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變成那個人心目中戀慕的樣子。讓那人凝視著自己。認真地捕捉自己現時現狀的存在。不轉移。只有自己的身影不斷地在那人的眼球裡深刻化。絕無取代。
張惠菁〈蛾〉(《末日早晨》,大田出版)裡的米索對那個只看向未來而並不看著她與現在的愛人便是這麼用力(但也同時疏離)地期待她的愛人這樣對她。但可惜的是她的愛人卻只能看向未來看向他意圖的成就。那是什麼滋味呢?戀人目光裡近乎被消弭的己身。應該是火焰的。卻只是透明而已。自己不應該就是那人眼中的光眼中的一切嗎?為什麼那人看不見?
於是有些女孩會改變。捨得把自身翻扭(甚至是碾平)成對方想要的樣子(當然〈蛾〉裡的米索並不是這樣的)。即使那必須在個我裡製造逆轉。譬如變成男孩。
《我愛已不愛你/I Love You,I Don’t》(以下簡稱《我》)就是那樣的一個故事。導演塞吉‧坎斯伯/Serge Gainsbourg,女演員Jane Birkin(那張臉讓默想起蜜拉喬娃維琪/Milla Jovovich,湖水一樣細緻的眼,以及線條剛利的面龐)。文本伊始是一台車輛與及玻璃上的一片血腥跟那隻摔落的烏鴉。除了那血,其餘的顏色都是黃,黃,還是黃。荒黃的黃。色調是荒廢的。
一對男子是清潔車的載運者,垃圾的收集者。男男戀。其中較強勢的男子遇上了一個長得好像男孩的女孩(能夠不穿著胸罩而仍然自在的女人看來就是整個讓默著迷)。兩個人來電。那對男男戀的另一個,姑且稱之為塑膠袋男子(因為他老是拿著一個塑膠袋在那裡揮來舞去,究竟想嚇唬誰呢到底?只覺得空得更空、虛而更虛。方便的容器,恍若愛情關係的註解?),他大大地吃醋,強勢男便厭惡了,這更加速後者對女孩的感情。
文本異常有趣的地方在於男子帶女孩到賓館打算性交。但很遺憾他的陰莖大概沒反應。女孩發覺。女孩吃驚。並深深地受傷。兩人衝突。她一再大喊「同性戀同性戀」,男子把腳踩在她臉上。然後,非常有勁的地方來了,然後,女孩綣曲,嫩細的背的脊椎骨,一塊塊凸現。她背對男子。她輕聲說:「我是男孩。」男人便滑下了床,貼上女孩。肛交。女孩想到讓身體接近的方法是她變成男孩。她把比陰道更私密的肛門交給男人。於是疼痛。女孩用盡所有力氣地尖叫,鋒利的叫。肛交是再疼痛不過的事。他們被趕出賓館。這情節之後還來兩次(最後一次是豪華的旅館,女孩興奮至極地在床彈跳,然後她翻開裙子遮住自己的臉,跪在床邊,如同器物般地貢獻給男子)。但他們仍舊被驅逐。女孩的大叫搞不好連玻璃都會撐破。
他們最後在清潔車後頭做愛。在一片廢棄物之間。在載運垃圾的卡車上。女孩說,她愛他。男人回答,不管他從哪裡上她,重點是水乳交融,那就是愛。這時候的鏡頭拉高俯瞰著兩人。他們親密。男人從背後摟著女孩。銀幕裡的音樂並且相融著。那風景看來既甜蜜又恐怖。愛情不就是這種東西,妳願意給,也願意變。就算是屈微的給,就算是被再粗暴不過的進入。那並非東妮‧班特莉/Toni Bentley式從肛門進入自身的情慾深處並發覺愛與上帝的存在那樣子的過程(《臣服》,鄭玟譯,時報出版。女性的情慾自主原來是那麼難也那麼微妙的事)。《愛》的女孩肛交,只因為她愛上的男人,只能這樣子要她。
最後他們的愛情如何呢?那個塑膠袋男人拿著塑膠袋套住女孩的頭在她入浴時。女孩窒息便要死去時,她的愛人趕到。女孩憤怒極了要男人替她出氣(就如同稍早他替被痛扁一頓的塑膠袋男人教訓圍毆者一樣)。但男人覺得沒有必要。女孩氣極了,她甩打男人。男人便帶著原來的男男戀愛人離開。赤裸的女孩,追出,喃喃著說:「這不是我要說的。」並倒地。
景色還是一片荒涼的黃。
這真是默所見再傷心不過愛情的破碎場面了。
──97/9/20,午后,「國民戲院:Body Song影展」,光點電影院。原先是打算看貝托魯奇/Bertolucci的《巴黎最後探戈/Ultimo tango a Parigi》,可惜售罄。便選了下一場的《我》。意外遇到「電影讀詩會」常見的北一女女孩及其表姊(堂姊?)aj。她們好氣憤。氣男人也氣女孩(哪一個更氣呢?來不及問。就像也來不及問北一女女孩為什麼打算來年理光頭)。氣憤不難理解。雖然默實在很感動於女孩的犧牲與勇敢。對了,《愛》文本裡頭那騎著白馬的人跟清潔車的幾次交叉而過的調度,怎麼說都有種隱喻氣氛在,煞是神異。
──同日午后稍早。用餐旁的空間有場演講,進去聆聽。在最遙遠的距離看見朱天心。真的是眼睛的縫隙裡確實有貓藏躲著的一個女子。美麗的鋒芒。暗自渴慕著:將來身邊的女人也能到了五十歲還擁有那樣靈黠的氣。並突然想起那個野而銳利的女子。朱天心談及《古都》(麥田出版)與個人家族與書寫歷史及身份認同的問題,這並不大於她的文本所能告知默的。不過她意圖「偷渡」的流浪貓議題,就深切地吸引了默──想起她所書寫讓默數度落淚的《獵人們》(印刻出版)。那涉及了生命的重量。默每每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究竟為什麼人類的生命就會大於貓大於其他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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