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怕了苦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我總是說著那,沒有人懂得歌詞
寫下討人厭的字
往後還要有的,不會是
比較五花八門宿命也繽紛的事
我還是想想剛剛又聽到的解釋
寫下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討人厭的字
我也只是卸下討人厭的字
再練討人厭的字
大家都怕了苦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這是張懸的〈討人厭的字〉(《親愛的...我還不知道》,SONY BMG發行)。那字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會這麼的討人厭?什麼樣的字會一再必須反覆練習,卸下又練習?什麼解釋會那樣深刻地在耳窩底撞擊?苦日子跟字的關係又為何?在張懸鋼鐵般的字底下潛藏著神秘河流。妳感受到某種謎某種撩亂的霧。在那一個又一個宛若刻下般用力的字,的最下層,妳應該觸摸得到想說的慾望,想要盡情噴吐的慾望。妳訝異於那冷硬之下的灼熱。而那灼熱最初是以迷惘的型態出現。
尋找自己的價值,即使無法獨立於群體價值觀之外(生活,被錢完全束縛住,無人懷疑的價值系統──我們似乎一直在這麼假定著也正被這個假定所推演),仍舊笨拙地東摸西探南拼北湊,妳試圖給自己的價值更高的什麼。核心?準軸?精神指標?意義的源頭?一種真正的什麼。能夠牢牢地攫住所有離散事物的什麼。像是樹根。像是黑暗的尾巴。深。而且非常有力。那個,並屬於自己。讓妳不蒼白、不憊倦、不充斥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悲情口吻。
而這,也許可以從字開始。一字一觀點,一字一天地。
十一月九日、午后,《漢字寓言:未來系青年觀點報告》(以下簡稱:《漢》)第二週,牯嶺街小劇場,【動見体劇團】製作,林人中策劃,夏夏說文解字,今天的五段編導演分別是:富晨軒、王榆鈞、盧鼻屎、王靖惇、周書毅。
〈勿愛〉,盧鼻屎的戲(妳看看,這女孩多屌,居然用了個鼻屎為名。這字,可就粗俗之中有了輕爽的況味。讓默想起溫瑞安在小說中慣取的一堆堪稱光怪陸離的名字:飯王張炭、我是誰、王小石、天下第七)。踩著腳踏車登場。將時事融入敘事(毒奶、阿扁貪污、奧運棒球輸到了成恥等等)。好玩的特別在於她的對話者是那些時事的擬人體。妳就看見她時而激情時而憤慨地力陳她要和「他」(那些狗屁倒灶的鳥透了的鳥事)分手。於是她出發到大陸去,在那兒演繹了一段更鳥的遭遇(見識了那些內地人嘴臉)。然後她回來。繼續嫌東嫌西。但家就是家。「勿愛」這字是ㄇㄞˋ的音(同賣),意思是台語的「不要」(譬如「勿愛歌來亂」),形是不要愛,拿這個字來直接定義、捉摸、探索國族土地認同問題可真有巧思。
〈群〉,富晨軒的戲。在《瘋狂年代》、《雙姝怨》兩檔舞台劇看過的表演者。印象不壞。文本起頭是在牆壁投影三個字:尹、口、羊(還有象形文的形式)。把群字拆開分為三個部分的理由,妳很快就能在情節裡找到。一個OL的上班女子很客氣的借問一個在開開闔闔門的男人(妳聽到噪音)在做什麼。男人說修車門。女子畏縮地說她的門壞了她自己會修。妳發現原來那是竊盜。表演者也走出角色跟妳說話,說出女性社會處境的卑微感(特別是面對暴力時)。舞台有名鏡子,她拿起口紅在上頭畫格線,那是粉碎的車玻璃(這個意象看似輕而隨意,但很慘烈)。然後車子被撞了。富晨軒很帶種的把自己弄得很狼狽。妳見她扯著自己的頭髮撞上玻璃,把一身俐落的套裝搞得很髒。原來是竊賊回來撞她的車。就在人來來去去的大街上,她被拖出來痛毆。卻無人救援。她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被暴力任意凌虐著。而後形勢急轉。她突然拿出一把槍,要歹徒就範,並意圖對男人採取極殘虐的行為,包括把他的睪丸掐爆塞到他嘴裡(應該是,總之是諸如此類)。默便想起了《勇敢復仇人/The Brave One》、《女魔頭/Montster》的女性暴力者,妳們的柔弱也是會反撲的,到了極限以後。那些對妳們下手的男人們,那種理所當然的施予暴力,難道不該「獲得」更高更毀滅性的暴力對待?不過那只是夢。關於這個反擊的戲碼瞬間消滅。富晨軒喘息著,喝了蕃茄汁,從嘴角流了一片血紅,在她的白衣上。怵目驚心。她倒下。於是,更猛的其實是她的指控。群的崩裂。直到她死去,無人援助。英雄呢?英雄,哈,這是個英雄早已滅種的時代。那些君(子)近乎幻覺。只剩下馴服的羊,羊群怯弱地眨巴著眼睛。協助這件事非常遙遠。即使是默本身恐怕亦然如此。很見鬼了的遺憾。
〈絕〉,王靖惇的戲。一個在聖誕夜還在驗屍房的男人。他,以及兩具屍體(十一月大的孩子、剛當上警察的男人被凶徒一槍斃命)。首先,妳在現場播放的廣播裡聽見許多荒謬的事物,譬如《海角七號》賣破五十億,譬如總統承諾要在國慶日赤裸等等。然後,妳看他和兩具屍體說話。妳看他落寞無比的喝著需要加水才能倒出東西的紅酒。妳看他回憶到自己何以這等落魄:他為了給老婆好一點的生活(這真的是很通用的理由),所以賭一睹,他賭進所有的資產在一支號稱必漲的股票上,全賠光了,順便也負債。他對老婆伸出的手(他希望她願意陪他度過這難關),但手心裡什麼都沒有。老婆走了。燈光暗,死去的警察說話了(王靖惇戴起警察帽子進入另一個角色),他說幫他驗屍的醫生,他在一年前便見過。在街道上那醫生被討債人活活打死。猝然的逆轉。醫生的手,還是沒有人去握住。警察想如果那時他去援助,是否醫生和他都用不著在理應團員的聖誕夜裡冰冷地躺在屍房裡?這果然是一個絕冷的國度麼?絕情。絕命。絕路。盡頭的所有。天無絕人之路。但人,人絕了人的路。人,永遠是最絕最狠的,是麼?
〈讓〉,周書毅的舞。戴著安全帽的男子,以詭異的扭曲,像是電影裡見過的那種有人刺過了一刀他老兄猛然就腰彎成大弧閃過的體態。扭。扭。扭。蛇一樣。表演者透過肢體表現讓的意涵。他讓事物通過。他讓力量經過。他讓。讓是某種推與縮的結合(妳要說是拳術的借力使力亦無不可啊…)。他自身的力的挪移。包括讓字的出現,在牆壁投影裡,也是雜混在《漢》其他諸字裡隱然而現的。安全帽的出現也是種無名性隱匿性。這個舞,吸啜、推拒、停頓、承受、遠離。禮讓,在必爭的年代,居然是那樣難能可貴的奢望。讓幾乎就要是隱士的隱遁了。
〈凹〉,王榆鈞的音樂。牆面投影是一個正方形,上頭移下一個倒ㄇ,組合成凹字。她旋即從大方盒站起,彈奏吉他。是節奏強烈的不間斷的彈。像是一口氣懸在鼻裡。高高的懸著。不墜。再來就是那翻開的盒蓋上投影一段影片:手和摺紙,動作有慢格、和常速播放,最後那紙逸離畫面。女子走向舞台另一端的窗旁,隱隱有暖而盛的光透出,她拉開。燈熄。其後她便坐在窗格上,再度彈奏。稍稍柔軟但仍舊有訴求的旋律。並加入口琴。煙霧撩亂的氛圍的音樂。並像是螺絲的公、母之分,這音樂的凹陷,就必然在哪裡應和著凸起(妳是否要進一步延展到男女性別呢?)。
〈神的文字〉(《波赫士全集Ⅰ》,王永年等譯,臺灣商務印書館)曾翻露了一個探尋虎紋文字的故事,默想,波赫士/Borges真的是一個覺悟者(那麼他就是佛了吧!),他明白字和宇宙的關係,一如他懂得人生與迷宮的血緣性;在那個故事,囚犯在不斷地檢視虎的紋路企圖逼向他的神,找到翻轉他的命運和他的群體的命運的力量,最後他找到了,卻也同時理解「輪子」的在與無所不在,他便甘於被遺忘。那是懂得的人的境界,而我們無以企及的吧…如果是我們擁有那力量的話!
但至少我們像是《神隱少女》那個尋找被奪走的遺失的名字的少女千尋,是吧?總是在找屬於我們的那個字?一種獨一無二的姿態?除了自己再也沒有能夠運用?
而那個字,便是我們的定義,也是我們一切的中樞了。
妳(們)是否找到了呢?是否能夠像阿赫瑪托娃/Akhmatova〈我們一旦失去文字的新意和感覺的單純〉說的:「我們只耗費,而不積蓄。\\你獨自走吧!去治療盲者,\好好體會遭人懷疑的困頓時刻,\學生們幸災樂禍的嘲笑\以及群眾的冷漠無情。」(《阿赫瑪托娃抒情詩選》,熊宗慧譯,桂冠出版)那樣的堅定地投出與費力地把生命的真字挖掘出來?
那麼,最後,來讀零雨的〈語詞系列:13〉:
你只說一半話──你在考驗
語詞的黏合力
他們發出唇齒音。製造不
協調。他們是群體
蓋房子給你住
提供街道。食物
醫療。與你交朋友
建立勇氣
你和語詞之間有一些
空隙──有一些語詞
穿上華服。以為足以進入
內部
但語詞也有無聲的時候
語詞自己知道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零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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