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影在林中乍現,不是月光而是雪白的人影,身上的裘衣因反射光線散著淡淡光暈。王隱沒有轉頭,決鬥之時他就發現銀狐在一旁觀察他。「你終於露面了。不觀察了?」
銀狐沒有回答,站在一邊,望著水面魚標隨著漣漪上下起微動。
沉默逼人,銀狐和謬齡兒的影子重疊。王隱希望謬齡兒問他為什麼,但是謬齡兒沒有,旁觀者的銀狐像是代表將來可能逼來的指責,但是銀狐沉默。先受不了的王隱打破寧靜,「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藉著釣竿能擺脫什麼嗎?」
「不能。」
「那為什麼要浪費力氣?」
「你在暗示我出刀的心情嗎?」
「純較量的出刀,有目的的出刀。你會選擇後者,我很意外。」一直以為王隱是自由的刀者,但由那場決鬥顯然王隱是因為某事不得不出刀。
「哈哈哈!看走眼嗎?我有我的原因﹑目標。」
「會說原因﹑目標,都是以無奈做藉口的人。」
釣竿彎了彎,不是因為有魚咬勾子,而是王隱將勁力貫在竹竿上,「你今日講話特別直接。」
「我追求的是突破萬法歸一的刀者,不是退化的刀者。」一個刀者如果不是為了自己出刀,而是受制於某事出刀,刀路沉滯不說,甚至會完全失去個人風格。他不想因為幫臥江子而加入傲刀青麟的陣營就是這樣,他要以自己的意志出刀。
「銀狐,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率性而為。」
「獨立的刀客劍者,都為自我的精神追求人生,除非你想成為掌握權勢的人。」
王隱將視線重新投到湖面。自由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在尚未拿到那個白披風之前的王隱也是如此,隨心所欲,憑著自由意志選擇自己的對手﹑決鬥。但有了目標﹑決定要為那個目標努力,就必須犧牲很多事情。「既然決定,就沒有退縮的餘地。否則怎對得起犧牲的人事﹑對得起自己的心。」
嘴角上揚,「人不做後悔之事,也許你的刀依然令人期待。」銀狐知道王隱的心緒不再沉重。或許這個目的會讓王隱的刀法更上層樓,畢竟目的所帶來的挑戰總是可觀,他也能見識到王隱真正的實力。
傲刀城內,相府中,冰川孤辰審視著桌上的文件。臥江子開始將越來越多的事情交給他,笑嘻嘻的說要準備退休生活。或許冰川孤辰真的是天生勞碌命,不練刀﹑不辦公,他就開始不知道要做什麼。有時看到臥江子坐在城裡的某茶店裡發呆一整天,冰川孤辰不太理解發呆到底有什麼有趣的。所幸傲刀城裡的事情多如牛毛,加上城主傲刀青麟﹑右相霍真,整天還是有做不完的事情。現在要在冰川刀城的原址上建設副都,臥江子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在兩天內草擬了一堆意見書,從招募設計者工匠到週邊道路和副都,如今城主和左右相都在消化那個意見書。
天才就是這樣吧!當軍師的某種程度上都是天才,過去四無君﹑負平生﹑命世風流草擬計畫書都是幾天內就擬好,臥江子跟他們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地方在……臥江子有點怪怪的,不提在人前頂正經的,私底下有時候常常自言自語,有時候躲在屋子裡頭耍性子,不過最讓他起疑的是,日前臥江子坐在涼亭裡看他練了一回刀。
冰川孤辰不介意臥江子或是傲刀青麟來看他練刀,只是臥江子第二天問他需不需要挑戰,排了個刀劍陣給他破了之後就是提刀上陣。冰川孤辰很意外,原本以為軍師動了玩心,但握刀而立的姿勢讓他曉得眼前這個人對刀不是全然陌生,臥江子挑的刀是有點弧度﹑細長似劍的長刀,冰川孤辰的刀是彎月厚刃。
冰川孤辰職位低於臥江子,對招應由他相讓,但臥江子搖頭,「我耐心很差,僵持這種事情我做不來。我拋石,石落地就動手。」
「好。」
臥江子翻手鬆開。
石子落地,臥江子身形一動,青光閃動,連著八刀回削攻上。冰川孤辰順勢揮刀架擋,八刀雖快,但都被他一一攔下,金戈交鳴,迸出火花,第九刀冰川孤辰反擊,回刀斜削出去。青色長刀一掠,藉力使力,抵著彎刀縱躍,由上而下急刺而來,勢道之急之強,刀風直撲地面揚起塵沙,完全不似平日臥江子的溫文。冰川孤辰被撩起戰意,縱身躍起,雙方於半空對上,連四響的交鋒,落足於地又是連聲清脆。臥江子使起快刀,刀劍招交錯使用,輕靈飛快。冰川孤辰刀勢沉猛,冰藍彎月霸氣橫生,寒氣四散。雙方騰挪閃避,攻守變化,只聞叮叮噹噹如下了冰雹急雨,繁音清脆。
臥江子越打越快,招式越見凌厲。冰川孤辰毫不考慮地將所學所悟全數施展,他雖融合過去的刀法──傲刀訣和傲刀蒼雷的霸刀,但不逢對手,實難切磋求精,如今臥江子居然能跟他拆招且步步進逼,冰川孤辰自然不放過這個試刀機會。武場內長刀青光閃閃,冰藍彎刀圈劈扎挑削,隨著兩人動作揮散的寒冷與強猛刀氣,週遭飛出濺的塵沙全成了白霜。臥江子一招反刀劈落,冰藍彎刀一撥將對手的刀尖改了方向,臥江子順勢中路攻上,冰川孤辰閃身,彎刀上撩,唰的聲,冰鋒削過臥江子的袖子,血痕一路捲上肩膀。
「哎呀!糟糕糟糕!」跳開的臥江子連忙按住傷口,血濡濕袖子,染紅身上綠意,「王者之刀就是王者之刀,高明高明。」
看看肩膀,細刃刀的刀尖挑飛冰川孤辰肩上的飾扣,也就是差一點點纖刀將要橫削過頸。冰川孤辰知道臥江子是手下留情,當真打起來勝負難料。
「天啊!太久沒受傷,好痛好痛!」像小孩子般跳了幾跳,血跟著滴到武場塵沙中,臥江子一把將被刀削壞的袖子整個扯下來,壓在長長的傷口上。
吐口長氣,冰川孤辰上前幫忙點穴止血,「我叫人拿……」
「等等,我不想讓城主知道。你能不能到我屋裡左手邊櫃子裡拿藥,我在涼亭等你。」
依言拿了藥箱回來,坐在涼亭裡的臥江子閉著眼睛,待他踏上涼亭的階梯才睜開眼。
「麻煩你當一下醫生了。」
「嗯。」不就是止血﹑縫合﹑上藥﹑包紮,花上一點時間。「我不知道你會刀。」
「我也不想給人知道。這樣可能幾天不能寫字吧!左手受傷,要變成右手寫字了。」
「怎麼想動刀?」他不記得最近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會讓人有重拾刀的想法。臥江子雖然持刀老練,但顯然有些力不從心,有點像是冰川孤辰剛來到天外南海的情況,無法隨心所欲地駕馭,使不上力。
「因為需要,去中原,沒自保武力幾乎寸步難行吧!也不能每次都用陣法,我好久沒拿刀,幾乎都忘記了,又不能自己給自己排陣練,沒什麼用處。」
「銀狐的刀法是你教的?」
「不,他是去獸族族裡學得基礎,我排陣給他練,他又自己體悟出來,他不知道我會刀……輕點!好痛!鴉片罐給我一下。」他可沒有在縫合時候談笑風生的魄力,麻藥還是需要的。「看來我還需要再多練習幾次。」
「嗯。」看來有機會可以找臥江子較量。
「冰川,你有想過你自己的命運嗎?」
「有。」想他自己為何會在傲刀城。
「如果有機會,你會想改變嗎?你會為了重要的人改變嗎?」
「我沒有那種人。」可能有機會有,但最後都不是。
「如果沒有重要的人,或許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我真的是常常自找麻煩。」吐了口氣,「我跟你很像,命運的轉折總是讓我搞不清楚方向,以前我沒想過會當軍師,我一直以為我會躲在家裡,採藥排陣鑽研學問渡過一生。
縫好傷口再抹上一層藥,冰川孤辰等著糊狀的藥膏乾燥,沒有回應。
「我這幾天會將所有計畫書弄好,之後告假回秋山谷。」
「不去中原了?」
「現在的狀況沒有辦法,手受傷,銀狐看到大概會將我臭罵一頓。」其實剛剛銀狐已經用心識傳音吼他了,「等傷好,還要做些去中原前的準備,我很久沒有坐關靜修,要是去中原突然要排大型的陣法,我的體力和精神力都不足以應付。」言下之意就是這段時間有任何的意外,臥江子都沒辦法回傲刀城協助。
「你不參與後續事情?」
「我會把我該做的做完,除此之外,有些事情我想還是告訴你的好。」接續的是從臥江子口中說出的是一連串令人訝異的事情。
聽完,冰川孤辰沉默了好一會兒,「既然如此,先生為何要去?」
「我是自找麻煩的人。」臥江子淡淡地笑著「〝我告訴你〞這一件事已經是開始,來不及反悔。這是你的軍師資格考試,你認命吧!」
臥江子現在告長假回秋山谷,臨走前囑咐冰川孤辰不能將此事告訴另外的人,以免節外生枝。當下他在傲刀城研究臥江子所留下的好幾份的計畫書,來日要和傲刀青麟和霍真討論定奪,還有許許多多的準備工作。
時間不多,如果臥江子所言為真,剩不到三個月。瞄瞄旁邊一疊的書冊和卷軸。用不慣的右手還能在短短三天之內寫這麼多,其他人光看他的建議就要一個星期。所謂軍師,是不是都計畫好一切事情然後讓其他人去忙﹑自己只要搖搖扇子搧風就好呢?四無君這樣,臥江子也這樣,看來他要變成一個所謂的好軍師還有很長的路要努力。
但,臥江子寫完計畫書忽然高燒又囈語,是怎麼回事?冰川孤辰是可以對臥江子裝做沒聽到,不過對囈語的內容卻讓他很狐疑,奇奇怪怪的名詞和語言,還有平日溫文的軍師居然會有那般狠戾的刀法,臥江子到底是……
告假回秋山谷,臥江子有點後悔。因為左手不能動,所有的事情得用不慣用的右手做,麻煩許多。可是要留在傲刀城,想躲起來﹑不讓人過問他是怎麼回事是很困難。冰川孤辰是還好,要搪塞最好的方法就是陪他練刀,然後讓他劃傷,這樣臥江子就可以用養傷之名把工作全部推卸掉,把臉色蒼白和胡言亂語推說是刀傷發燒的緣故。但傲刀青麟聽說他生病一定會來,不管是探望送水果還是什麼。他快要沒有力氣應付傲刀青麟了,把事情交代給冰川孤辰,躲回秋山谷。
左手好痛,冰川那刀可真是狠,差一點點就要見骨了。剛剛將該準備的東西採買完畢,重新佈下秋山谷的結界,傷口又滲血了。
重新包好傷口,坐在洛水邊,臥江子望著河水對岸綠油油的林木。秋山谷很安靜,沒有擾人的事情,自成一片天地。青山綠水,藍天白雲,天氣有些冷了,不定上游的楓樹開始逐漸紅了。
每年會去賞楓,但是今年提不起勁,不想一個人在楓林,討厭一個人的感覺,他沒有力氣做心識傳音,就算銀狐有心喚他,臥江也沒有力氣回話了。
前幾天和銀狐說了話,銀狐心情不錯,在中原遇到很多對手﹑很多奇妙的事情,也交了朋友。天外南海也很好,雖然百廢待興,但傲刀青麟和冰川孤辰等人比他勤勞一百倍,只要提點一下,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差錯,四族紛爭的事情也逐漸減少。
這樣很好,很多事情都很好,只有他自己不好。頭很痛,平常靜坐一會兒或是用點巧門就可以解除,現在完全不行。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卻一直在惡性循環。
銀狐剛離開那陣子事情很多,除了解決厲邪天和傲刀蒼雷的事情,還有素還真的中毒之事﹑傲刀城的重建和復興,忙起來昏天暗地四處跑。紛亂剛平,還有許多人不服傲刀青麟,為保護傲刀青麟,有時候原本城主的事情變成要軍師代理;冰川孤辰雖然聰明,但是一下子要從刀者的思維全然轉成軍師的思維還是有困難,他也必須親自指導冰川孤辰。幸虧霍真等人的執行能力極強,否則他一定會累垮。
正經八百的軍師不能找誰抱怨,只有找銀狐哎哎亂叫發洩一番,每回他一開口,不管聲音多輕,銀狐一定會回應。遠距離心識傳音相當耗精神力,明瞭這點的銀狐希望他多休息,不說太多就斷了音訊,但他還是想跟銀狐說說話﹑知道銀狐的情況而常常晚上找他聊天。
腦子日復一日地累積過多資訊又大量消耗精神力,是頭痛的主因。好不容易事情暫告段落,新的事情又到,和冰川孤辰比完招後,又連三天日夜不分趕完大批計畫書﹑將事情全數委託出去,最後他差點昏死在桌上,正巧冰川孤辰來找他……也幸好是已經知道些內情的冰川孤辰,要不然他一臉死白﹑那樣抓狂脫序,任誰都會以為他瘋了。
回秋山谷休息,頭痛依舊,痛得他很想吐,手臂上的傷已經比不上頭痛,腦袋裡的資料庫像是刮了一陣龍捲風或是遭人破壞大鬧,所有的資料全部弄得亂七八糟,滿地漫天紙張亂飛,什麼都找不到……
如果銀狐不去中原就好了,臥江子也不用去中原,就不用現在趕著把所有事情交代完全,弄得現在頭痛得要命。如果銀狐不去中原……嘖!這個希望很傻,銀狐是關不住的,他遲早會好奇,然後自己跑去,限制只是讓他不開心不快樂,臥江子不想看到不快樂的銀狐。
秋山谷有了銀狐才會有那麼多美好的記憶,也因為有了銀狐他才會步出秋山谷。如果不選擇做軍師,接下來他要面對的是長年紛亂的天外南海,銀狐不可能乖乖待在一個地方,喜歡刺激挑戰的他一定會到處跑,混亂的天外南海會給銀狐更多的危險。
但是他現在很想很想念銀狐,單純的想念那個溫暖。
知道銀狐曾經在他走後來過,他沒有鎖窗的習慣,回來時卻發現草廬的窗子鎖得好好;知道銀狐落寞地坐在樹上看著他步出秋山谷,他卻鼓不起勇氣去冰河天川送銀狐去中原。離別很痛,每次都痛得他想哭,他不是什麼天外南海第一軍師臥江子臥高人,他只是銀狐所知道的秋山谷裡呆到不行的懶惰蟲臥江,想要很自私地抓著銀狐不放,可是現實沒有那麼簡單,中原的事情﹑銀狐的事情﹑還有……
別再想了,現在該做的是好好休息﹑儲備精神,否則到中原去的時候要是精神力不足﹑佈陣中途昏倒就很可笑……
閉上眼,在河水咕嚕聲裡,青綠在樹下靜靜地睡著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