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流而下，風勢暢快，湍急的水勢似乎讓小船失去控制地直奔下游，看到第一棵竹子，臥江子一掉船頭，小船輕輕巧巧地靠岸，銀狐提著水壺和酒罈先跳下岸，走進竹林間。
竹林鬱鬱蒼蒼，挺拔秀麗，筆直參天，風過林間，竹群緩緩搖動，低聲吟嘯。
竹林是他很熟悉的地方，不僅僅是臥江子身上常有竹子的清香，這裡也是他學刀的時候特別排給他的練刀處，並不是臥江子討厭竹子或是有意要破壞花木，而是竹林間散落著枯萎的竹葉，經年累月沉積，與土壤層層疊疊成為蛇蟲聚生的地方，臥江子讓他來這裡練刀，是考驗他對危險的直覺。凝神注意所有可能攻擊他的蛇虺蚊蚋，在對方咬中他之前先發制人。臥江子這個鬼主意，當時覺得很無聊，後來的確訓練出銀狐過人的直覺。
奇妙的是，臥江子來這片竹林從來不需要動刀動手，似乎這裡沒有什麼攻擊性的動物，像他現在啪啪啪大步走過去，半隻蛇蟲都沒踩到或是出嘴攻擊。銀狐對這個情況的解釋是臥江子根本沒殺氣沒威脅性，所以沒動物會想攻擊。
他們來竹林閑坐總是會在一處大石頭上，那塊石頭很大，上頭夠坐三﹑四個人，銀狐一直猜測那塊大石頭是臥江子自己弄來的還是原本就在這裡。
掃開石頭樓上的落葉，臥江子把大披肩布鋪在石頭上，跳上去坐著，「喝茶喝茶，銀狐大俠，這裡不好生火，請你將就……」
「我帶了酒。」有酒他才不會去喝茶哩！臥江子在楓林喝茶，鐵定又想起什麼事情，情感變得很低落，到竹林臥江子的心情總是會變好。「白乾，你要不要？」
「以茶代酒。」臥江子將有點涼的茶水倒進杯子，「我忘記帶茶點，你沒有下酒菜可以吃了。」
「誰喝酒吃甜的東西？」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傲刀青麟發了喜帖，你不去？」
「浪千山來作說客，對不對？」除了浪千山苦苦哀求，還有什麼事情能讓銀狐問這種問題呢？為了怕給銀狐發現，他連那張婚帖都藏起來，就怕銀狐看見開始鬧彆扭。
「他送了一罈好酒。」浪千山難得拿出哀兵政策，帶了美酒來，千求萬求請銀狐能說動臥江子去參加三城主的婚宴，就算沒時間，請臥江子撥空讓三城主來秋山谷，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請教。收下那罈酒，銀狐只丟下了「盡力而為」的這句話。
臥江子決定避而不見，肯定有理由。銀狐想知道原因。
「告訴浪千山，我與三城主的師徒緣份已盡，他的責任不能由我承擔。」
「原來那小鬼想把事情丟給你啊！果然有其師必有其徒，你懶，學生也懶。」
「那你也是囉！」
「我的刀可不是你敎的。」頂多是幫忙訓練，那不叫老師，叫做教練。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才不管傲刀城的麻煩哩！」
「你在傲刀城過了兩年多，這麼潔身自好啊！」
「我又不是嫁到傲刀城，他要問婚禮儀式的問題啦！」
被話勾起了銀狐的好奇心，放下酒罈，正眼看著臥江子，「到底他想問什麼？」
「傲刀城城主兄弟的後宮是共有的，傲刀青麟正為這件事情煩惱。」
「這有什麼好煩惱，不要就不要啊！」
「個人興趣是一回事，但要符合現實。一妻多夫就是為了讓女性有最大的懷孕機會，以最高的頻率生下孩子，繁衍足夠後代讓族群生存，一夫多妻的情況是確保女性生下的孩子是同一父親，讓財產不外流。傲刀城中兩者並存，就是財產跟血緣的保證。」
銀狐瞪著笑嘻嘻的臥江子。是否在一起就是喜歡或不喜歡，除了父母的問題之外，銀狐倒是沒有想過有什麼不能在一起的障礙。「同一個母親財產也不會外流啊！」
「對，但是能分得的東西數量不一樣。一妻多夫的婚姻能確定同族血緣無法確定是何人的子嗣，一夫多妻的婚姻可以。孩子如果要求財產繼承，如果主張死者較關愛或是死者為家庭出了較多的力，子女就有權分得較多的東西。關愛與否很難證明，但是要分別是否為家庭出了較多的力比較容易。男主外女主內是自然分工，因此婚姻制度轉成以男性為主的一夫多妻，是因為財產大量增加和人類的欲望。」
「……好無聊。」臥江子有時叨叨唸，無聊的主題自己可以不顧旁人講得很起勁。
「人類就是這麼自私的生物，而一夫一妻制是彼此獨占慾別強的情況下所產生，財產和感情的絕對保障。」
「我娘呢？」
「紅狐嗎？」搖搖扇子，「獸族中也有一妻多夫或是一夫多妻的現象，但是紅狐眼中只看得見蘇揚，其它都看不見。」
「同樣的，我在乎臥江子，別人對我來說沒有什麼。」
愣了幾秒鐘，發現自己掉到陷阱裡，臥江子舔了舔舌頭，「這樣不是好事，多交朋友，有助於拓展視野……」
「你說過知己在有不在多。」
「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啊！」臥江子歪歪嘴，這狐狸一天到晚就準備抓他的小辮子，「朋友也不是強求而來了，像浪千山，你們感情也不錯啊！所以他開口，你才會來問我。但是很遺憾，這次我們幫不上忙。」
「你不幫他？」臥江子這回出奇的冷漠。之前疼傲刀青麟疼得銀狐都眼紅，現在忽然變得不太愛理人。銀狐不禁想著，有一天跟臥江子各分東西﹑距離遙遠，他有了麻煩，臥江子是不是也這樣一句：緣份已盡，就不理會銀狐了？
「我去只是讓他更困惑，他的性格不太可能讓他改變命運。」
「你卻不幫忙他？」
「插手命運是要付出代價，命運也不是完全不變，總是有微小的可能性，瞬間的決定會影響命運的全盤走向。傲刀青麟有可能改變他自己和整個天外南海的未來，這個決定握在他手中。要硬將事情轉向人所想要的那一方，得付出很高的代價。」放下茶杯，「這就是為什麼逆天者為勇者，順天者為智者的緣故。」
「你不見得是智者。勇者？算了吧！」
「你不是說我偏袒傲刀青麟﹑冷落你？怎麼，現在忽然這麼好心？」
「哼！我有危難，你八成也是袖手旁觀，真偏袒。」
「這不同，我會為你擋劫的，你什麼時候需要，我也可以變成勇者。」臥江子對銀狐微微一笑，「我不是沒有盡力，我應邀成為傲刀青麟的老師，就是希望能改變傲刀青麟的性格，助他免除災劫。」
「你當時就知道可能有災禍？」臥江子很明白地表示，銀狐對他的重要性超過傲刀青麟，這讓銀狐相當高興。
「是，我希望能改變，雖然機會渺茫。傲刀青麟能否掌握住這個微小的可能性，也決定我的未來。干係到我，我無法得知如果全力干涉﹑是否會失去更多我所珍愛的東西，所以我選擇等待。」
「等待什麼？」
「我的未來，還有你的。」批命者不批本命，銀狐的未來又因為生辰的因素無法推算，要保護銀狐，只有採取穩紮穩打的步驟，利用推算其它人的未來窺知銀狐任何可能的未來。
「你跟傲刀青麟的命運息息相關？」
「沒錯。」發覺銀狐的耳朵垂了下來，「怎麼啦？我又不是要跑去跟他相親相愛。」
「我不想要你分心給別人，臥江子，我表達的很清楚。你呢？」
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原點。他一直避免要談論這個感情和關係問題，雖然銀狐願意回秋山谷跟他喝茶聊天，但兩人之間夾著這個問題，耿耿於懷，答案又無法隨即揭曉。臥江子闔上眼，「我可以達成我所承諾。」
「我只問你，你的想法，跟現實無關。」銀狐不再是扯著臥江子的手﹑生氣他把禮物送給別人不給自己的任性天真孩子。現實有太多的事情擾亂，銀狐學會忍耐不要過問太多，不去碰觸臥江是不是他的父親這個問題，〝不是父親〞這個答案出來不代表他就可以擁有臥江的所有，感情是雙方面，有了付出就想要回應。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這樣難道不夠？」
「不夠。」蓋上酒罈蓋子，「我覺得不夠，但我不知道哪裡不足。」似乎相處的越久，他們的距離就越遠。小時候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跟臥江子在地板上打成一團，看誰力量比較強將對方制在地上。那樣的時間非常的短暫。當銀狐發現自己比臥江子的力量大，只要臥江子不動用術法﹑可以輕易地抓住，有回差點順勢低頭親臥江子的臉，銀狐發覺他的感情已經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和臥江子之間開始有莫名的距離。「我討厭你高深莫測，跟我有距離。」
「我也不喜歡。但距離要拉更遠了，我將來就不在秋山谷了。」
「臥江子！」又來轉移話題，每次不想說就開始轉移話題。
「我可不是要躲你啊！心識傳音我怎麼也躲不掉，你哪次不是吼得我頭發疼？銀狐大俠，老人家心臟不太好，忽然一個大吼我心臟停了怎麼辦？」
「你才不會。」
「是。再過不久，最晚三年，最快明年，我就會出山。」
「……傲刀青麟結婚，就是你即將涉世的預兆？」
「人生總是充滿了意外。不會出事，我就不用出山，可以在秋山谷當你說的──白白軟軟的竹葉蟲~~~~」
「你很有自覺嘛！本來就白白軟軟。」放在酒罈上的手抬起幾吋又放回去。
臥江子注意到他的動作，「幹嘛，你小時後喜歡偷戳偷啃我的臉，又想動手？」
「你偷抓我尾巴，你以為我不知道？」
「嘖嘖！我下回要抓得有技巧點。」臥江子苦笑著，他實在喜歡抓銀狐的尾巴，因為搖來搖去很可愛嘛！「將來我會出山，你會離開天外南海，但我對你的承諾不會改變，剩下的……」
「交給時間，你想說這樣？」銀狐哼了聲，「我討厭等待。」臥江子喜歡等等等﹑拖拖拖，什麼時都等到時間到了才開始，他才沒他這般消極勒！
「小狐狸……」
「狐狸討厭人管！」
「是是是。」抬手投降，「不說不說，茶喝完了，天要黑了，我們回草廬吃飯？」
「浪千山在飛銀蒼澗等我的消息。」
「可是家裡那堆茶點我吃不完了~~~~」出谷貪嘴買了太多茶點，結果今天出來沒有帶全，銀狐如果不幫忙吃，點心不能久放，嗚嗚嗚~~~~他討厭要一天之內把家裡所有點心吃掉這種事情啦！
「活該。」幫著把茶具收回籃子，銀狐抱著酒罈，跟著臥江子走出竹林，搭上小船回到草廬。
在小船上兩人各有所思，沒說話保持沉默。
臥江子一下船就跑進草廬，拿一個盒子出來。「幫我拿一些給浪千山，當成我給三城主的抱歉禮，他千里迢迢跑一趟也蠻辛苦的說！」
「……我幫你吃掉。」臥江子的回答會讓浪千山失望而歸，有禮物也沒用。未及臥江子眉開眼笑，說出感謝辭，銀狐抓住他的手，「臥江，我不當你是我父親。你不說，就是放任我滋生這樣的感情，我不會放過你出山前的日子，你做好心理準備吧！」
「啊？做啥心理準備？」
「你別裝傻，你我心知肚明。」
愣愣地看著銀狐的身影消失在黑幕中，臥江子嘆了口氣，抬頭看著星空，曾經瞬間開展讓他知道自己和天外南海未來的星圖，如今閃著單純的光芒，夜裡的秋山谷，深沉而靜謐，偶爾山林隨著氣流肅穆的緩緩搖動，卻什麼都沒吐露。
若是一句話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又何必瞞著銀狐，蘇揚和臥江子的關係？
如果能後悔，他只願是逍遙自在﹑什麼未來都不知道的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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