屬關係。討伐女真的戰役照舊於秋天發動。
「如果事情發展迅速,可能戰線會更加擴大了。」
「這消息已傳予父親,父親自有決斷。我這次來是為了救回希尹。」
「二少爺傳來消息,希尹少爺並不在黃龍府的遼營。」
「不錯。我一路追蹤過來,中途雖然失了蹤跡,但知道衛虎參與綁架希尹的任務,衛虎的師父是遼國的權貴舞陽君,希尹很有可能在遼京舞陽君的手上。」
「我想請問,完顏希尹被抓一事,是否為遼國朝廷知悉?」戚少商提出疑問。穆鳩平被帶走無關遼國大事,如果是舞陽君所抓,應該在舞陽君的居所。但完顏希尹關係到遼與女真的戰事,如果遼國知道有這個人質,即使人質不在遼國大牢中而在舞陽君的手上,也可能因為朝廷的要求而增加看守人質的警備,不管他們是潛入找尋穆鳩平或是完顏希尹,都會更加困難。
「朝議上並未討論此點。」
「完顏希尹除了是你的兄弟之外,對完顏家的重要性究竟如何。」對於救回穆鳩平,顧惜朝沒有太大的興趣,他目前最有興趣的是救回完顏希尹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雖然完顏希尹被當作你帶走,但瞞不了多久,他們曉得你會隨後追來,所以就算綁錯人也照樣帶走。如今誘你前來的目的已經達成,他們為什麼要留完顏希尹活口?」
沉默了幾秒鐘,像是掙扎著出口:「希尹是我的族弟,我父親若不援救,在族中會投下不信任的種子。遼國殺了希尹不會有好處。」
「原來如此。」完顏希尹既然是宗族子弟,若見死不救,完顏宗弼的父親將失去宗族的信賴,而遼國這邊,完顏希尹活著可以作為牽制女真的籌碼,殺了希尹只會讓女真族更加團結。顧惜朝沉吟了好一會兒,「現在公子有什麼打算?」
「我想確定希尹不在遼京大牢中。」
戚少商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尷尬:尋找穆鳩平居然捲入遼與女真的紛爭中。現在人在遼京,也不知道穆鳩平究竟在何方。顧惜朝這個指路者現在只能確定舞陽君確實在遼京中。戚少商要打聽舞陽君府中的方位地圖好去找尋穆鳩平,但他曾在遼宋邊境與人作戰擔任宋軍指揮官,在遼京打探消息實在不便,於是就成了完顏家的人在外頭蒐集情報,戚少商和白日不方便出門的顧惜朝在屋子裡大眼瞪小眼的處境。
其實沒有大眼瞪小眼,顧惜朝忙著閱讀文件、練功,完全無視戚少商的存在,連吃飯都不會招呼一聲,在走廊上相遇頂多瞪他一眼,眼中寫滿"你怎麼還在這裡",接著擦身而過。
他也很想問問自己怎麼還在這裡,推就起來,便是等待完顏家協助確定的消息。
令人高興的是熬過四天後得到的不僅是完顏希尹的消息,還包括穆鳩平的。他們要找的人皆不在官方的監獄中,也未曾有人在監獄遇到或聽過他們。
「抱歉花了這般多的時間。」耶律攸撤對小主人及客人表達歉意,並呈上地圖。「但情報十分確實。希尹少爺確定曾在舞陽君的府第中出現,目前沒有離開的跡象。穆寨主確定不在任何大牢或是權貴人士府中。」
「無妨,我擔任誘餌,屆時你們可以看看哪個地方是特別戒備的。」戚少商自是要去打探舞陽君府第,顧惜朝也開口提出要一同去,認得完顏希尹的赤因也一同前去。
但夜晚出發時,赤因卻換成了完顏宗弼。少年聳了聳肩,「我要他不准去。」
「你應該想想他們的憂慮。」戚少商不表認同。完顏宗弼是遼國人的目標,如此行動是太過大膽,他不知道耶律攸撤和赤因為何沒有阻止小主人這樣做。事實上,除了戌時末耶律攸撤拿了夜行所需的裝備以及指點在何處會有人接應之外,到現在都沒有人再過來打招呼。
「我跟你一般是去救自己的兄弟,若我告訴你:我可以代勞,你不用走這一趟,你應該也不會同意吧。」完顏宗弼意有所指看看旁邊的顧惜朝,「再不走,就會縮短搜索的時間了。」
顧惜朝的嘴角往上掀了掀,顯然出發的改變跟他有關係。
戚少商懶得理會,這回找到穆鳩平,兩人便要分道揚鑣。顧惜朝之後如何一點都不關他的事。
走過大街,遼京跟汴京十分相像,在商業區,夜裡還有不少飲食攤子正等待來客,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男女。但越往權貴府第的區域前進,人越少,除了主要門口有著白日般的火炬光亮,夾在長牆之間的道路如夜晚林間般的黑暗,甚至林間尚有月光的滋潤,這兒的只有高大的樓宇能得月光的眷顧。
他們在早已商討好的地方駐足,那是一堵頗高的牆,有一定的寬度,為了裝飾也為了防禦,園丁在上頭種了有刺的薔科植物。但他們很輕易地翻過牆抵達樓宇與牆之間的黑暗細縫,穿行於樓房,直到被燈火照亮的迴廊外,藏身黑暗的人可以看到幾個守衛站立在走廊的交會口間,低聲交談以打發無聊的值夜。
戚少商故意站到燈火通明的長廊上,且踢了踢石地板。周圍立即響起警告聲。「我是來找舞陽君的,帶個路吧!」
故作輕鬆的身影立刻被大群的衛士團團包圍,同時被壟罩在刀光劍影下,但戚少商利用花園裡的黑暗及地形地物,巧妙地閃開攻擊,徒手拍開了好幾人的兵器,更放倒了一些人。追捕他的人越來越多,然而戚少商像是消失不見一般,令警衛緊張起來,高聲呼喊提高警覺。同時,顧惜朝拉著完顏宗弼,利用繩梯攀上樓宇高處,觀察低處守衛的行動,但衛士們追查的行動只針對戚少商和府第裡的女眷,並沒有特別往哪裡集中的跡象。
待事先知曉方向的戚少商轉到前廳,一個衣著華貴的男子正走出房間,站在房子通往庭院的樓梯頂發號施令:「通通安靜!」
週遭瞬間一下子,戚少商知道那屋子裡正舉行宴會,顯然是貴客駕臨,才會有這般多的好酒凝聚成濃郁醇厚的香氣。他不認為這宅第的主人會親自出來處理外頭的騷動。「你是舞陽君?」
「是又如何?」除了身上的衣服,男子給人尖尖的印象,連聲音都是偏高帶著尖銳的質疑的。
「那好,你帶走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在哪裡?」
那男子趁著戚少商說話時打量他,目光最後落在腰上的長劍。「我應該知道他在哪裡嗎?」
「你不知道,表示你並不是我要找的人,他還在屋裡頭招待貴客吧。」
男子的臉色忽然變得謹慎,「我家主人並未抓走你的兄弟,是誰如此造謠?」
「所以你不是舞陽君了。」
「戚當家,聽說你在汴京殺了九幽君,這傳言是否屬實?」
「不錯。」這人剛剛在打量逆水寒劍,戚少商覺得該換把劍了,這把劍太出名了。「死人不會綁人。」
「戚當家是否考慮過九幽君弟子復仇的可能。」
「那人敢直呼九幽的名諱,不會是弟子。誰指點我到這裡找尋,這你也不用過問了。」估量時間,顧惜朝和完顏宗弼應該已經掌握動向了,依他觀察,這宅第地上的部分沒有問題,恐怕跟魚池子九幽的住所一般,真正的玄機在地下。「今日來不過是劃下道,請先生傳話,既然帶走我兄弟的人與貴主人同門,貴主人最好查問清楚,戚少商日後再回來拜訪,還請給個交代。」
「戚當家,這裡是你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嗎?」
「宋遼已簽訂合約,你要以間諜之名逮捕,大概是沒有辦法的。」
「我家主人有話請教,你少說得在這裡留上好一會兒了。」一揮手,四周兵器又聚攏起來。
被包圍的人手抓上劍柄,一路進來他便無傷人之意,週遭這些衛兵可以很輕易的放倒,不過對方既然知道他的身分還要留人,恐怕等會排出的陣仗難闖了。
果不其然,聽風辨聲,心領身移,躲開了暗箭,衛兵排開後走出了一個白衣高個兒、表情平板似死人的男子,站定之後與戚少商一般,手握住了腰上武器的柄頭。
「抱歉,我有事待辦,非走不可。」
對方不答話也不動作,阻擋之勢不言自明。戚少商也不動,雙方皆在打探對方斤兩。
一旁的屋裡,燈火忽然熄了,屋裡的聲響也靜了,像是屋內人在觀察外頭的動靜。
約過半柱香的時間,隨著不知哪裡的門廊聲響,男子手一動,像是拔刀卻不是,手一揚是虛招,原本握在刀柄口的左手卻反抓刀柄,柄頭朝腰上大穴點來。戚少商迴身避開,長劍也未出鞘,反抓劍鞘橫掃對方胸前。男子手中刀柄上挑架住來勢,勁力雙方不相上下。白衣人刀鞘轉斜,力勁稍卸,拳頭招呼。戚少商劍鞘隨著轉動,另手蓄勁拍掌。兩人一手兵器十字相抗,一手便在這十字空隙你來我往地接招遞招。
忽地戚少商持劍的手猛然施力,震開對方的同時自己退了兩步,腳步不穩,持劍撐在地上。男子沒料到對手會有這種反應,撤招沒有追擊。
不及聽到有誰說話有人回應,戚少商眼前模糊,視野一片黑暗前,他只看到歪斜的青石地板,連臉頰貼上大地的疼痛也來不及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