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除了跟吞佛上街﹑各自坐在沙發上睡覺看書﹑在吞佛做自我訓練時去湊一腳,朱厭多半泡在工具室裡打磨那支狙擊槍。材料夠,時間足,他便慢慢地打磨粗糙的菱角﹑雕刻握柄的花飾,外頭買來﹑現成的狙擊鏡也被他拆下裡頭的透鏡,一點一丁地在車床上重新打磨。
依照目前的狀況,若朱厭想將賣槍的事業移到吞佛的工具室裡重新開始,沒有什麼不能,吞佛買了臺筆記型電腦,連同網路設定好,擱在工作室的大桌上,就等著他使用。但朱厭將電腦移到門邊的架子上,不理不睬,吞佛沒有干涉也沒有抱怨,東西放在那邊,讓朱厭在忽然想察詢資料時伸手可及,有一次的方便,用得高興就會再用下去。他端著午茶進工作室,總是往電腦的方向瞟了一眼,可惜從沒有動過的跡象。
一天他發現原本在工作的人拿著一張明信片大小的卡紙,趴在桌上正在畫圖,探頭過去,揮筆作畫的人沒閃躲,大大方方地讓他看:紙上是隻公雞。
「畫圖?」
「寫信。」
「給誰?」
「我兄弟。」
「不用E-mail?」
「不喜歡。」
「為什麼?」
「沒人味。好啦,我要去寄信,跟我兄弟說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每回的明信片是報平安,不用E-mail而用明信片,因為電腦的傳輸到底是虛幻,是一和零的組合,明信片是實體,需要人經手﹑摸過,甚至沾著污漬,收到的感覺起來比較有實際感。已連續好幾個月沒有改變發信地點,不曉得劍雪會不會以為他有意安定下來。
「你需要多少錢買郵票?」由郵資多少就知道這封信會寄到哪裡去。
「看你高興給多少,一百塊好了。」
「國外嗎?」
「嗯,是啊。」想了想,「算了,我直接去郵局寄,不借你的錢了。」
「我跟你一同出門。」見到朱厭的眉間起了波瀾,他補上說明,「我去買東西,一個鐘頭後在咖啡店碰頭。」
過了夏至,艷陽依舊高照,但威力有些和緩,像是煲湯的爐火,溫溫的雖不燙,久了仍會將人烤熟,過了最炎熱的時刻,下午三點,午睡後的人們在街上嗡嗡嘈雜著,在路口走各自的方向。朱厭辦完收信者付款的手續,又在郵局待了十幾分鐘,等到郵差把雜著他的明信片的郵袋搬上車﹑車子轟隆隆地駛離,他才離開﹑坐在到咖啡店外頭的椅子上﹑隨性地翻報紙,等吞佛出現。
人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休息了近一年,難道未來要漂泊到外太空?
他也很想問問夢裡的自己,是否願意回到一個人身邊或是等著一個人回來?夢境除了有吞佛,有時是獨自在荒野中行走,身後的風景屢屢不同,他想夢裡的自己也在流浪。但夢裡的自己甩開人時不帶猶豫,到了明年新年離開時,表面上的不在乎很容易偽裝,但心裡是否頻頻回頭?
「看報紙,真難得。」
「對啊!報紙多好,除了增加知識,還可以擋風保暖。」抬頭,挑眉,好像到了這裡就常常遇到熟人,連冰凌這個好幾年不見的老朋友都出現了,難道吞佛家附近真是地靈人傑?
來人不問坐著的人的意見,自動自發地坐下來,掏出菸盒,「要抽嗎?」
「給我一支。」接過煙,手指像是拈著花,在遞來的打火機上點了火,沒有含入煙嘴,燃起的白煙裊裊婷婷,在光線下有種淡紫色的朦朧。「很漂亮吧?」
呼出口白煙,「不抽?」
「我抽二手煙。」
「呼出的煙是肺腑裡的思緒,抽菸的人相互交流,你接納我的思緒,卻不讓我接觸你的。」
「那我停止接納吧!」把煙在裝著咖啡渣的白磁盤中擰熄,「你還沒戒煙?」
「循序漸進。」白子體質就比較虛弱,因現代醫藥發達得以不被視為異端並能延續生命,但過度耗損折磨身體,相對於健康者,體質較差的人便容易生病短命。「醫生要我多出去,別待在屋內。」
「你不會是來度假養病的,我也不相信巧合。誰說我在這裡的?」
「你該問問被你打壞的那群人誰把你供出來了。」
「人說:好心沒好報,禍害遺千年還真是不錯啊!」之前手下留情沒殺人果然有後遺症,可是要殺了,不可逆不可解的冤仇更麻煩。真是打架時兩難的抉擇。「找我幹嘛?我在休假。」
「休假到何時?」
「看我高興。」
「我手邊有把你監製的槍。」隔著外套拍拍掛在腰間的傢伙,「上頭有你做的機關,先不論賣我槍的人該受什麼報應,你的機關向來難解,看在我之前買過你一大批貨,提供點售後服務吧。」
「本來應該不行,但你是老朋友。照理來說要換地方檢查,可是我答應朋友在這邊等,錯過了我會很傷腦筋的。」
「這裡沒有包廂?」
「這裡的包廂只有廁所。」扯出抹詭異笑容。這話聽起來真是太鬼鬼祟祟﹑兼著骯髒的味道了,一間店乾不乾淨,就看廁所了,廁所的乾淨程度端看老闆﹑清潔人員﹑保鑣和酒保的勤勞度……是不是會去巡邏一下,隨時清理七橫八豎地散落地上的衛生紙排泄物酒瓶酒罐保險套針筒藥瓶大小槍枝刀械榔頭甚至傷者屍體。
咖啡店的廁所蠻乾淨的,馬桶間也格得很寬,寬到兩個男人待在裡頭還不會太擠。
擠是一回事,門板下出現交錯的腳那又是一回事了。
在最裡頭的廁所間裡出現四腳獸﹑奇怪的聲音。
服務生說朱厭往廁所去了,紅髮的男人原本認為沒有必要到廁所找,不過上個廁所半小時不見人出來,〝獵物從廁所氣窗跑走〞的想法忽然從思緒中跳出來,更別提在廁所裡看到〝四腳獸〞。
踹門不是好事,除了腳會不舒服,更要花錢賠償,也給店家不好的印象,於名聲有損。
他的修養向來很好,遇到朱厭後有越來越糟的那面前進。
「人家說:腦袋裝垃圾,眼裡看的也是垃圾。」開門﹑探了個頭出來,朱厭滿臉幸災樂禍,「我聽到你在哼了。」
大步走過去,大手一伸把人抓過來,「你在做什麼?」
「看槍啊!」沒有抗拒地被拉過去,手抬起來,指頭勾著一把深藍色大型手槍的板機,晃了晃,抓在手上,槍口禮貌地朝下,「我改造的,很漂亮吧?」
「那個人是誰?」臉色同他一般白,相對於白紅鮮明強烈的色彩,陌生人是寒冷的色調,寶藍和寒紫在夏日裡別有一股涼意,在他的眼中是礙眼。
「朋友啊,就像你也是我的朋友啊!」見到金眼裡意料中的懷疑和不滿,「我只是幫他修理一下,難道要在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讓警察大呼小叫來臨檢嗎?」
對方朝著吞佛笑了笑,「朱厭現在在府上,那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啊!等他走了就撈不到半點便宜了,連買東西都不會打折。」
「喂喂,講話要實在。你請我一支煙,我幫你修理槍,你去外頭問問,哪裡貴了。」
「那我是不是該警告下一位受害者?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腳踏兩條船不說,離開時摸走我大批武器彈藥……」
「拿歸拿,什麼我腳踏兩條船,講話要有良心。」
「是啊,應該是好幾腿踏好幾條船啊!」
「夠了。」卡住兩人儼然是打情罵俏的對話,「寄完信了?」
「嗯。」
「槍修理好了?」
「對啊!又不是什麼大機關。」把槍還給冰凌,意料中地察覺吞佛側著身體﹑維持著警戒。唉喔!子彈都拿出來了,吞佛又不是看不出來,雖然沙漠之鷹很重,直接拿來K人也很襯手,但他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對吞佛正面開戰,就算唆使冰凌動手也不成。
「該走了。」以目光示意冰凌先出去。
「你不買咖啡豆嗎?」
「家裡還有。」抓著朱厭的手臂,「走吧!」
聳聳肩,正要向知道暗示﹑收好槍﹑往廁所門走去的冰凌說聲道別的話,舊識忽然回頭,「改天回我家吧!你種的梅花去年冬天曾開花,如你所想的紅豔似血,我們可以去賞梅喝點酒,做點其他的事情。」
「聽起來不錯,如果排得進我的行程。」你再不走﹑繼續哈啦下去,我今天要不給阿吞扛回家我就免錢幫你造一打的槍還加送售後服務。
「過久一點我再來看你種的梅花。別送了。」轉過轉角,進了咖啡廳的座位區,走入外頭的世界,遠離剛剛掀起﹑不知是否會成為颱風的低氣壓。
沿著通往鎮外的路走,經過一大段兩旁是稀稀疏疏林叢的路,拐個彎,一邊是通往野外山林公路,一邊拐進吞佛家的車道。他們都是走路進城,在街道上散步﹑瀏覽櫥窗﹑隔著透明玻璃欣賞各色商品,不聊什麼,靜靜地一起走。
照理回家的路上也是這樣。
朱厭的腳步順著路就直直往前走。
抓住手臂,「你去哪?」這方向是往公路去。
聳聳肩。「不知道。」
「走這邊。」
「我不想回去。」腳像黏在地上似地,不肯動。
左右無人無車,就算把人打昏也不會有人跳出來當大俠阻止,但吞佛不想這樣做,也不允許自己如此。耐下性子,「為什麼?」
「不為什麼。」
「那今天晚上露營。你帶路,我們現在就走。」
沉默了好幾秒,轉了腳步移動的方向,嘀嘀咕咕:「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討人厭?」
「不唱反調了?」見到朱厭轉向屋子的方向走去,嘴角微微勾起。
「反正附近也沒有。算了,省得擾心。」
「你在說梅花?」
在門廊駐足,轉身靠在牆上,等著屋主開門,「我沒說,你說的。」
打開實際的門鎖,再打開電子鎖,「喜歡梅花?」吞佛住的地方沒有梅花,空曠的大庭院中只有草皮──管家併兩三個月刈草一回﹑一棵鬱鬱蔥蔥的冷杉﹑無可藏身掩槍的欄杆樹叢。屋主是不介意多幾株梅樹討人開心。
「……不討厭就是了。」朱厭決定不要給吞佛有太多讓他高興留戀的機會。
「什麼叫做其他的事情?」聽起來很像是兩個人躲在黑漆漆的地方做不可告人的事情。
「就是something else。」走進屋,脫靴子,翻白眼,「你如果要一個一個算帳,帳算不完的。」
「你認為我吃醋?」闔上門,「我剛才對冰凌的反應讓你有點得意,但你覺得不該希望我如此,矛盾無法做決定,所以又想走。」
「……你很高興的樣子。」
「那表示你希望我獨佔你。」
「又怎樣?太多欲望不好。」人都覬覦著所見到的事物,因為得不到滿足衍生出忌妒﹑憤怒等等負面情緒。情緒的發酵結果可大可小,他個人以為最好趁幼苗時斬草除根。
「〝怎樣〞就是我很高興。」
「那可以放我……」
壓住話幾秒鐘,拉開嘴唇的距離,「不說這個,不准說。」如果螣邪郎在旁,一定會將吞佛低聲下氣的調子發佈成今天的頭條八卦:自尊高於頂的吞佛居然會有求於人,而且是除了老頭以外的人,地球要毀滅了,黑洞要吞食太陽系了。
但被詢問的人一點都不認為這有什麼稀罕,「為什麼?」
「你這般聰明,你曉得的。」
「我不曉得。」抓準吞佛絕對不會說出來,「我沒有你聰明,你解釋給我聽啊!」
說不出口,所以他像夢中的自己所做的:去堵朱厭的嘴。朱厭沒反抗,就算被吻得差點呼吸不過來﹑臉紅通通的,睜開的湖綠眼睛依舊清朗。隨便對方去的反應令他不悅,「你解釋為何要縱容我?」
「因為反抗太累了。」要反抗得一口氣把桌子翻過去,等吃飽飯有力氣而且吞佛正好閃神時才會成功,他現在犯懶病,不想辛苦。
「那是最好。」撫著臉的手往下滑,摸挲著朱厭的腰,「別想其他的事。」
「這是愚民政策。」後退一步想脫離又被拉回來,貼在吞佛的身上,感覺到吞佛廝磨著他的臉側﹑一手橫過後腰﹑另手溜進衣服中。「現在打算叫人閉嘴了嗎?」
「但你不是聽話的人。」稍微用力地咬了下,在肩上留下點點瘀青,「最好讓你沒有說話的機會。」這回他只想確定人還是他的,那個男人讓他很不是味道,擺明是告訴他:過去朱厭是冰凌的人,現在是吞佛的,未來是另一個人的,誰也留不住。臨走前更炫燿他曉得朱厭喜歡什麼,即使如此都留不住人,紅髮的現有者又怎能留下?
「你不會是不安吧?」
「或許。」低語著,將自己的嘴壓上朱厭的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不把朱厭抓著就怕他逃掉,把人摟在懷裡又想知道人是不是真的,一點一寸以手掌感覺那股活生生的溫暖:古靈精怪的臉蛋﹑被照顧的烏黑滑順的長髮﹑不比他強健卻是有力富彈性的肌肉﹑柔韌的身軀﹑修長的腿……
而朱厭總是任他去,不管是醒著﹑睡著或半夢半醒,總是像在玩火,趴在吞佛身上有一波沒一搭的反應像是撩撥,隨著撫挲在身上的手有意無意﹑有氣無力地呼吸﹑輕吟,猶如先發情求歡的人是他。事實上,朱厭的那話兒沒反應,先受不了的倒是吞佛,還被慵懶帶著磁性的聲音問了句:「你在幹嘛」,被有氣無力地推開,貓兒般的湖綠眼朦朦朧朧地瞅著他。
忽然插進隔開兩人間的冷空氣是一陣空虛,形同引爆點,吞佛猛力一拉一翻將身上人壓回身下﹑扯著衣服。
「會很累……」埋怨中帶著薄嗔。
再如何想冷靜,男人是下半身的生物,就算腦子不情願,下半身也照舊反應,尤其吞佛也曉得哪裡最能勾起慾念。掙扎不帶上勁力是種半推半就,也是不給輕易得逞,那反能勾起征服欲和略顯粗暴的侵占。一陣陣戰慄快感從下身飛快地撞進腦門,那股蝕骨昏頭的感覺讓掠奪者低吼。
「你…不會…現在就潰防了吧……」半帶笑意的話斷斷續續帶著挑釁,隨即又是破碎不知是真是假﹑銷魂欲死的呻吟與喘息,混雜著陶醉和忍耐,「看來…是…沒有……」
他們追逐著歡愉享樂,在欲望的海洋中沒頂,拖著對方往崩潰的極致墜落。
明知順著慾望發洩,清理時,像是舒服又像不舒服的悶哼很可能引發下一場水中混戰:一路從浴缸裡到浴室地板。有回他們就這樣鴛鴦浴洗了三個小時還離不開浴室,也不知道是誰先求饒,總之不得不各自使用浴室清理。但在興頭上,不僅是衝動難以控制,懷中人因高潮近乎投降般的表情令人著迷,連著第二回,殘留的液體讓進入變得容易,朱厭的身軀像是不再拒絕,還有時間與他鬥口調情,繼續兩人誰能拖住誰﹑誰先意亂情迷的無休止拉鋸戰。
吃完午餐的朱厭將小貓抱到腿上撫摸,看著窗外的眼透漏著不定心。窗外的風景因季節而轉換顏色,風涼涼的吹過,捲起遠方落葉與塵沙,窸窸窣窣地像是邀約,過冬的候鳥早已啟程,以日照做為方向指標,一批一批往南去。
他明白朱厭在想什麼:想跟著候鳥一起走,不因為北方天冷要過冬,是要呼吸自由的空氣,想往外跑的慾望。那提醒吞佛:既使他們甜言蜜語﹑調情雲雨,繾捲交歡只是一時的擁有,他沒有辦法把這個人栓在身邊。那種想法更撩起他想把朱厭困在自己懷裡﹑確定人是自己的想法。
不行,得換個思考方式。
要不要把朱厭拆了整個吞下去,確保這妖怪不會離開?
「我看著窗外又不是要幹嘛,眼神不要那麼恐怖地瞪著我。」尤其面無表情時,那對金眼的掠奪意味讓吞佛看起來更像一隻白色的禿鷹。他對禿鷹沒好印象,在差點沒命的沙漠逃難中,他和禿鷹相互窺伺,禿鷹等著他死好飽餐一頓,他也等著禿鷹飛下來讓他抓住飽餐一頓。
「不拿勾子鉤住你,你隨時會飛走。」
「威脅。」
「你失信過兩次。」
「嚴格來說,沒有。」
「你玩弄文字遊戲。」
「這裡距離門口,大概有……嗯,二十步路的距離,我不認為衝到門口時你抓不住我。」把小貓抱起,玩著〝飛高高〞的舉高遊戲,「我也很難相信你抓不到我,就算我趁你洗澡溜出門,大概出不了城我就被你拎回來了。」
「是嗎?」他不會忘記前兩回的尋找費了一番的功夫,若非那隻貓,要找到這個小妖怪不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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