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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30 20:32:35| 人氣82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汴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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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邊:

 

這是在寫的逆水寒衍生逆水.寒徹的後續番外(我就是本文寫不完拼命寫番外的人)。所謂番外就是寫爽的,主要想交代那幾年小顧在哪,還有寫一下金國的事情。想要看阿戚和小顧卿卿我我者可以離開,不用再看下去了。

 

這裡交代一下前情(逆水寒徹的大綱):就是阿戚送小顧逃亡,小顧最後投靠了完顏宗弼(也就是南宋岳飛死對頭,金國四太子金兀朮),成為其手下的策士。阿戚回了南方,而後成為金風細雨樓樓主。

 

我將逆水寒設定於西元1115年,逆水寒徹的年代設於1116年。到1120年宋金海上結盟之前(此談判從1119年開始),宋國對女真並不熟悉,只知道是遼國附庸,並且認為是很野蠻的民族。不過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對南方的宋國相當客氣友善(這真的蠻神奇的),他的兒子都對漢人頗不錯,也通詩文。金太宗完顏晟(吳乞買)倒不一樣。

 

後文中的金國人出現的有點多,所以先寫一下關係表和解釋。(其實在逆水寒徹中都有出現,不過因為我先貼番外,所以先在此解釋)。

 

1.「都勃極烈」指的是女真族的大族長,在女真建國之後即等同為「皇帝」。

 

2.女真人對都勃極烈的繼承沒有「父子相傳」的概念,他們的習慣是「兄終弟及」,傳到末子,看看哪個家族哪個人比較得眾望或是最厲害,就由他出任都勃極烈。所以建國之後,漢化的「父子相傳」和女真傳統的「兄終弟及」相衝突,繼承爭奪一直是朝中隱憂,比較為人所知的便是後來「海陵王之亂」。金太宗所立的繼承人完顏斜也死後,幾乎每個宗子都有繼承的權利,這成為太宗一朝政爭的重心。

 

3.完顏阿骨打和完顏吳乞買是兄弟,他們兄弟共四名:大哥烏雅束(沒有稱帝,曾任都勃極烈)、二哥阿骨打(後來的金太祖)、三哥吳乞買(完顏晟,後來的金太宗)、小弟斜也(雖然被立為繼承人但沒繼承就死了)。

 

4.阿骨打的眾多兒子,本文中出現的是:次子完顏宗望,戲曲中俗稱「金國二太子」或是「菩薩太子」,在北宋末年視為金人的代稱詞,曾兩次征宋,第二次滅了北宋。

 

四子完顏宗弼,戲曲中俗稱「金兀朮」或「金國四太子」,南宋岳飛的故事裡一定會看到這個對手。

 

5.吳乞買的眾多兒子,其長子最有名:完顏宗磐,史書和戲曲中都稱他的女真名「蒲魯虎」,有時候會稱他「蒲魯虎大王」,一等一的猛將。

 

6.完顏宗翰,一般在戲曲史書上他的名字是「粘喝」或是「粘罕」,他就是押著北宋欽徽二帝去北方的金國大將(正確的職稱該是左副元帥)。他算是完顏宗弼的遠房堂兄(曾祖父是同一個人),頗有心機的凶悍將領。

 

      若看文對關係有疑問,請舉手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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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經歷,痛苦的、快樂的、甜蜜的、酸楚的、揪心的、歡喜的,混雜熬成一鍋百味陳雜的大湯,加入了年復一年的大鍋白水,最後平平淡淡不再有特別的味道。

 

顧惜朝曾以為自己無法平靜甘於平淡,事實證明他錯了。

 

心靈的平靜在於預設性的權力掌握。

 

戚少商回南方後,他留在黃龍府,就任完顏宗弼的近侍。名字不好聽,但實際權力極高,照宋國的說法,可說是公子的師傅,在公子尚未成年獨當一面前,他可干預公子的命令及代行命令。因為完顏宗弼為完顏阿骨打第四子,顧惜朝等同進入了權力核心,跟著完顏宗弼出戰,雖然無法左右大軍定策,卻可以領著宗弼做戰術推衍及別部作戰。

 

聽說宋國的使者來到女真──應該改稱金國了,帶來宋金合作滅遼的計畫案:金宋南北夾攻遼,在燕雲十六州北會軍共同西行攻下遼國行營中統(意指俘虜天祚帝)。

 

都勃極烈詢問族人意見。

 

「可以合作,但不用期望,更不用連兵作戰。」

 

顧惜朝的意見並非獨排眾議。宋國主要的大將集中於京畿或是太原或西側一帶,主要防禦西夏及遼國,東北區的將領並不出色,宋軍是否有能力牽制遼軍都是問題。

 

他獨排眾議的意見出現在攻下燕雲數州後、追捕天祚帝時,宋國使者討取故地的會議上。

 

雖然金宋結盟時約定,燕雲十六州的所屬權是宋國的。宋國並未打下該州,對遼作戰屢屢不利,一事無成。但宋國派出的使者硬骨,揚言不得到許諾便在此自盡。

 

一人之死算不了什麼,在場都是戰士武人,死的不是自己的族人同袍,無關痛癢。

 

但匯聚軍帳中的人無法漠視宋使的要求。守信是遊牧人的傳統美德,在族中守諾時極為重要的操守,身為族長,一言一行是全族榜樣,豈能出爾反爾?

 

可是燕雲各州是南下的重地,遼宋百年爭執,便是這塊易守難攻的重鎮攻防戰,金國也花了一番功夫才打下此地,為何要平白讓給宋國。

 

「把燕雲州給宋國。」

 

完顏宗磐──因為討厭其漢名,他只讓人稱其女真名蒲魯虎──拍了桌子指著顧惜朝的鼻子吼:「你這吃裡扒外的傢伙,這時候便心向著那兒是吧!」

 

「你質疑我是理所當然,但都勃極烈無法下決,難道也是偏袒宋國嗎?」

 

這話說的半對半錯,都勃極烈──完顏阿骨打──確實對南國文化很有好感,部族裡收容接納不少宋國移民,但真正讓他無法下決的是:不允諾、違反契約是違背草原一貫的美德。盟約是敬告天地之後所下,違約可能招致天地之怒。對農牧生活的女真人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

 

「這時遼國未滅,幽州幾處大亂,我們沒有餘力接管,宋國願意幫我們管,無妨。」

 

「只怕給了就難再拿。」

 

顧惜朝笑道:「當初兵臨居庸,都勃極烈言遼軍無能,而宋軍遠遜於遼軍,公子居然將宋國視為勁敵?」

 

「居庸古來為天險之塞,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就如那戚少商吧,若有他守關,居庸難下。」

 

聽到熟悉的名字,顧惜朝愣了下,心頭湧上幾分懷念故人的心情。那人走後一個月還有人提到九現神龍的厲害,但久了,這名字便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中,日子忙了,有時顧惜朝也把那三字趕出腦中,遇上來自宋國的人才會想到那人不知現下如何。

 

金宋當時為攻遼之事結盟,彼此使者有來有往。要到據稱是文化水準極高的南方,完顏阿骨打斟酌代表人選甚久,顧惜朝因在宋國的事端而被排除了,人選定為完顏宗望的謀臣烏陵思謀,由顧惜朝提供宋國的朝儀資訊,為烏陵思謀作準備。

 

「此行一窺宋國是否真如你所言,是紙糊的老虎。」

 

「汴京武林人多,思謀兄要謹慎。」

 

「你擔心金國勇士敵不過宋國的武林人?」烏陵思謀微笑,「為求與金國合作,他們不會殺我,但他們來了,我正好可多認識,像惜朝兄這樣懷才不遇的人,都勃極烈可是想多請幾位。」

 

「像我這種瘋子,大概很難找吧。」

 

「你有什麼故人在汴京?我這次南行,可以幫你帶封信。」

 

……不用了。」若能回汴京,他想看看晚晴的墳。轉念一想,「你若到汴水邊,叫人買些河燈放吧。」

 

烏陵思謀回來後,沒與他說河燈的事情,與都勃極烈的談話中,他知道戚少商在汴京,在金風細雨樓,後來當了樓主,又成了一方之霸。烏陵思謀試探過戚少商無投效金國的意願,便不再刻意會面,但每回出使宋國回返報告,總會提到金風細雨樓的事情。顧惜朝知道那樓子是汴京黑道的重鎮,提到在所難免,不過他總有種錯覺,烏陵思謀是刻意帶回戚少商的消息。

 

消息聽歸聽,沒想著多問,更沒想到此時這名字被提出來。若能在戰場上以居庸關為戰場一決雌雄倒也不錯。「就算戚少商來守居庸關,他也守不久。燕雲重地豈止居庸。我們把糧草帶走,帶不走的放火燒,將領再強,巧婦難為無米炊。」

 

後來的爭論著重在不必要優厚宋國及堅守盟約的道德問題,沒在戰爭上打轉。一個時辰後,都勃極烈做了決定:把燕雲等地還給宋國。

 

 

 

「你認為我太老實?」

 

席終,完顏阿骨打留下了吳乞買及顧惜朝,他對滿懷不滿的弟弟說道。

 

「蒲魯虎的話不錯。宋軍就算無能,居庸關是天險,勢必難下。」吳乞買從頭到尾持反對意見,即使都勃極烈下了決定,他照樣是反對。

 

「說出去的話,如同發出去的箭,不能改的。」

 

「但我們可以打落飛箭。」

 

「吳乞買,打落飛箭的事情,便交給你吧。」仰望星空,「顧惜朝,居庸關的事情,交給你。」

 

「是。」

 

「兄長此話似乎…….

 

「你不服?」

 

「不,兄長此話,像是遺命。」

 

「確是遺命。」目光轉回弟弟身上,「滅遼之事,你盡可作主,對宋國,問顧惜朝的意見,他雖是宋國人,但不會心軟的。」

 

吳乞買低下了頭表示遵從,而阿骨打抬起頭,望著天際明滅不定的星子。「顧惜朝,你說,這白山黑水,有日能撲天蓋地嗎?」

 

「若兄弟同心,不愁此事。」說的是老套,但顧惜朝曉得阿骨打的問話不是說給他聽,而是給低著頭的吳乞買。女真族長都勃極烈之位,不是父傳子,是兄弟相傳、傳至末子,另選一優秀家族者再度兄弟相傳。完顏家已經做了兩代的族長,創立金國,隨即面臨繼承傳統的改變。

 

「完顏家雖然勢力龐大,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加入核心,終究只是白山黑水的小胡狼。」

 

完顏阿骨打的野心不止於白山黑水,初起兵時沒有想到要消滅遼國、建國稱帝,方繼承都勃極烈的青年只想不讓自己的族人遭受凌辱,野心是一點一滴被灌溉培養,最後成為策馬西行、遇佛殺佛見神殺神、無人可阻的慾望。

 

顧惜朝知道自己為何要站在這個阿骨打叮嚀繼承者的場合,他是個外來者,因為阿骨打的賞識才有一片天空飛翔,而大金國的天空應當容得下他之類的外來者飛翔,且撐起這一片的天空。否則女真的大金國依舊是白山黑水的小胡狼,而非御風而行的天馬。如果繼位的吳乞買想穩定國政、南下發展,諸如顧惜朝、烏陵思謀等外族人士是不可缺少的。

 

如此的叮嚀反映另一件事情:吳乞買重情,但有時好惡分明到偏私的地步。所以阿骨打才需要叮嚀提醒。

 

 

 

幾個月後,草原上豎立起喪旗,各族族長前來弔唁,致意者站滿放眼望去的草原。草原風大,將悲傷的聲音隱沒。他爲完顏宗弼牽著馬,聽著風的哭聲。遠處雲隨風湧,風行草偃。

 

他知道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始。遼國已滅,草原的王者已逝。存留宋國與金國的南北方,有著太平安樂和野心勃勃的皇帝。

 

 

 

野心不需要理由,但有差異,如阿骨打這般的都勃極烈--不是皇帝--他要的是策馬奔馳無所窒礙的天下,他是草原上的王者,站在陣頭就能激勵士氣就能讓全軍熱血沸騰,都願意與他水裡來火裡去。但是吳乞買,他是坐鎮大帳運籌帷幄,麾下兵馬馳騁沙場,皇帝的的性格重於族長性格。

 

開會向來是大帳中排排坐,本來近侍不得參與,但後來因徵詢意見及傳達命令,一些完顏家的人會帶近侍進帳。宗望的謀臣是烏陵思謀,宗弼則會讓顧惜朝坐在身後。這個習慣從阿骨打開始,保留到吳乞買的時代,成為金國權力核心的基本班底。會議上有了爭論,拍桌拔刀叫罵,有那麼點山寨開會的味道,有時顧惜朝慶幸自己不是坐在第一列,可以跟烏陵思謀在後頭交換會心的微笑。

 

烏陵思謀是完顏宗望──完顏宗弼的二哥──的心腹謀臣,也是阿骨打與宋國締結攻遼聯盟的主要策劃執行者。他以俘虜的身分躍居完顏宗望的首席謀臣,比顧惜朝更早進入女真核心,在顧惜朝和戚少商差點被以為是遼軍探子差點被殺時出來解圍。他文思敏捷,開會時沉默寡言,像是開會前便與長官商討好所有的意見,一切皆由長官發言。他常和顧惜朝並肩坐著,不開口,只觀察著在場眾人的表情、記所有的發言。

 

如果泛泛之交不算朋友,以極少形容顧惜朝的友人數目是客氣了。宗弼和希尹算是顧惜朝的學生兼上司,顧惜朝經常與他們在一起,但多半為了公務。阿肅是顧惜朝訓練的大將,逢年過節總會來致意,兩人真正有交集多是戰場上領兵作戰。偌大的金國裡,說得上是能溝通的朋友,恐怕只有烏陵思謀了。

 

一者他們倆同為外來者轉成為金國宗子的謀士,且曾為完顏阿骨打所器重。二者他們都是在軍營裡少有的書生,說起話來還談得上,不會不懂對方的用典。三者,他們算是知音

 

有人對知音一詞感冒非常,這詞彙用得好,會如伯牙子期一般令人感動。而用不好,聽起來虛偽不說,還會是一種諷刺。後者,約莫戚少商心有戚戚焉,還會瞪青衣書生好幾眼。

 

顧惜朝和烏陵思謀的知音,是由樂曲開始。烏陵思謀會拉胡琴,常帶著胡琴,夜半獨自到下風處拉奏,顧惜朝是有次出來透氣,循著聲音發現。

 

那如泣如訴的幽咽琴聲,夜半聽來,動人心弦,引人落淚,偶爾應著郊狼的長嘯,唱和般,聲聲淒切。

 

他想起守望石的傳說。孤塚是化成石的晚晴,而他身披狼襖仍在邊關遊走流浪。風聲、狼聲、胡琴聲,黑山水白中,交織成十里冷愁。

 

只有像黃金麟那樣有所圖或是不解風情的人才會問:「你又再想她了啊。」知音不須要問,知情不需要說。烏陵思謀知道他會來聽,偶爾會問他想聽什麼。宋國比較通俗的詞曲,烏陵思謀都知道。偶爾顧惜朝會帶一張琴、一個埧,一曲鳳求凰,一曲江城子,烏陵思謀也轉了調,和了音。曲罷沉默地各自回到自己的營帳。

 

他們不過問對方的事情,只是聽著音樂去推想。在相遇的大帳並肩座時、公務商討會面時、出戰錯身而過時,交換眼神與慰問。

 

有日,烏陵思謀一反常態,一曲盡後問起那場千里追殺,顧惜朝淡淡地說那都過去了,只是場可笑的鬧劇。

 

「你殺雷家莊婦孺、綁架神威鑣局家人,是真的?」

 

「是。」

 

沈吟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惜朝兄可願到今晚到寒舍一敘?」

 

顧惜朝去了,那晚沒說什麼話,晚餐時沈默,就寢時也沈默,第二天清早,烏陵思謀領著他,繞了一大圈的路,到河流邊的一處高崖。

 

領路人指著下方。「我請你殺她。」

 

看了那個提著水的女子,做客人的認得出是昨晚餐桌旁,坐在屬於主人妻子位置的那名女人。「為什麼?」

 

「為了洗清恥辱。」

 

……這種事情該做丈夫的動手。」

 

「我是宗望的部屬,我不想讓長官陷入兩難。」

 

烏陵思謀的妻子原是完顏宗望的乳母,顧惜朝略有耳聞。年紀跟兒子歲數差不多的乳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眾人心知肚明。「你沒想我是否願意?」

 

「若不願,你不會問我為什麼。」

 

「你盡可以找別人。為什麼是我?」

 

「你懂我的簫聲。」看著汲水、映照河面梳髮的女子,烏陵思謀偏藍灰色的眼珠有著傷心。

 

完顏宗望讓情人嫁予烏陵思謀,琴瑟不合鳴,偏是烏陵思謀的調子是一曲鳳求凰。無奈不得與佳人于飛,苦惱的烏陵思謀決心斷了這條糾纏的紅線,並非絕了自己的心意,而是殺掉結髮妻。

 

「我的武藝不比往昔。」顧惜朝轉過身,「走吧。」

 

「你不願意?」

 

從語句中聽出一絲的殺意,顧惜朝笑道:「思謀兄,要不落人口實,不必急在一時。」

 

知音知情不見得知心。那女人一死,完顏宗望第一個懷疑烏陵思謀,顧惜朝不想被烏陵思謀出賣了,畢竟他們有各自的上司,上司雖是兄弟,但爭權奪利中哪顧得親屬關係。他不得不防。

 

幾日後,烏陵思謀家有喪事,他的妻子得急病死了,火化下葬。烏陵思謀也差點病死,因為顧惜朝通曉醫術,將他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

 

將黑色藥碗遞予,碗裡水看不出色澤聞不出味道。「夫人的喪事,宗望公子派人辦好了,等你親去送她下葬。」

 

「多謝。」端著碗,看著碗裡水映著自己的臉,「這是不急於一時嗎?。」

 

挑眉,「你說呢?」

 

「惜朝兄任有所求,我會盡力。」

 

「再說吧。」

 

除了同情如今唯一能和自己唱和曲子的人,也是賣個人情為日後所用。

 

完顏宗弼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但在大帳中還是小毛頭,因為其他人都是他的長輩和兄長,在都勃極烈徵詢意見算是一張口,但爭論的話沒他說的份。此時的宗弼僅是宗望麾下的一員大將,顧惜朝是宗弼的師傅兼策士,想要有機會立戰功,當然得經過烏陵思謀這條人脈。

 

 

 

吳乞買繼都勃極烈-帝位後,確立滅宋的戰爭定論。接著便是細節:如何進攻和誰領軍。

 

南進的道路,一條路是老路,從燕雲十六州南下,過居庸關,穿過平原便是汴京。路程比較遠,平原上村鎮城池林立,宋國多佈兵鎮守,但過了天險的居庸關便是平原,利於騎兵馳騁,路上糧抹也不虞匱乏,當真是策馬中原逐鹿天下。

 

另一條路是捷徑,從河套頂過黃河,走山路,過太原城,南下路程中沒有多少城鎮,也再無重兵駐守,幾天之內便可兵臨汴京城下。路程短,但山路不利騎兵,太原與汴京是表裡,唇亡齒寒,宋國派了精銳重兵駐守太原。

 

宗望主張走老路,宗翰主張走太原城這條。兩系人馬相爭不下,於會議中拍桌子叫囂。

 

只要當皇帝的一聲令下,攻宋之路和領軍人選也就確定了。

 

而登大寶的那人沒有作選擇是有其它考量。

 

吳乞買是金國皇帝,也是女真族的都勃極烈,阿骨打將位子傳給他,滅遼已經為他增添榮光,成為眾所承認的大金國皇帝,他想傳給自己一脈的血親,但長子蒲魯虎的聲望並不特別出眾,目前金國將領中以兄長的次子完顏宗望及堂姪完顏宗翰最享盛名,也是朝中握有大權的兩人。吳乞買只能盡可能提拔保障長子的將來。

 

故此,吳乞買安排一個舞台。大金國的元帥理所當然是皇儲斜也(吳乞買的弟弟),但因斜也正於遼地處理後續事宜,南征的領軍將領為副元帥:右副元帥完顏宗望,左副元帥完顏宗翰。兵分兩路,一個走幽州一個走太原,攻往汴京。

 

這場征戰擺明是兩名副元帥的競爭比賽。此事關係到日後的權力地位,左右副元帥麾下精銳盡出。除了優秀的兵將,還需要熟知南方地理風土的嚮導與顧問。出征時,完顏宗弼問顧惜朝介不介意隨軍南去。

 

顧惜朝不介意,他知道有人正要看好戲:東路軍如何重新攻占燕雲十六州,並且攻下天險居庸關。參與過完顏阿骨打那次軍議的人都知道,顧惜朝是主張將燕雲地還給宋國的人之一。宋軍知道居庸關是重要崖口,既然百年失地重回掌中,又關係著南方城鎮的安危,自然不會讓金人輕易過關。

 

「但是,比起為汴京之表的太原,居庸關的防守較弱。況且,宋國人失去天險燕雲已經百年,自覺過去在平原上的城鎮擋得了遼軍、當下也擋得住金軍。」

 

「先生對下居庸關有把握?」

 

「沒有。」對著完顏宗弼,青衣書生笑得詭異。「但關卡的重要,是關內關外為相異的勢力。當長城內外都是女真人,居庸關就起不了作用。」

 

在軍中待了近十年,顧惜朝覺悟自己不是將帥之才,沒有完顏阿骨打或是戚少商那種領袖魅力:站在全軍領頭就能令全軍死心踏地跟著水裡來火裡去──先前居庸關就是一場硬戰之後被完顏阿骨打攻下。他的專才在設謀,不管手段黑暗或是光明達成目的。

 

回想起來,傅宗書確實是一眼便看穿了顧惜朝本身的價值與性情,將他放在最適合的地方。

 

時間久了,曾經無法忍受的評斷變得平淡,能坦然視之。

 

想要出人頭地,就要把長才發揮到極致。

 

他所構思的計畫透過完顏宗弼,轉到了右副元帥的決策軍帳,再經過烏陵思謀規劃周旋,成為東路軍的定策:因居庸關難取,分兵兩線,由紫荊口金坡關入易州,取鳳山,由皇太妃嶺道直入昌平縣,與關外軍南北夾攻居庸關。

 

百年以來宋遼爭執的天險,被驍勇的金兵連下兩回。完顏宗望將這個消息迅速傳播出去,威嚇之意不言自明,向西路軍的完顏宗翰更是示威。

 

 

 

那年雪提早下,黃土上結了厚厚的冰霜,失去泥濘難行的特徵。鐵騎壓境,由宋國降金的識途老馬郭藥師引路,宗望軍勢如破竹,只花了兩個月便從保州殺抵黃河,與守汴京的宋軍隔著黃河對峙,閏十一月,和西路軍的完顏宗翰會合之後攻下汴京。

 

進城時,大雪紛飛,汴水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不久又流動的水沖走。天地只有白與黑,很像黃龍府的色彩,只是黃龍府那兒有松木,黑山白水尚有青綠。戰亂後投降的汴京不見綠意,死氣沉沉。

 

顧惜朝騎著馬,窄袖宋服外罩著毛斗篷,跟著完顏宗弼,隨副元帥們入城。大道兩旁的居民帶著恐懼的眼神,被金兵凶狠地趕開,偷偷摸摸地躲在門窗之後,穿著正式朝服的宋國大小官員跪在雪中,低頭迎送,白色的霜雪染得身上斑白,狼狽如落水狗。

 

過去熟悉的城樓,如今看來有些陌生,過去他跟著宗弼在北國征戰,在遼闊的大地上攻打城池,大風大地大空荒野,習慣了遼闊的大地,如今驚覺汴京竟是這般的小。可供十輛馬車並行的中央大道,曾讓第一次來到汴京時的顧惜朝驚愕原來天下繁華盡集於此,如今看來哪比得上都勃極烈大纛之道:荒野草原上萬軍隨行的壯闊。

 

這條當下瑟瑟發抖、充滿絕望的大道,在顧惜朝的記憶裡是有多種顏色的,有時還帶著夢的朦朧柔和:前方不遠的彎角過去,充滿希望的他曾在那裡拉場子賣藝、遇上了哭泣的晚晴。另邊的彎角過去,走好一段路後,是魚池子,他在裡頭苦苦地爭一口活下去的氣、與戚少商聯手殺了九幽。大相國寺,岳父傅宗書預謀兵變的地方,大門邊的老松蓋滿了雪,青蔥的綠色如今看來墨如黑。這條大道的盡頭是皇城,戚少商狠狠打落他的野心、晚晴在那裡為他而死,大殿外的廣場是一片的傷心淚與斷腸血。再過去,偏遠貧民區的大雜院中,有著他和晚晴隔桌相視而笑的小屋子,如今不知尚在。

 

過去是挫折屈辱與甜蜜快樂混雜,得小心翼翼地憶起、回味,在趨近痛苦時猛然關上記憶的門。久而久之,他的回憶裡總是幾個人,傻呼呼繞著他跑的連雲三亂、磨著藥對他微笑的晚晴、舞著劍的戚少商。前兩者只能在回憶中,而戚少商還活著,九現神龍送他到黃龍府,在勸他回返不成的情況下回了南方。

 

不知道戚少商當下在哪?汴京大難臨頭,當了汴京第一大幫金風細雨樓的樓主,曾說「江湖事有千斤,大俠能擔八百」的九現神龍在哪?許是九現神龍人如其名,神龍見首不見尾,從不給人知道他在哪兒,哪日會來偷襲刺殺完顏家的宗子?或許九現神龍看不起這種手段,是小人心的顧惜朝才會如此打算吧。

 

要真的來刺殺,大概就能見到面了。

 

見了面又如何?

 

雖該未雨綢繆,但顧惜朝決定置之不理。

 

隨著前方的隊伍煞停坐騎,下馬,他伴著宗弼往前走。是寧靜的大相國寺,宋國的三品以上大臣正在那邊恭迎。

 

大相國寺的偏殿,金國人怕有埋伏,也厭惡封閉的房間,因此門窗未關,冷風襲人。

 

汴京城破,宋國仍想爭最後的一息,宋臣低了頭,咬了牙,死拖活賴請金人離開汴京,只要能付的代價他們都願意付。

 

「包括你們的皇帝嗎?」

 

浦魯虎的一句話問得宋臣目瞪口呆。

 

宗望笑著打了圓場:「我們金國人住不慣這種小城,不定你們皇宮我們還嫌不舒服。」

 

銀二十萬兩、絹三十萬匹。這是基準。想要放過汴京城,就看宋國皇帝是否比得上天祚帝,有沒有為汴京低頭的能耐。往後宋國不用派三品以上大臣來說話,今天金國來到這裡的是皇子,宋國是以禮貌著稱,既然是降國,皇帝自己來說話。

 

主導整個談判的是左右副元帥。聽著主導人的說詞,顧惜朝望著窗外,雪小了些,先前僧人掃乾淨的灰色石版地上,薄薄的雪點綴,經聲頌唸不聞,暮鼓晨鐘不聞,薄薄的焚香味在冰冷的空氣中,隨著風聲若隱若現。

 

此一時,彼一時。昔日他是無名小卒,在京城無人賞識,成為笑柄;投靠傅宗書,在逆水寒案裡,成為眾所鄙視的殺人魔王,失敗後,得靠著戚少商威名才能從汴京脫身。如今他是勝利的一方,耀武揚威地進城,登上朝堂,列席決定興亡大事。

 

在這雪月裡,勝利在手,沒有欣喜若狂,心裡越發平靜。知道他過去的人都不在身邊,幾乎也都沒活著了。聽說汴京曾有群人馳援太原,約莫九現神龍身在其中,不定就在那兒戰死了。

 

因為當下無人能了解他起落間的欣喜,所以在這場談判會上,他半點也不想開口,與其他人一般,冷眼看著宋臣的哀哀告饒,不想為其說情。

 

這片土地不要他,他就不要這土地了。沒有感情,只有冷眼。

 

 

 

大相國寺外,宋臣喪氣的背影,彼此攙扶著,在紛飛雪花裡,往那灰濛濛的皇宮走去。相國寺內,有著火爆的氣氛。是左右副元帥滅宋留宋的爭論:要不要放過宋國皇帝?還是如處置天祚帝一般,將人帶回黃龍府軟禁。

 

顧惜朝和其他近侍一樣在外頭等候,偏殿中只有完顏家的人。好一會兒見宗弼走出,他迎上前。「如何?」

 

「兩位副帥說,城外大帳再議。」兩路人馬的主帥相爭不下,完顏宗望對宋國的態度較為和緩,並不打算將宋國皇帝帶走。但完顏宗翰傾向和處置天祚帝一般。因為完顏宗望的是先破城的人,說話的聲音便大一些,但完顏宗翰不甘示弱。嘆了口氣,「顧先生,您的意見呢?」

 

「我出身南方,不便作論。」

 

「你跟著我們十年了,一直為金國效力,哪有不便。」踢了踢地上的雪,顧惜朝會意地開步,和宗弼兩人在大相國寺的庭園走著。

 

寺裡的僧人都被趕走,寺外有金國重兵包圍。相國寺內很安靜,似乎能聽見雪落觸地的窸窣。

 

「你認為應該滅宋嗎?」

 

「當下不宜。」並非是主子如此認為所以跟著同意,而是經過理性判斷。

 

宋國定都汴京看中的是這地方四面是平原,除了黃河,無險可守,需倚重兵,藉此警惕宋國皇帝需將軍權握於中央,提高警覺防止將帥手握重兵。這造成自開國趙匡胤趙光義後,長久以來沒有傑出的將領,重文的風氣也難以培養將才;同時在此風氣下,忠君愛國觀念深重,宋國人不怎麼會打仗,好男不當兵,但就算死也不能叛國,忠心硬骨的文人多到跟螞蟻一般。

 

東路軍一路從保州南下,勢如破竹,下城容易,但要穿過以身為城的百姓相當麻煩,到了黃河岸,一群一群的宋臣百姓武林人士殺不勝殺,以酷刑處置嚇阻照樣無懼,死前破口大罵。

 

「宋國人就是這樣。」過去屠殺毀諾城、雷家莊,他們照樣不交出戚少商。殺了一村兩村毀了太原城,他們照樣打死不退堅守到底。所以顧惜朝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帶走宋國皇帝,只會讓這群附骨蟲蛆揮之不去,橫生回北方路上的事故,況且帶走了皇帝,宋國人還能再立一個,如此一來煩不勝煩,不如用高額的歲幣壓迫,比女真人自己打草穀來得輕鬆。

 

「左副元帥的意思是把趙氏父子帶去北方,把南方給有心人士爭奪,只有亂了才無力北顧。」

 

「如果他要帶宋國皇帝走,最好整個皇族全部帶走,不能留人給宋國人擁立為帝對抗金國。」過去抓到天祚帝卻沒有帶走所有遼國皇族,讓耶律淳和耶律大石有機會建立北遼。想起這件事情,顧惜朝有種昨是今非的感覺,當年耶律淳意圖謀反自立,戚少商和顧惜朝在這場政變中插手,讓耶律淳沒叛變成功,到頭來他還是當了皇帝──雖然只有短短時間。

 

「左副元帥是有此意,他把宋國史官綁了,要他交出起居注族譜等記錄,趙家人一個也不許從汴京走脫。」完顏宗弼歪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配刀柄的穗子,那是他想事情猶豫不決的習慣。「顧先生言之有理,我也認為二哥的意見是對的。可是……

 

「有戰爭才有出頭的機會。」顧惜朝討厭聽到「可是」兩字,這表示前面講的都是廢話。完顏宗弼是戰場上的將領,氣質偏向猛將而非智將,對他而言,完顏宗翰的想法比較符合他的個性與希望。「所以我一開頭便說,我不便作論,公子並不需要建議。」

 

「可是二哥是反對這意見的。」政局不允許宗弼想什麼便說什麼,他是完顏宗望的弟弟,目前完顏家族裡屈指可數的領軍大將,都勃極烈的姪子,也是有資格問鼎帝位的人──縱使他並不想要那個位置。這次出軍關係到名譽與權力,站在兄弟和家族的立場他是該幫二哥,但他是傾向宗翰的主張。「左副元帥的想法會招來更多麻煩,比較不好,是嗎?」

 

「就長遠者說,兩者並無差別。」顧惜朝知道完顏宗弼煩惱什麼。無論是完望或是宗翰都沒有統治南方土地的意願,但是,金國能得多少利益,與南方大亂或是小亂沒有必然的關係,跟金國本身是否穩定、是否爆發宗族內亂關係密切。「都勃極烈關心的是攻宋的成果以及誰得到最大的功績,並非滅宋與否。」

 

手指繼續絞著穗子,紛亂的絲線糾結成一團。「……你認為,陛下會支持宗翰那邊?」

 

「極有可能,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避開可能開啟的爭權討論,顧惜朝搬出希尹。「既然副帥們言明至城外大帳再行商議,公子無須多想。但如希尹公子在此,我想他會建議您,找個藉口讓您和宗磐公子(蒲魯虎)出去,讓副帥們自行決定結果。」

 

因為是沒有血統保護權益的文官,無法直接在戰場上立功,只能在朝中縱橫擺闔,所以他和完顏希尹比完顏宗弼更敏感地察覺金國內即將掀起的爭權風暴。吳乞買想讓征宋之役成為政爭的句號,但在前線的人看來,征宋只是整個政爭的第一個逗號,句號還在遙遙無期的遠方。

 

顧惜朝想保護完顏宗弼遠離政局風暴,一半是因為宗弼是他在金國的立足點,一半是因他確實喜歡這個公子。避免捲入政爭最好的方法便是遠離,等塵埃落定再回返。但身為完顏宗弼的下屬,宗弼若執意要回黃龍府,顧惜朝得跟著回去。實際上,他幾乎肯定宗弼定要回去,來到南方獲得大批的文墨書籍,這個年少長官已經不止一次提到要帶回去送給希尹了。

 

為什麼征宋之役這般容易,總該有幾個麻煩人物搗鬼作亂讓完顏宗弼有機會作別部行動,避開即將開始的政局風暴。那群江湖人士,像是九現神龍,究竟跑去哪了。顧惜朝不禁有種利己主義怒氣,那怒氣維持了幾分鐘便消失,因為他覺得對一個可能已死的人生氣沒什麼用。

 

 

 

來城外大帳談判的宋國皇帝被扣留住,副元帥們的爭吵尚未有定論,完顏宗弼接受顧惜朝假借希尹之名的提議,以汴京南方有勤王者的蹤跡,讓自己和蒲魯虎各自遠離大帳。

 

臘月裡,金軍及汴京人要一起迎接新年。

 

這是一個對金國人溫暖、對宋國人寒冷的冬季,數以百萬計的雪花從青灰色的天空飄落,汴京裡所有的建築物都一分分的蒼白灰暗下去,說話聲、叫喊聲、腳步聲、兵器聲逐漸遙遠而微弱,放眼所見,一切被雪所模糊,像是整個世界只剩下飄散的雪花、青灰色的天空、孤寂破落的建築物。

 

暫時沒有它事的顧惜朝在汴京城裡漫步,和與他同來的兩人:一個是他的屬下阿肅,一個是為了五斗米折腰的當地居民。

 

「這兒便是金風細雨樓?」走過偌大武場,抬頭望看建築物,玉泉山下的四塔,看格局擺設就知道這裡住的不是普通人,怪不得那個當過土匪山賊的戚少商會點頭接了這燙手山芋。金風細雨樓原本是蘇家人的,兩代經營有成,從蘇夢枕死後轉交與義弟王小石,再移交與戚少商,率領一干兄弟與權相蔡京對抗。「這裡的人呢?」

 

「聽說他們馳援太原,去的人沒回來,後來樓子的人都走了。」

 

點了點頭,繼續明知故問地開口:「這兒的樓主,是九現神龍戚少商嗎?」

 

「是。」

 

「他該來居庸關,」他的武藝已不及戚少商,但戰場智謀從未較量過,擁有攻下關卡進長城的全軍大權的顧惜朝,很願意在居庸關遇上戚少商所帶領的兵馬,一決勝負。可惜守居庸關的是個蠢蛋。

 

塞了一錠銀子在那人手中,擺手讓他離開。發覺阿肅看著那人的背影。「你不用擔心他是這樓子的人,如果是那就更好了,我可以問問戚少商後來到底怎麼了。」

 

「無論戚少商是不是死了,這樓子裡的人都敵視我們,這裡危險。」偌大樓子宅第雖然無人,裡頭值錢的物品全數消失,家具櫃子上沾了一層灰污,門窗沒有闔緊隨著冬風咿咿呀呀地開開關關,但尚稱不上是廢墟,隨著父兄在此生長結拜生活的宋國人是不可輕易離開故地,更不可能讓敵人平安無事離去。危機不令他知難而退,反倒激起好鬥心。他蠻希望遇到戚少商或是傳說中那樓子的高手,有機會較量較量。

 

「汴京人敵視的是金國人,不是我。」多年前的逆水寒一案恐怕已湮沒在後起的江湖煙硝中,加上傳聞中的殺人魔王遠離宋國到了遙遠的北方,汴京城中會記得顧惜朝的是九現神龍戚少商。當然,如果戚少商一天到晚都在回憶顧惜朝當年怎麼迫害他、還對旁人碎碎念抱怨個不停,大概很多人會認得那青衣月牙簪的惡魔書生。但那顆粗神經的包子是不可能如此的。「我想靜一靜,你先離開吧。」

 

本想跟著顧惜朝看看能否遇上南方高手的阿肅有些失望,只回應了句「顧先生請小心。」便從長官眼界裡消失。

 

隨意挑了座塔樓,推開門,跨過門檻,空蕩的偌大空間裡,原本該擺滿椅子,大廳後方幾步階上當擺著一張屬於大當家的大椅。顧惜朝不知道這裡原本的佈置,只是從過去連雲寨大帳的佈置去推想。

 

轉過大廳後,後方有著幾間較小的房間,連著中庭,然後又是好幾個院落。因為主、附屬建築群、庭院有一定的建造法度,顧惜朝沒來過金風細雨樓,但慢慢散步觀察也能琢磨出樓主的屋子是哪一間。

 

主屋裡空蕩蕩的是意料之中,他沒意思在裡頭久待,只站在主屋外的庭院裡。這裡很寬,週遭的花圃已被掩埋在雪片下,欄杆有些破損,樹幹上亦有刀劍痕,不知道是江湖恩怨打殺還是金軍進來時留下的痕跡。

 

金風細雨樓太過出名,宗望攻下汴京後派人到這兒樓子招降,前往的軍士回報已人去樓空,不過去的士兵只有三分之一回來,消失的三分之二是在此處陷入死地,再次派人來查看確實人去樓空。顧惜朝不認為是逃了,該是化明為暗。

 

忽然很想笑,當年顧惜朝是追殺者,戚少商是逃亡者。現在顧惜朝來到汴京,戚少商不見人影,他們依舊處於捉迷藏的狀態,一個抓人一個躲人。

 

當下顧惜朝不是真的想抓戚少商,戚少商也不是在躲顧惜朝。

 

約莫是四下無人,樓子裡的空洞悽涼令一股寂寞的寒意湧上心頭。

 

磨劍十年以屠龍,高峰遠眺尋開鋒,九彩雲霓蹙音遠,空餘長歌伴寒空。

 

如果沒有人能知曉理解他如今的快樂,因之開心、因之憤怒,權勢到手的自滿得意只有一時,不久便索然無味,得到與否又有什麼差別?過去,他的飛黃騰達,為的是晚晴的笑容。晚晴死後,他為自己生路去找去闖一條飛黃騰達無人敢阻的路。如今,功成名就,他卻找不著能一同細數過去寒滄當下輝煌的人。

 

故人大半過世,剩下生死未卜、與他為敵為友為知音為陌路的九現神龍。

 

幽州地界一別,離開彼此的世界,他們的路當真不再重疊……

 

「顧惜朝?」

 

那聲音帶著不確定的詢問,或許是不想相信,或許是真的不確定。聽者不自覺輕勾嘴角,轉過身,那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瞳孔。「戚.少.商。」

 

「真的是你。」

 

十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彼此都有點年紀,時間在身上留下痕跡。顧惜朝還認得出戚少商,包子臉因城裡糧食缺乏而瘦了些,但還是那模樣,走起來龍行虎步,因為冬雪,加以沒人管束,套著狼裘外套,左邊頭髮依舊墜著木珠子,與在酒肆初面時的打扮很相似,混進金國人中也不會顯眼。

 

但戚少商差點認不出顧惜朝。原本的書生沒再穿著青衣,他穿著一套紅褐色系的長袍,型制還是南方的,外邊卻罩著件毛斗篷,沒帶著月牙簪只是綁了髮帶,看來不太像汴京人也不像金國人。記憶中的顧惜朝一直是過去衣袂飄飄,反差太大又是背影,戚少商還以為看錯人。

 

「你是跟金人一起來的?」

 

「何必盡說已知道的事情,既然好久不見,聊些別的吧。」

 

「講什麼?講你闖下的漫天大禍嗎?」

 

不置一詞。「你在這裡,是為了探查汴京裡金人的動向?」

 

「知道的話,何必再說。」因為之前的事故,加上汴京城破,他交代樓裡的兄弟暫時分散到各處,避免因樓子聲名太大而招來盤查。果不其然,城破後,這名為京城第一幫的樓子馬上成為眾矢之的,毀了個樓子不如何,只可惜蘇樓主交給他的基業。當下他留在汴京裡,一者是探知情況,二者是斷後。「你到這裡也不就為了這原因?」

 

扯嘴笑,「好吧,好久不見,你好嗎?戚樓主。」稱呼一出口,那原本客氣禮貌的笑容便帶著強忍笑意的奇妙意味。戚少商是樓主了,戚樓主這稱呼是正常,真正講出來卻讓他想笑。

 

那勾起的半月看得戚少商一陣不滿。「普通,我看你倒是很好,顧公子。」

 

「托你的福,送我到北方去。」

 

「我真真切切地後悔沒有帶你回來了。」如果當時硬將這書生拉回來,或許要委屈顧惜朝吃段時間的苦頭、為過去的造孽贖罪,但宋國會多一名人才。戰場上需要的不是武林人士,是能上場指揮的將帥,這點他在連雲寨抗遼時深有體會,對付金國的時候更是如此。而顧惜朝是這方面的人才,偏偏現在屬於金國的人。「前前後後從保州到太原,你為金人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人。」

 

「我沒有去太原,我跟右副元帥從東路來。實際指揮的只有居庸關那戰。那時你上太原了?」

 

「太原是京畿要地。」太原若失守,汴京岌岌可危。太原城民也知道守城的重要,苦苦支撐,等候汴京的馳援。誰料當朝天子不辨輕重,只顧擔憂金兵東路軍突襲汴京而不肯派兵支援,一干武林人士等不到朝廷命令,出發援救太原已然不及,太原城雖拼死力守仍糧盡彈絕而城陷。他們只有半途襲擊南下的金兵,因地形不適合以寡敵眾而撤退回京。「城陷遭屠,多少大宋子民慘亡。」

 

「這帳可算不到我頭上。」看看戚少商帶著怒意的表情,顧惜朝收斂起笑容,「要怪你們皇帝還是這昏庸的朝政?或者怪沒有趕上的自己?你只是想為宋國皇帝找個替罪羊。事以至此,你也無能為力。」

 

「可是你可以。你可以在金人的營帳內左右決策。」雖不情願,但在人群中看著進城的金兵將領,顧惜朝策馬是走在完顏宗弼的左後方,完顏宗弼的席次僅次於右副元帥完顏宗望,證明顧惜朝真的飛黃騰達、能參與機要。「南方是你的故鄉,這裡還有顧夫人的墓、顧夫人所照顧過的人,你難道不能放過他們?」

 

「不是我要不要放過,是根本不會動手。」汴京是南宋的都城,宋國人潮最多的地方,金兵南下攻打都城,遇上的最大麻煩就是人海戰術,固然騎兵是剋制步兵的兵種,但步兵人數多了就麻煩,更何況還有尋常百姓。攻城容易治城難,宗望宗翰都知道駐紮敵方首都的危險來自當地人民的反撲,不會太輕易的發動屠城,況且現在讓未決定宋國皇帝的處置,顧惜朝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金人不會輕易大開殺戒。「你能潛進來跟我在這裡說話,你說我要不要提防你們這些武林人士偷襲軍營。我怎麼敢犯眾怒?」

 

「犯眾怒不正是你最拿手的嗎?」

 

面對悻悻然的挑釁,顧惜朝只是笑。「隨你說。戚樓主,雖然時間有些遲了,還是要說,恭賀你當上了京城第一大幫的金風細雨樓樓主。」

 

「國沒了,這樓主也沒什麼用。」

 

「連雲寨毀了,戚當家還是當家啊。聽說息城主嫁給了赫連公子,不知戚樓主成親了嗎?」

 

「我何必跟你說這些。」這樣聊起來像是老朋友,可這書生也不是他……戚少商不清楚要將人分到哪邊才正確的,兩人關係實在複雜,總歸的是舊識。說闊別十年發生了什麼事情,整體來說是人們生生死死,勢力起起落落,沒有必要全盤交代。這樣一想,似乎尋常的問話比較正常些。戚少商嘆了口氣,一併吐出過於激動的情緒,看向別處。「沒有。你呢?成親了嗎?」

 

「沒有。」順著戚少商的目光看去,地上薄薄的一層雪,霜冷落得雖慢,但逐漸將大地掩埋。顧惜朝看著不遠處的一根斷木,那黑色的木頭一點一滴被雪白遮掩的。「晚晴的墓,你知不知道後來怎麼了?」他知道在哪,但不敢去看,怕早已遭人盜挖,怕在戰亂之中枯骨散佚,更害怕自己找不到。

 

「改葬了,鐵手把晚晴的遺體火化,骨灰甕子埋在你家後院一塊青石下。你不要怪鐵手,那時傅家被蔡京抄家滅族,晚晴雖然出嫁身亡所以逃過一劫,但仍不安全。鐵手是好意。」

 

「我知道。」若晚晴要歸葬,是該歸葬顧家,那個他更不願憶起的地方在更往南的遠方,那棟小屋已是最好的地方。「幫我謝過鐵手。」

 

「你若肯幫忙,就是感謝鐵手了。」

 

「他死了嗎?」

 

「不知道。」

 

「罷了。」不想追究到底是戰亂失聯還是不願透漏。

 

忽然兩人沈默了一陣子。像是找不到說話的主題。戚少商看了看地上的雪,吶吶地又開了口:「你在北方好嗎?」

 

「還不錯。」

 

「我想也是。」

 

除了彼此的情況,他們不曉得要談什麼,敵我的衝突在城下之盟商議的時刻裡顯得分外無用且不必要。

 

他們不適合此時相見敘舊,但見到青衣書生,戚少商覺得心裡某個虛浮空蕩的部分終於踏實。

 

幽州地界一別,看似灑脫,他仍放不下心。這個放不下是無用且荒謬,顧惜朝不需要他管吃管住管安全管感情,顧惜朝活蹦亂跳不去害人便是萬幸了誰敢加害。生死有命,他們兩人已漸行漸遠,黃龍府到汴京迢迢幾千里的路,誰又管得了誰什麼?而該死的顧惜朝又關他什麼事?他沒去追殺算帳報仇就很好了。

 

後來紛起的江湖事端讓他東奔西跑忙得團團轉,可心裡總有一部份空空的。有人提起女真人時,他會想到那往北而去的青衣,邊關的事務從抗遼變成抗金,他總擔心那天又聽到顧惜朝這名諱,這人總會闖出漫天大禍,弄得處處仇家滿城紅目,本該是好好的書生君子做什麼都好偏偏就不學好非要離經叛道,叛的道又是黑白兩道,招得天怒人怨。搞不好這書生真會領兵殺回宋國,不是篡國而是叛國。

 

現在想想,顧惜朝一心想指揮大軍,既然做了女真人的軍師,南征自然有他的一份。這人要是哪天改過向善了,不就如同當時說的:一個人要是轉了性,離死就不遠了。

 

他慶幸沒在抗金軍情中聽到「顧惜朝」這三字,也沒在太原遇上對方。固然戰場見面於公於私都是相殺,戚少商卻不想再與顧惜朝動手。不僅僅是因為仇恨太久又加上國仇不知道該算哪一項,還因為那幾個月前往北方的相處,分別時,顧惜朝便說了:但願後會無期。

 

在這兒碰面是個意外,他們僅能一起回憶過去,一如夢境的短暫不切實際的交會,除此之外他們該是錯身而過,相見不相識。

 

話說到沒話可說,是該告辭了。

 

正想開口話別,顧惜朝先開口:「我很高興見到你,戚少商,我一直等著見到你。」

 

雖然曾說過:「息紅淚等了你五年,我顧惜朝半天都不會等。」但他是在等他的,不自覺地。這回南來他有預感會再見到九現神龍,戰場相見便是你死我活,東西路徑的選擇讓他們錯過,直接到殘破的汴京,在結局相見,不必再有什麼衝突。

 

從邊關到京中、從京中到關外、關外到關內,來來回回數千里的路,到頭來,是他們的相識決裂、分手重聚的路程。

 

「約莫是我一直覺得,沒跟你喝夠酒,也沒真正做一次東,請你喝個痛快。」

 

「你留在汴京,有的是機會。」

 

「對宋國,我是欽犯。我為什麼要留在汴京自討苦吃?」

 

「我們可以喝酒,直到你我覺得喝夠。」抿了抿因為天氣而冷乾的嘴唇,深吸了口氣確定預備好自己要說的話再開口:「你不能留下來嗎?」

 

啞然失笑。顧惜朝發覺自己是很喜歡眼前這個人,因為有股衝動催促他開口答應。但另一個念頭阻止他給肯定的答覆。「為了什麼?」

 

這回戚少商可說不出來了,「為了我」這三個字實在太難出口也太荒謬。顧惜朝為何要為了他留下來?青衣書生已經有了想要的權勢和名利,幹嘛要為了戚少商放棄長久以來汲汲追求的事物。「為了晚晴,不行嗎?」

 

「你會為了息紅淚留在碎雲淵嗎?」不可能問句,以不可能的問句答之。

 

沉默半晌,戚少商闔上眼,握緊腰旁的鞘口。嘆了口氣,「你好自為之。」

 

在顧惜朝的開口前,一聲尖嚷哭叫令兩人一驚,對視一眼,轉頭移步,同往聲音來源奔去。金風細雨樓的大廳後進,金兵正抓著一名少年,執刀對著週遭包圍的宋國人,幾組人馬尚在打鬥。

 

高喊住手不僅是因為少年已經在金兵的手中,還因為己方人數遠少於對方,要等後援得先拖時間。戚少商喊住手只能喝停己方的人,但顧惜朝同時令那群金兵後退。敵我雙方涇渭分明,手執兵器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大當家的,那是太子!」一個平民打扮的持槍人正是穆鳩平。「金狗要抓太子!」

 

瞥了士兵抓著、穿著平民衣著的少年,顧惜朝轉向站在後方手執大弓的屬下,「阿肅,大帳有決定了?」

 

「陛下來了手諭,趙氏家族全數帶走。這孩子是趙桓的長子,前幾天給他走脫了。」

 

「顧惜朝,把人放過來。」

 

轉眼就瞪,給個蔑笑,「我是金國的策士,沒辦法。」

 

「沒法你也得有辦法。」話聲方落,九現神龍猛地竄前,不是衝著金兵忙著掩護緊抓的太子趙諶,而是撲向落單的顧惜朝。顧惜朝到沒料到戚少商會想抓他,想挌開抓來的手已經慢了一步,但扣在脈門上的手沒抓緊隨即又鬆開,連珠弩箭逼得戚少商揮手抵擋。距離太近,顧惜朝抓起小斧權充短刀,逼開了九現神龍。戚少商沒拉開距離,轉身移步,以顧惜朝為屏障擋住了阿肅的飛箭,長劍出鞘卡絞住小斧,逼使斧者撤手,他本以為不會輕易得手,誰料這回簡單便把人抓到了,把劍擱在顧惜朝脖子上。

 

「叫他們放了太子。」話喊著,一邊的穆鳩平等屬下衝前要把太子搶回來。金兵見長官受制於人,但手上的俘虜更為重要,只守不攻,掌著人多抵抗。

 

眼見穆鳩平攻勢凶狠,阿肅抽出響箭往天空發,另手抽出匕首抵在趙諶的心口,「再過來,還你屍體!」此話有效的煞住宋人的攻勢。「放開顧先生!」

 

「快把人帶走!」

 

「你不要命了嗎?」戚少商劍一偏,往俘虜脖子上壓,以示警告。

 

斜眼覷了九現神龍,「我本來就是你的仇人,要殺就殺。阿肅,還不走!」

 

「不走。」把抵著趙諶心口的匕首交給旁邊的士兵,交代把人帶出去。八箭上弓,對準穆鳩平,「戚少商,要不要你兄弟的命?」

 

「你給老子試看看!」穆鳩平持矛衝上來,對著阿肅戳去。

 

箭飛襲,八箭並出,陣前風掄起長矛格擋。阿肅腳一蹎,拔刀跳向戚少商,他跟顧惜朝同樣下注:賭九現神龍不會真動手殺顧惜朝,戚少商抓著顧惜朝往後閃,沒料到阿肅中途把刀作箭射過來,來勢太快太猛不能用顧惜朝擋,提起削金斷玉的逆水寒劍想打下,同時手上的人狠掙,掙脫的顧惜朝往阿肅那邊躍去,一手抓起另支小斧甩向往阿肅後心殺去的長矛。

 

砰的聲,矛頭被砸斷,

 

抓扶住阿肅,顧惜朝另手抽出長劍斜刺手持斷柄打來的穆鳩平。穆鳩平知道顧惜朝的利害,柄頭往下躲開劍擊,反勁跳往擁著趙諶退走的金兵。阿肅一見,開動手上機關弩,連發數道箭陣,阻住陣前風的腳步。戚少商同時出劍,為兄弟彈開暴雨似的飛箭,隨即聽到破風聲,一手抵擋一手抓住穆鳩平往後扯,小斧堪堪從陣前風鼻頭擦過,滑了個弧回到主人手中。

 

見顧惜朝和阿肅擋在往外的道路上,穆鳩平見了昔時仇家,指著對方鼻頭破口大罵:「顧惜朝,你這叛國的狗賊!」

 

「勝利者,理當接受失敗者的怨恨,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顧惜朝,我樓子裡的人在外頭接應,你的人帶著太子走不了多遠。」

 

「戚樓主別忘當年雷家莊不交出你的下場。你想讓汴京血流成河嗎?」

 

「你敢?」

 

「太原已經屠城,你說完顏宗翰敢不敢!」狐假虎威固然無聊,但可以讓人跳腳,不妨一用。「叫你的人撤走!」

 

「我無法救回太子,就抓你回去,看完顏宗弼要不要拿人來換你。」

 

「你要不要康王趙構的命?」

 

這話可讓在場人一愣,連阿肅都看著顧惜朝。「先生,左副元帥的命令……

 

「我知道。」給了阿肅肯定的目光,顧惜朝提高聲音。「戚少商,你要抓了我,誰幫你救康王?」

 

「大當家,他怎麼知道……

 

「噤聲。」戚少商咬了牙。宋國皇族全被監禁,第一次宋金交涉被當成人質、後來被放回的康王,在汴京城破後,金人下令康王必須立刻回返汴京。康王確實回京,與其他皇族同樣受禁,但實際上是桃代李僵,真的康王在江湖人士的保護下逃往昌州,聚集兵馬準備勤王,但中途被完顏宗弼和蒲魯虎的軍隊追捕。這算是一半的調虎離山,為了偷偷讓太子逃出汴京。「你知道這件事?」

 

「宗弼公子在做什麼,我當然知道。」無視阿肅在場,顧惜朝冷笑地望向穆鳩平,「穆鳩平,現在只有我有能耐讓康王逃走,你最好別輕舉妄動。」

 

「你為什麼要放走康王?」顧惜朝忽然要幫忙,戚少商不禁有時空錯置的感覺。

 

「你不用管,若想讓宋國延續下去,趁著太子被帶回去,城門守備鬆懈時快去救人吧。」

 

「你這個走狗沒信用,我們幹嘛相信你。」

 

我可以拖延三天,之後你要是保不了康王,那宋國也就完了。」

 

「大當家,先抓他再說。」

 

看著顧惜朝的眼睛,戚少商深吸了口氣。他覺得顧惜朝此時的眉目是很乾淨的,雖然笑得極度欠扁,目光卻很清澈,像是在幽州分手時,有所希望有著目標的、重新活過來的顧惜朝。

 

「好,我相信你。」

 

「大當家!」

 

「老八,事有取捨。」無論顧惜朝是否騙他,兩個皇族比起來,太子比較難救,況且康王是惟一逃出的皇族,他們必須保住這條重復宋國的機會,保存實力、聚集力量到康王身邊才是要緊事。「放他們走。」

 

金國的策士領著頻頻回頭警戒的阿肅走出宅第,外頭已無金兵,剩下手持兵器、打扮如尋常百姓者該是金風細雨樓潛伏在附近的人手。聽了樓主意思、不甘不願地讓道的人們,咬牙切齒怒目瞪著兩個金國人,拉來了仇敵要的兩匹馬。

 

見著走出來的戚少商立定在樓門前,頗有樓主的樣子,顧惜朝原本充滿譏諷的笑容放緩了,戚少商那句「相信」給他一股暖意,讓他笑容不再尖刻。「戚少商,你不會後悔這次信我的。」

 

「但願如此。」看著青年驅馬離去,微微的失落感逼得心裡一股氣冒上,他忽然大吼:「若沒守信,你會後悔的!」

 

話吼完,他才想到,他要顧惜朝怎麼後悔?為了什麼事情後悔?

 

遠遠地,那青年回頭望,聽不見回答,但戚少商似乎可以聽見對方的回答:

 

「就算如此,我顧惜朝從不後悔。」

 

 

 

策馬急急奔往城外軍帳,阿肅開口問出心中的疑惑:真的要私放康王?

 

「康王若沒有逃走,宗弼公子就沒有理由不回京了。」

 

「您認為朝中要出事了?」

 

「不錯,朝中要不平靜了。宋國滅亡,我們不能跟著陪葬。」比起前幾天的陰鬱,他的笑容明朗,似乎下一瞬間會大笑起來。「你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就讓戚少商領著我們去南方走走吧!」

 

 

 

 

 

是年,金國天會四年,宋國靖康二年,宋國欽徽二帝北狩,宋國滅亡。

 

完顏宗望回返北方後,第二年病逝,朝中勢力重新劃分。

 

完顏宗弼因領軍追捕逃亡的康王,未隨南征軍回返北方,避過北方政局風暴。

 

逃走的康王於應天府登位,開啟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

 

 

 

台長: slan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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