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消失在她的小說中連河裡也
找不到屍首小說完成時船在
濃霧中儼如鬼船無數說不出
一個完整言情恐怖故事的幽靈圍
在船邊替她打槳用強大的
口氣為她鼓脹風帆
抒情探戈裡的暗殺裝置 細緻的描寫
引她進入邪途 她穿著狼人裝
在河口遠望 那河已經如此嫻熟
那些失足落水前的吃驚以及她
的倒影 那倒影看起來是狼的
發出狼的聲音她躲在狼裡
用淒厲的音調求偶
──夏宇〈Tango〉(《夏宇詩集:Salsa》,夏宇出版)
十月十一日晚間,你和妹妹去看戲,地點在台北市社教館城市舞台,劇目是《合法犯罪》,【屏風表演班】製作,編導皆為黃致凱(先前你看過他導演的《瘋狂年代》,肚子差點被笑聲鑽破,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可笑得暴虐〉),影像部分由陳懷恩(哇。《練習曲》的導演)掌鏡,表演者計有李國修、顧寶明(這是你第一次看到他與李國修的合作)、朱德剛、劉珊珊、黃毓棠(《北極之光》的導演,看起來好迷人。此戲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初戀流浪──默看《北極之光》鍾愛版〉)、夏于喬、朱安禹、徐薇、狄志杰、何戎(你買票的時候這個角色在宣傳DM上是由高以翔飾演)、寇家瑞、亮哲、黃浩詠。
應該先談談推理(偵探)小說,從愛倫坡開山,到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風行乃至於黃金時期的大家崛起(如約瑟芬․鐵伊、克莉絲蒂、桃樂絲․榭爾絲),又捲回美國的范達因、約翰․狄克遜․卡爾、昆恩等,這條漫長了百年之久的書寫脈絡,被稱之為「古典推理」。而這個脈絡被移植到日本以後就有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為主要繼承風格的「本格推理」,以及作為起實際批判機能的「社會派」的松本清張、森村誠一等人。
當然有古典這樣的詞語出現,自然是由於有種區分,有個對照組:在推理小說史上被冠上「美國革命」定位,由達許․漢密特、雷蒙․錢德勒領軍進行大改革,目前仍有勞倫斯․卜洛克、東尼․席勒曼、丹尼斯․勒翰等維續深刻人性語言的「冷硬派」的存在(此系統亦謂為「私探小說」、「犯罪小說」,在電影歷史可與「黑色電影」相接)。這此後,驚悚小說、懸疑小說、間諜小說也都各自開展了自己的場域,並蔓延到電影與劇集(如最有名的《CSI犯罪現場》或《24》)蔚為風潮。
而日本最近十幾個年頭,則是以島田莊司充滿怪誕與謀殺遊戲般的書寫模式、而由綾辻行人的〈〈館〉〉系列發揚光大的「新本格推理」當道。其他如京極夏彥的妖怪派、伊幸太郎的多線交錯或者櫻庭一樹融會魔幻寫實的敘事,乃至於電視劇的如《古佃任三郎》、《繼續》、《圈套》等懸疑推理劇系列,以及漫畫裡頭的龐大敘事如《金田一少年》、《銀狼》、《名偵探柯南》等等,在日本可說是百花齊放、千家爭鳴。
《合法犯罪》的敘事結構就是在這淵遠流長的說故事形式中獲得養分的一次舞台劇開花盛放。特別是日本的謀殺敘事傳統(與現行式),在《合法犯罪》裡頭處處可見得對該類型的公式活用和細節鋪陳、對應還有隱隱約約的效法、致敬。比較起稍早由王嘉明編導、【莎妹劇團】製作、以懸疑故事作包裝實則仍舊在鑽研劇場語言的可能性的《膚色の時光》(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在戀人的那一邊邪惡的深處無限無限──默看《膚色的時光》〉)來說,《合法犯罪》可真謂是道地,原汁原味的承載本格推理路線啊…
在一個夜晚,所有主要角色都有各自的理由來到遊樂園的小木屋區,而每個人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乃對之後負責辦案的李正修警探說謊。每個都各懷鬼胎,擁抱謊言。顧天寶和劉鈺珊這對離婚夫妻為了女兒顧思喬的性愛影片,與拍攝者張有亮談判,顧天寶憤而錯手殺了有亮。在此之前,十六歲的顧思喬的性愛對象何光容被有亮威脅。還有與警方鎖定的販毒犯子陳義賢交往的陶安安,似乎也有把柄在有亮手上。綽號尾巴的工作人員則是陶安安的新男友。而朱董則顯然已懷疑有亮在暗中搞鬼、貪污公司的錢。故事在說到顧天寶錯殺有亮以後,原本節奏緊湊的交代(華麗的場景一換再換,目不暇給。這次的道具與布景都極其奢華,有摩天輪、雲霄飛車、大怒神、圓形艇等等,當真把遊樂園搬進劇場了),突然發生了空白。警探就是要把那段空白徹底的挖掘出來:因為被殺的有亮的屍體突然人間蒸發了,而一直隱藏著的人物陳義賢也石沉大海、不見蹤影!
所有的疑點、線索可以說都公開在觀眾的眼前(──差不多可以下「向讀者挑戰書」了),出現的場所、動作和物件都代表著一定的意涵(當然你不能在這時候爆雷,接下來該劇的公演還會持續到年底),某種層面來說,編導的設計,點跟點之間的串連性,以你的閱讀經驗來說,實在算是精良、嚴密的(雖然不少點子你都有印象在別的小說讀過)。不過即使是懸疑張力極強的佈局,文本仍舊不缺乏【屏風】既有的風格:歡笑與淚,決計不至於緊繃、枯索和沉悶,反倒是屢屢讓人笑到捧腹,即使是命案發生時的兵荒馬亂,也能令人開懷。畢竟這個謀殺事件的背景可是「遊樂園」啊,華麗、驚奇的歡樂之地。
對了。但真正叫你喜歡的還是藏在這樁謀殺案表面以下的,屬於人的,陰暗的火焰。那幾乎是探進了「冷硬派」的範疇。雷蒙․錢德勒這位寫出在堅硬的殼下包藏著一顆溫暖美麗的靈魂的私探菲力普․馬羅的小說書寫者說過:「把犯罪還給有理由犯罪的人身上,而不只是提供一具屍體。」這話可真直直戳向了古典推理與那些偉大的神探們的簾幕之後。特別是那些神探幾乎都是沒有人味的(即使他們有一些特殊的標誌性的癖好,例如固定的揭發台詞或動作),一昧的近乎暴力的「光明著」,即使會傷害自己所愛,仍舊非得要堅持所謂的正義與法律。那標榜著真相至上,邏輯最重要。神探不過是辦案機器。黑跟白在他們看來清楚得很,毫不曖昧。而馬羅這個罪惡城市的私探(詳見《書狂集》裡關於雷蒙․錢德勒七大長篇的讀後感)則不然。他有時會將真相安靜地掩埋起來,讓受傷的人們得以活下去,還有被救贖的機會,還有繼續建構自己人的形狀的將來性。
你必須想到的是米蘭․昆德拉的話語:「正義非關人事。正義也有盲目的正義,惡法酷刑的正義。或者正義之外另有正義,一種層次更高的正義,也是我不能瞭解的正義。我總覺得我活在正義之外。………正義不關我的事。………正義是某種在我之外,且超越我的東西。無論如何,它是違反人性的。我絕不會和這種可憎的力量合作。………我認同的價值和正義無關。」(《賦別曲》,吳美真譯,皇冠文化)
正義,邪惡都是一種價值。而價值,是公約數,是最大值,或者說是擁有詮釋權、發聲能量的人所掌握住的。罪惡的價值不正是由法律(制訂者)以某個所謂整體面向(但整體的標準都是會變的)所判定而必須接受懲罰的?譬如大麻在島國是滔天大罪般,但在別的國家卻是可解壓的事物;譬如賣淫,島國人屢屢嫌惡、進行暴力式的語言批判與驅趕動作,但在別的國度卻是大張旗鼓的以紅燈區列管;譬如女女戀、男男戀的婚姻制度,在某些國家行得通,有些國家則還屬於歧視階段;譬如十六歲少女被硬生生規定為無自主行為能力者(未成年),但猜猜怎麼著,在別的國家可是活蹦亂跳的媽媽,抑或即使在島國裡也都不乏成熟健全的心靈了,比所謂的大人們還沉穩、冷靜(當然《合法犯罪》閃躲了這個議題)。那麼單一論調、不經反覆思慮的以一套體制強行應用,真的就可以帶給人們什麼嗎?
在地道裡,身穿黑衣、白衣(場所和衣服的隱喻還真不賴)的李正修、顧天寶的對峙(李從堅持要顧去投案到後來顧跪下請求李想想灰色地帶,想想李稍早提過的球判誤判也是比賽的一環),以及文本尾聲小杰質疑李正修掩飾顧天寶的錯殺行為的違法性(李安慰顧說那是「合法犯罪」),將李的哀憐作為(對個體的理解價值高於群體的法律價值)解讀為應該去當政客(因島國有好的犯罪頭腦的人全都當了政客),就成了《合法犯罪》最具備探索意味的兩段了:在黑暗之中閃閃發亮。
當正義被強迫執行時,它還能算是正義嗎?你想到《黑暗騎士》的結尾,一直害怕被群眾討厭的蝙蝠俠決定背負罪犯的聲名而離開時的那個背影,深沉而充滿了巨大的背負。那就是正義的代價吧。這樣的犧牲何等壯麗、溫柔。但有誰能夠擔負這樣的犧牲與惡名?有多少人能夠即使千夫所指,仍舊要堅定地作自己認為對的事,而從無掌聲,只有臭罵?
你不認為編導清楚「古典推理」轉向於「冷硬派」的語言脈絡的轉換。但「人的位置」似乎一直是以李國修精神為最高指標的【屏風表演班】一再尋索的意義。而《合法犯罪》就恰恰在純然本格的氣氛底展示了精彩的靈魂深度。一如從頭到尾戳著自己太陽穴的小杰說的那句wagalimasda(日文:我明白了。日系偵探最喜歡的設計之一,特定台詞的重複運用,這一點本劇可也諷刺到了)的最後運用,帶著哭喊的迎向自己正義(純粹的不容任何雜質)的信仰的破碎(還有對偶像李正修的崇拜粉碎):他明白了。
而這個明白能夠走過黑暗嗎?
或者光明能從光明來嗎?
一直在光明裡頭的光明算得上是光明嗎?
不。你很明白。那不是。
光明應當從黑暗穿透而來。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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