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該從Hitchcock(差不多是所有恐怖敘事技法起點的導演)的《後窗/Rear Window》說起。一個腳受傷的男人只能成天在家中從後窗觀看鄰居生活於是發現一樁兇殺案………這耳熟能詳的關於窺探別人生活的慾望(包括偷看的或者偷聽)的設定,在爾後的恐怖片種不斷變形擴編,日漸繁衍成一種影像脈絡(也許還是群族裔呢)。最近的矚目作,看的就有《恐怖社區/Disturbia》,聽的呢是《竊聽風暴/The Lives of Others》。雖然偷窺(視聽)者的血脈不確定是不是金玉滿堂,但大抵來說由於科學技術的大躍進,花樣自然也就一再翻新(──看看十年前Tony Scott的《全民公敵/Enemy of the State》無孔不入的竄改與監視,就知道有多殺了)。
韓國導演安炳基的《詭公寓/Apartment》,顯然也流著這樣的血液,烏黑的猶如夜與垃圾本身的血液。關於這類看與被看關係的,關於私生活與公領域的相互交涉,關於變態的凌虐的群居如蟻蜂的歲月──公寓可以說是現代生活與城市孤寂完美的演繹場所。簡直不會在有比那還淒清還漂流的隱微之島。或者牢籠,一格一格的,女主人翁在自家往外看去的那幕,不正像眼望著昆蟲的穴居生涯(──她同時也被那一條條的簾片投在身上的光影切割了,看起來就是傷口的集聚之人)。
公寓,既是科技文明的力量之建構,但也同時窄化並將人類降格成冰冷的機器。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個如今最日常風景的場所將會滋生多少暴力與恐怖之物(就在你周遭活生生地呼吸著,而無從干預甚至無從發覺,例如家暴或死亡),想想,都覺得背脊整根都浸入了冰桶似的驚慄,冷颼颼啊…
一如本片原先基於照應心理的鄰居們,最後將自己生活不順遂的部分,將那些扭曲的瘋狂的,全都發洩到那個下半身癱瘓的孤女身上,猶如飼養著寵物,怎麼虐待處置都無所謂(無怪乎虐貓虐狗虐童的事件屢有所聞)。社會層層統御的架構終於反彈到人們的內在,歪斜而醜陋的怪物以集體的形態常駐著了。
西方殺人狂氾濫之餘尚要比死法的創新,東方的女鬼群也要比比誰夠神出鬼沒誰夠肢體卡喀誰夠眼神淒厲。於是,恐怖鏡頭的預期心理(搖晃與靜止或者倏忽移動又拉回間,自然難免就會產生就要有突然填充進來的陰魅了),就是重點了。怎麼透過氛圍與那一緊繃的情緒,就是恐怖片導演食髓知味的操控藝術了。
《詭公寓》片裡高跟鞋踩動的聲響「喀答喀答…」的如影隨形,還有女鬼(話說這是個漂亮的女鬼)幾次現身的驚嚇時機都拿捏得極準。不過怎麼說都還是《鬼鈴/The Phone》更勝一籌,在安炳基自身的作品裡。《詭公寓》與《筆仙》一同,都顯得單薄,無論是在情節線或者影像風格上,都沒有《鬼鈴》交織細密的蛛網情境來得華麗絕豔。
復仇往往是推動女鬼的怨恨無止盡延流下去的主述原因。默這一代的女鬼(好了不起的說法,這一代)從《七夜怪談》的貞子到《咒怨》的珈椰子,全都不是為了救贖而來,不是解決了人間的恩怨就會甘於從此煙消雲散,以致於她們往往還要找個身體寄生或者乾脆被誕生出來,要說很現代也很現代的,那樣子的女鬼(──說起來港片抓鬼大師林正英還在的那段歲月,鬼魅們就顯得懷舊了點,當然也比較可親一點,是只要理解了將未了之事清除後就會遠離的)。
也想說說:這個女鬼好厲害!
真想仿效日本推理小說中譯本常見的廣告詞:「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那樣子給那些女鬼分數跟排名,看看誰更深入內心更在意識底層搬攪著陰祟的迷離的刺痛與落寞。
安炳基在本片對《後窗》進行的變體:窺視者看到的是一樁已經發生過的凌虐案而不是正在發生的。於是救無可救。而這也反應了人在機制內根本不可逃遁的無力,連捉摸都顯得徒勞。同時,也實在無比、無比的寂寞著。這讓默想起Marc Behm號稱終結私探的精彩小說《守護者注視下》(──關於私探如何從硬漢變態為犯罪者的灰影捍衛者就請自見文本吧)那個書中沒有名字就叫「The Eye」的私探是怎麼樣長久地監視著且一路替他所鍾情的女子收拾她謀殺奪財的爛攤子。這裡頭有種灰暗的況味。如同公寓大樓遍布的城市。孤寂的盡頭。那之後有什麼?人到了那裡還能剩下什麼?
相當難得的是,《詭公寓》算是韓流恐怖片中少數不以情慾為出發。這一次轉向了人類極淺粗陋的善意與隱藏在和平表面下的暴虐與惡意,以及深得近乎絕望的孤單(於是還想拖著人一起去死的)。那不正如安炳基在片中大量採用的幽青燈光,以及片子開始沒多久那個死去的紅衣女郎所說的:「妳不寂寞嗎?」最後,女主人翁不也冷然而不無悽楚的回答了,只因不想再互相傷害而過著一個人的生活(於是連她負責設計規劃的聖誕節的展示窗也是一派冷調)?抑或是女鬼淒厲地訴說著不想被遺忘,而那豈非又與想救她的女主人翁是一致的垂落到無可墜落之處的嗎?
城市裡頭盡是害怕著受傷的孤寂的公寓生物。
不就是這麼回事?!
──97/4/28,《詭公寓》特映會,與青,欣欣晶華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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