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東京家族》。
山田洋次向小津安二郎經典《東京物語》致敬的《東京家族/Tokyo Family》,讓你又回到多年前窩在房裡看小津先生電影DVD的美好記憶。那雋永的、寧靜而緩慢的速度,像生命的另一種祕密氛圍,悄悄回流到心中的深處,不散不離……
你以為,這當然不止是致敬而已,更加入了山田洋次對小津安二郎所目睹之社會現象的延續、對話與回應。換言之,也就是日本跨越了幾十年、兩種時代的彼此對照。山田洋次從東京的當代回歸到更久遠以前的東京生活,看看日本人的幸福走到什麼樣的方向?然而幾十年過去了,人的生存樣貌沒有變化,也許更絢爛了(像老夫妻在飯店裡看見的斑斕夜景),但根本的困窘、疏離與絕對自利,以及那些因為生活而粗暴於是更粗暴地對待生活的態度,沒有變得更好,反倒像是越發偏離人性最溫柔、敏感的那一面,而徹底地被機構化、機器化了──
Italo Calvino曾經很感嘆於人類對語言使用的隨意、漫不經心與大而化之,不但缺乏認知,更減縮為一種自動化機制反應,彷彿感染瘟疫一般。這位大小說家的焦慮,移到人類對情感的輕忽性濫用上,你想,亦無不可啊。
在你看來,《東京家族》老夫妻的長子幸一與長女滋子都是極極端端的粗暴者。前者原本要帶父母和孩子出門,卻因為工作而將他們都閒置在家,於是孩子也粗暴地發洩了不滿與被遺棄感,只有奶奶溫和領著小孩出門。後者則直接在葬禮當日提出要拿走母親的珍貴和服作紀念(這大概是從《東京物語》長久以來一直刻在你心中、生活裡所視聽最為粗暴的言行了)。於是乎,親人之間,再也不溫柔,就只剩下利益與麻煩的交換。到這樣的田地,家族不過是名義上的繫絆。
小津安二郎的招牌調度技(像是跪坐著凝視著眼前的角度),那麼低微而靜好的鏡頭視野,也在《東京家族》重現。你很喜歡這種像是半身人(或者小孩與萎縮的老人)的視聽觀點。更接近地面與塵埃的。好像自我的存在只有一半或更少、更低。眼前則是兩倍般的巨大。在對面的是成人佔據的世界──對成人來說,孩子與老人通常是麻煩的,無理性的,必須操控之──而小孩與老人的位置就在這一邊,就在觀眾的這一邊。面對世界的平庸化與粗暴感,一向很庶民也溫暖的山田洋次繼承自小津安二郎導演的溫柔視覺想像與經營,讓你萬般的珍惜。
你很喜歡山田洋次將舊版本的老三與老二遺孀拼湊成一組的新作法。在《東京物語》近乎完美的紀子來到山田洋次的版本,就多了一點瑕疵(紀子對昌次抱怨自己後悔來到島上也不喜歡他父親對她存在的忽視),但就是多了這麼一點點啊,讓《東京家族》把《東京物語》往前推到當代,推到更寫實的現狀。由蒼井優扮演的紀子更新了當年紀子的無缺,這個角色也重新有了一種缺損與不確認感的美妙與親近。正因為如此,你也更感動於老父親最後與紀子的對話,他們攤開心中的認定,彼此坦承自己的錯誤──那是多麼平靜、和煦的溫柔場景啊。
311後,日本也不再是日本了,日本必須反省日本究竟是什麼(你希望至少不要像美國在911以後短暫地進行思考後,隨後便不痛不癢地罔顧他國他者的生存風景,變得更美國,並沒有重新檢討美國主義的種種可恥惡行)──山田洋次在《東京家族》裡藉由311以及東京人的粗暴姿勢展露對日本未來的擔憂。然而,你想山田洋次經由老父親誠懇地對紀子說她是好孩子(擁有同樣評價的還有鄰居小雪)且拜託她照顧昌次乃至於說出對昌次品格的肯定等等的言外之意是:善良與誠實,才是日本往後面對世界最需要的品性與基礎。
不過,又有多少人能夠意識並做到這件事?更遑論一個習慣性說謊與推諉的政府了?你進一步的想著:這樣一個東京的人間故事又何嘗不是島國社會的縮影?你總是想,難道活在這作島嶼上的人們,有更溫柔相待嗎?
而最重要的還在於,關於溫柔與粗暴,你到底又懂得了多少?多少呢?
──102/4/19,晚間七點三十分,在國賓長春影城。
076,《遺落戰境》。
延續《創:光速戰記/Tron:Legacy》的造物者與被創造者之關係辯證,編導約瑟夫.柯金斯基/Jpseph Kosinski挺進來到《遺落戰境/Oblivion》,這一次他集合了科幻類型片的三種主題,一個是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式的身份認同,另一個則是外星人入侵地球,還有複製人議題,把它們放在一起,就成了《遺落戰境》很有意思的進展。這是一部也許無甚新意,但把舊有元素完整組裝,不讓你感到究極乏味,且稍稍推進此類科幻動作片邊界,你還算喜歡的電影。
看習慣了好萊塢罐頭片的大扭轉式結構(從《驚魂記/Psycho》、《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神鬼第六感/The Others》、《致命ID/Identity》、《絕地再生/The Island》、《狙擊陌生人/Unknown》等等對影像敘事性詭計的鑽研),《遺落戰境》布置的漫天大謊,以及複製人的梗就實在很容易就猜到了,一點都不費力。然而,這也是編導J.K.能耐不淺的部分。他把騙局和外星人結合起來,的確是個不壞的點子。
同時,這也探勘、翻覆了神(外星生物)與人的關係,使得善惡立場在電影前半段有某種程度的混淆。一直以來認定造物者必然良善的觀點,當然了也包括惡人就是邪惡的看法,在《遺落戰境》都遭到徹底毀壞──
這個部分,你不免要想到盧基揚年科/Sergey Lukianenko的小說《雪舞者》,一樣透過某個特定對象的成千上萬的複製人之遍布,進行陰謀與侵佔,但後來卻由充滿熱血與感情的複製人之一推翻了巨大詭計,拯救了銀河帝國(現在的英雄拯救得愈來愈大,已經從拯救地球到拯救宇宙的等級)。只是《遺落戰境》是惡利用了善成為屠殺善的惡,《雪舞者》卻是善利用了惡成為顛覆惡的善──這裡的善惡都只是依據主角站在哪一個立場而定,並不真的就是善惡的本身。
你喜歡這些微妙的設計。且《遺落戰境》編導不疾不徐道來,有一些紮實的情感經營,並不急於大玩特玩鎗火與爆破場景,他在意更基本的人性關懷與體現(也就是片中一再重述必須死得其所的犧牲精神)。另外,編導更新了此類片種外星人的異形模樣,以變幻的幾何學(像是超人S外頭包圍的那形狀)結構表現,蠻有意思。這個導演顯然有他獨到的想法。雖然最後入侵外星人母體式的自毀式攻擊實在太《ID4:星際終結者/Independence Day》那一類的結尾了。但無損於你對《遺落戰境》所產生的一些好感。
而那些好感主要來自於編導對一些細節的特別關注,譬如鮑伯小玩偶、布娃娃、書和罐中花草的安排,在一個純科技與極致荒廢的土地上,被洗腦(記憶)的男主人翁傑克還保有的一丁點人性,就從這些方面綿密地展示開來。尤其是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飾演的傑克一身潔白的衣服經過連場大戰,終於愈來愈黑(他和摩根.費里曼/Morgan Freeman白髮黑衣恰恰顏色是對反的),到後來幾乎是全黑的了,也是對善惡立場翻轉的巧妙隱喻呢。
──102/4/14,晚間七點十分,在京站威秀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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