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三名老人。在納粹與蘇聯的歐洲動盪中,他們歷經了漂泊。無盡,無盡的移動,在時光的縫隙之中,在國土與國族的淒迷與認同之間,流浪,沒有歸屬,毫無將來,只有不可終止的往事追逐著他們。
你在一平靜、冰冷的畫面底瞥見那跳動的層層構成的損害:歷史、戰爭與愛情。你,S啊,作為一個在島國成長,從未經驗過任何巨大的苦難(這巨大意味著指成千上百萬的人都被任意遷移、屠殺而不可自主、無從抗拒)的孩子,S啊,當雅歌說及當年如何懇求艾蓮妮別走,請她跟他一同留在紐約的飯店裡,而艾蓮妮突然走過來,突然像是和雅歌一起回到往事之中的對話著,然後她捨棄了雅歌奪門而出,雅歌站在門外,喊著別走啊,別走,跟著,他轉身繼續跟已垂垂老矣的史派洛說話,那樣的時分,那樣的事物朦朧之際,我豈止寂靜,我豈止激動!
那種敘事的多重與自由切換。
那種破除、跨越人類對時間的藩籬與認知的說故事的方法。
過去、現在時間軸的粉碎。他們任意穿梭於時間與記憶的縫隙。他們像是在時間以外的地方凝聚了另一種時間。那對你來說,難道不是隨時可以抽身脫離現在位置的詩意?一種神聖?一種被歷史拋棄的人們所具備的深刻的破裂?
像是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那部著名的小說裡頭人物說的一樣:「我活了二十二個狗年月,還沒做出什麼不朽的事……就等著瞧吧!」(《狗年月》,刁承俊譯,貓頭鷹出版)
狗年月。那集體的當狗的歲月,被時代與戰爭牢牢束縛,在地上爬行,不得奔跑,被更嚴苛壯盛的狗所吞食的各種微小的狗啊,成群結隊的流離之狗啊…你呢,我不得不問自己,你活過三十三個另一種狗年月(很難說服自己吧,很難說服在沒有戰爭但體制,被卡夫卡/Kafka預言般寫下的可怕的迷宮般的體制完全在當代裡甦醒運作裡的自己不是狗吧,事實上,我必須承認,自己完完全全是一隻被各種細目、規則所綁架、限定範疇的狗),又做過了什麼不朽的事呢?
或者,S啊,你還對不朽有任何一點點的渴望嗎?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希臘二部曲:時光灰燼/The Dust of Time》從第一個鏡頭開始,鏡頭移動的速度,幽緩的,猶若上帝愛憐的目光,還有說話,囈語般的說話,不斷地將往事召回在語言底,這些,都讓你進入漫漫洪荒底。我幾乎無從分辨哪裡是現實哪裡是回憶。不。應該更接近於我不想辯證。過去和現在是彼此堆疊在一起的。難道你會不想被安哲羅普洛斯調度裡隱藏的凌駕在事物以上的巨大性、超越性含括?
不。不可能。你寧可更深入,更撩亂的被他漫遊般的敘事牽引到人的最深處。
這怕是S從來都難以言說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的緣故吧。即使在〈如詩般的電影,無法臨摹〉((詳見《食影人》)約略談到,仍舊無法抒解每每又激情又寧靜的繁複感受。那雪,那霧,那遠方地平線吐出的人們,那些漂流者。每個鏡頭都像是版畫,都有著一個飽含了歷史、哲學、美學的複雜脈絡,而你如此匱乏,如此遙遠的凝視。主要是,我怎麼能期待自己真的能夠伸縮、延展與解讀那些個畫面裡所湧滿的神聖訊號?
就譬如來說吧,文本裡頭,導演所目睹的那塊地板上的畫:雙翼天使追逐著翅膀。那樣的立體。而音樂壯闊,而屢屢出現在影片裡頭的詩:對希望之翼(the third wing)的渴求。甚至是史達林的塑像,各種大小不一的,廢棄在大樓裡的頭顱、半身或全身像,靜止的,曾經那樣輝煌,在死時所有人為之顫慄、哭泣,然後轉眼,他(們)都被遺忘了。這些都在調度裡呈現極為濃縮的思索密度。
就譬如來說吧,艾蓮妮與雅歌的死亡場景。一個是雅歌和史派洛與昏迷中的艾蓮妮告別以後,獨自搭上船,經過橋下時,他整個人被黑暗浸透、淹沒,然後鏡頭仰視,他張開雙臂,傾身掉落,鏡頭裡只剩下一片天藍。而另一邊,艾蓮妮醒來,她急急呼喚、尋找著雅歌,然後倒歇在桌面,而底下她的手掌正在滴水,就如同她的導演兒子在聆聽配樂彈奏時所說的話語一般。
就譬如來說吧,母子在霧中見面的那幕。就譬如來說吧,三個老人在階梯處共舞,而雅歌吟喃著關於時光灰燼的詩的話語。就譬如來說吧,那些被囚禁者踩著像是蛇身般蜿蜒的梯子往上爬。就譬如來說吧,提著皮箱越過邊界柵欄的人們。
把希臘與歷史縮影在這些人物身上,遷移跟不斷、不斷的遷移。歷史不給個體太多的選擇權。或者說從來不給。歷史,不曉得在哪裡發生與終結。而人們只能不斷被吸入或吐出。這裡面的歷史與悲傷如此充沛,如此充沛。
而年輕的艾蓮妮從霧中的路面被吐出,奔跑著。
而年老的史派洛帶著與妻同名的孫女在漫漫降下的雪花之間奔跑。
奔跑怎麼就有了種靜止的,肅穆的,幾近於哀傷的感覺?
像是他們都是劇中所說的台詞:被歷史拋棄的人!
所以他們不得不宛若被鐫刻在石壁上的畫一樣的在靜止的時光裡奔跑?
多年以後,他們終於準備回去。
回去哪裡呢?S說。
你是不是想要試著回答,卻只有無聲。
而我說:那樣一代的漂流,會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嗎?
那麼我們都必然聽到零雨的詩〈野地系列:9起霧〉:
霧是立體的。你夢見
永恆。你夢見一個村莊
的起源
跟著他。你接過姑媽
接過清晨。接過山裡
說話的湖泊
他有一個裝著禮物的袋子
水稻。裝進去。土黃色
茅屋。高高瘦瘦的
綠竹竿。通通裝進去
霧。溢出。像一條不好惹
野野的小蛇。
鑽進無重量的。夢
永恆。歇息的村莊
他必須。蛇行
(背著所有禮物)
攀過。時間的畫卷
而不留痕跡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零雨出版。)
然後,繼續在雪中跳舞似的奔跑哪…
──98/11/19,午后,2009金馬影展,《希臘二部曲:時光灰燼》,信義威秀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