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妳我在所有語詞的洞穴日常地看妳──默看《紐約愛情故事》〉
按照親愛的米爺爺(這是小妹對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的叫法,非常可親而俏皮,不套用不呼喊一下,好像挺可惜的)的愛情選民說,愛情最神聖的地方在於不因他是什麼(財富、帥氣和才華),也不因他不是什麼(即使醜陋、貧窮和悲慘)而不愛,妳仍然,愛,妳愛,命定的愛他。啊,命中注定啊(多麼聳動的對獨特的標示),如那部實在沒什麼新氣味、只是在花系列跟本土劇之中找出移植模式的島國偶像劇或者嘩啦啦削了很多獎的《貧民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留在回憶最深的明媚之中——默看《貧民百萬富翁》〉)。沒有道理,無須努力,愛人就是命定的愛,以及被愛。妳是被選中的。
不過畫面清冷、節奏徐慢的《紐約愛情故事/Two Lovers》(以下簡稱:《紐》),可不來這一套。愛情其實是非常庸俗的,人跟人既是庸俗,從這之中誕生的花朵,又怎麼會清奇呢?又何必擁有超越性?肉體與肉體的碰撞,故事,哀傷而悽慘的故事,不就因之而生,那不正獨特嗎?何必盼望著有個遇合是非妳莫屬?何必仰賴所謂上帝替妳安排獨一無二?妳不正在用妳最低的俗性,發展妳所有誰也無法干預的可能性嗎?不過尋找救贖,尋找超脫於現實的,救贖的花朵,幾乎算得上是人的天性呢…妳說呢?
《紐》最叫默歡喜的就是愛情的庸俗性。妳不見男主人翁(喬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neix)在色調慘澹的天空之下,扔下貼著洗衣店「以客為尊」標誌的送洗衣物,噗通,他跳入了海中,然後又猛然醒覺,掙扎求生──他的自殺一點都不壯烈,只是一般可見的,「想不開」,慣性自殺之人的身形(軟弱的,與想要求助的)。從影片開始,我們就見識到了導演詹姆士‧葛雷/James Gray對日常與人的挖掘與揭露。
然後到了片尾那段,當男人再度被傷害後,他憤然扔開戒指,走向海,走向──我們必然以為他這一次死定了──然而,不,鏡頭一帶,女友送給他的手套掉出,妳想來也看出他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鏡頭又轉向沙灘上的戒指盒。跟著男人回到剛剛才演出一幕他很快樂、跟母親訣別戲碼的家中,他的女友(凡妮‧莎蕭/Vinessa Shaw)一無所知,他對女友獻出了戒指,他流淚。男人終於又能活了下來,又能感受到那幸福的滋味。這真是悲涼已極的嘲謔。
凡庸的毫不閃躲的暴露,讓我們看看所謂愛情與傷害的,其實一點都「不」非那樣不可。妳總是能有選擇的。愛情,啊,愛情,有時真像是川上弘美在《愛憐》(張秋明譯,麥田出版)那個姊姊說的話:「我決定要喜歡。」即使眼前的男子已然變形,有另一種新生物佔據了男子的身體而她所愛戀的乙彥的身體脫落,乙彥已經不是原來的乙彥了,她仍舊決定要喜歡,即使是「再怎麼不確定的情況,只要決定了就好。」
終歸,那是決定。妳決定跳進去,就進去了。妳決定愛而愛。怎麼說這都比妳被凌駕在妳之上(或之外)不可知的力量判定妳必須愛上誰更來得神聖啊不是。於默而言,神聖的意涵不在超越,而在於日常的機件底,妳完成妳所能完成的抵達。像是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好好的活了一天就是英雄。即便那是極極低限,又有何妨?圓滿不必然出自崇高與巨大。
於是乎,這裡的愛情即有了,去絕對性。那可是對愛情的除魅啊…這一來就恢復了人的質地,人的適應,與人的某種我們自己也擁有但卻不願凝視的,庸俗之必在。《紐》的精彩處是不盪氣迴腸,只是微小人物一點都不偉大的,愛情抉擇。它讓愛情下降,下降再下降,沒那麼美好,沒那麼不可替換,沒那麼神秘龐大,但我們都擁有了擁抱、親吻和做愛的相對權力。我們該都是神聖以外的選民。愛情不大於人,不大於妳所能主宰的,不大於妳。愛情的傾斜終究在妳自身裡。光與灰暗亦然。
當菲尼克斯在天井苦候他的女神(葛妮絲‧派特洛/Gwyneth Paltrow)不至,那焦躁的模樣,宛若衣邊起了毛球似的,而鏡頭一轉,旁邊的小巷,派特洛的剪影慢慢踱來(啊,從黑暗中浮現,那是多麼符合默的喜好的鏡頭構造),簡直像是從千山萬水以外而來的幽慢。然後她說她不能跟他一起離開。他的迷戀在天井裡終於破碎。完全解除。而他們的天井,他們總是隔著天井對話、相望,一高、一低,他對他的女神的仰望,始終是仰望,那距離是無以變動的。即便到了陽台,當他們性交時,鏡頭由上方俯視他們倆,然後慢慢俯進他們,看似拉成平等,但小巷的黑暗旋即宣告了他的愛情在黑暗的那邊:無解、絕望。
文本在主人翁與女神的性交以前,還有一場他和女友的肉體纏綿。那像是做給他的女神看的,我們眼見那窗戶是開的,鏡頭從床搖向窗邊,往上望著對面那扇黑暗的窗戶。他的女友卻不知情。就連禮物也是。女友為他挑選了一個手套(多麼生活、多麼不起眼,但又是多麼溫暖,最後主人翁的活著歸因於此),手套,而他那樣輕忽地收取──他正想著他的女神。在他和女神性交以後,向來不積極的他,非常有幹勁的計畫出走,甚至去買了個驚喜:戒指。卻根本來不及拿給他的女神看。
就是這個被遺棄的禮物最後獻給了他的女友(便是妻了吧)。因於拋棄,變得珍貴。就像片頭我們所知、已訂婚的他被未婚妻扔棄,卻在這個女友的無盡溫柔(但其實他壓根不怎麼在乎)被癒合了。他的淚和溫暖也都湧了上來吧…愛情在極極平常的狀態底回到生活。生活,是的,別忘了主人翁的背景設定在洗衣店,且女友的父親還在他意圖出走的那一日找他談及併購和未來,而菲尼克斯的角色且是有躁鬱傾向的──好似在說他的愛情必然轟烈暴走,卻不想仍舊是這麼平淡無奇。
那麼他的女友可憐嗎?毫不知情的性和戒指,讓這個角色是無知又悲慘的嗎?但誰才真的可憐?誰又幸福呢?是安詳地接受了戒指的女友可憐?還是瞎忙了一場出走的主人翁可憐?或者是擺脫不了毒品跟外遇之戀的女神可憐?
關於可憐或者幸福,都是由自個兒決定的。妳決定是什麼,就是什麼了。
在《擁有太多愛情的男人》(威廉‧格納齊諾著,劉興華譯,遠流)裡曾經大膽宣示:「我希望所有男人都有兩個女人,而所有女人都有兩個男人,至少是階段性的,因為兩個女人或兩個男人是最低程度的享受,如此才能對抗我們可憐的生活,立刻擺脫貧乏。」但默想,其實更需要對抗的是,愛情。巨大而神智昏迷的愛情。標示著「兩個戀人」的《紐》片便在破除愛情的救贖與超凡脫俗。將對愛情的無限虛構,無限,無限,拉回到有限之中。能把愛情說得那麼庸俗,真是美好得不得了啊…真的是。
──98/4/28,晚間,《紐約愛情故事》特映會,微風國賓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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