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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07 19:58:38| 人氣1,31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轉載》愛講、愛講 -- 吳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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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講、愛講 -- 吳晟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12/02/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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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這一輩,五、六○年代受教育的台灣子弟,尤其是「庄腳囝仔」,受限於母語發音的口型,所謂「台灣國語」的腔調都很重。像我講「標準國語」這樣字正腔圓、這樣道地,可以將ㄓ、ㄔ、ㄕ、ㄖ捲舌音、ㄈ的唇音,自然順暢發出來的,實在很少。

  我雖然出身農村,就讀偏遠的鄉村小學,但我有一段特殊機緣,奠定了「標準國語」的基礎。

  國小四年級,我們班的級任老師呂瑞芬,是位年輕的女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學生時代曾獲得全省中學組演講比賽第一名,我記得她曾拿出獎狀給我們看,證明不是吹噓。

  呂老師非常積極要找一位傳人,造就演講人才,剛來任教不久,就選了幾位班上成績較好的學生開始指導,其中三位女生、一位男生。男生就是我。女生音量不足,太輕太細,而我的聲音特別宏亮,「膽頭」又夠,「台風」較有架勢,結果只選定我長期訓練。

  升上國小五、六年級,雖然換了級任老師,呂瑞芬老師還是主動繼續訓練我演講。

  呂老師責任心重,也可以說好勝心強,教學十分認真,近乎嚴厲,演講又是她引以為傲的專長,當然更在乎成果,要求更嚴苛,平時不中斷練習,每次比賽前,更是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改正、重來,時常訓練到聲音沙啞才暫停。母親總要買楊桃、柑橘之類的水果給我潤喉。

  呂老師任教不久就有了合意的對象,是我們學校教導主任崔老師,北平人,一口京片子,有時候也會「奉命」加減指點我。在兩位名師悉心指導下,每次參賽,校內當然都是第一名,鄉賽、縣賽也都得獎,而且有很好的名次。

  當年參加比賽的演講內容,大都早就忘卻,唯獨結論部份至今仍可背誦如流,如實表演一番,保證十分生動精采。不管演講題目是什麼,都有一套皆可適用的公式,彷如魔音穿腦深深刻印在腦海中。

  我編為四部曲:
  第一步:在偉大的領袖蔣總統英明領導下。(立正;表情嚴肅)
  第二步:消滅萬惡共匪。(右手高舉如手刀,使力橫切下來;語調激昂、表情堅決)
  第三步:拯救大陸上千千萬萬苦難同胞。(雙手手掌緩緩拖向右上方,眼光跟隨手掌移動,如打太極拳,表情殷切期盼)
  第四步:完成反共復國的神聖使命。(左手緩緩放下,右手手掌換為握拳,振臂高呼稍停。右手慢慢放下,環視一下觀眾席,鞠躬。謝謝各位。下台。)

  小小年紀懂得什麼共匪有多萬惡,只是老師這樣教,就有模有樣照本宣科;大部分參賽者的內容好像也都差不多,只是在比聲量和架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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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語演講比賽是配合國民黨政府實施語言政策很重要的一環,以教育體系為主,舉國上下大力推行。這項政策有怎樣的時代背景,對台灣社會文化發展,造成多深遠的影響,多巨大的改變,暫且不論。

  就我個人而言,國小期間練就了這項「才藝」,冥冥中注定我要靠講話謀生,一生擔任教職,最起碼的長處是自信語音清晰,不只教學實用上惠我良多,還擴及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語言能力。

  從中學到大專求學階段乃至軍中服兵役,我仍經常參加演講比賽及辯論比賽,有時被指派,有時則主動表達參賽意願。直到返鄉教書,我還代表任教學校參加「國語文競賽」教師演說組,得過全縣第一名;再代表本縣參加「省賽」,得到第三名。

  七○年代初,中華民國堅持漢賊不兩立,喪失聯合國席位,在國際外交上節節敗退。接班形勢十分明顯的蔣經國,認知到「反攻無望」,必須轉型為本土化政策的必要性,刻意啟用民間通稱的「崔台青」人才(「崔台菁」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歌星,以其名字的諧音,代表善於口才、很會吹牛的台籍青年)。文才兼備者更有出頭機會。我也在被延攬之列。

  有位國民黨黨部主管親自到學校找我和校長,指派我去省黨部受訓,擔任三民主義巡迴教官,學校都必須給予公假。不過那時期的演講已從「消滅萬惡共匪」改變為「處變不驚」、「風雨生信心」等等口號了。

  那只是我短暫的經歷。我沒有順理成章接受國民黨的栽培,去黨部任職。反而和「黨外人士」接觸更密切。包括七○年代中期〈夏潮〉雜誌的朋友。

  我愛好文學,卻特別關注社會思想。從年少以來閱讀〈自由中國〉、〈文星〉、〈人間世〉、乃至〈大學雜誌〉等雜誌及叢書(我也是文星、大學雜誌的詩作者),長年累積的認知,原本就深深潛藏的自由主義民主意識,年歲增長不斷發酵,終於凌駕黨國體制強行灌輸的歷史圖像,從信仰而質疑而批判,鼓動著我青春生命、社會改造的熱情。

  尤其美麗島事件後,大審期間又發生林家血案,每看扭曲的新聞報導,不只流淚,往往氣得全身顫抖。風起雲湧的反對運動中,我也按捺不住激憤,每場選舉,直接為黨外人士站台助講、寫文宣、發傳單。身為教師,公開站出來,不免遭受調查、遭遇麻煩,但在追求公義的召喚下,還是克服了顧忌與害怕。

  台灣每場選舉、競選活動期間,幾乎都在冬季或初春,演講場大都在夜晚。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一個鄉鎮又一個鄉鎮、或是在大都會造勢場,慷慨激昂痛斥萬年國會、威權統治,宣揚自由民主意義。或許演講場大都在室外空地,感覺寒風特別凜冽淒冷,越發突顯講者與民眾的熱情。

  所有站台助選,完全義務。我不會開車,如果演講場在鄰近村莊、鄉鎮,自己騎摩托車前往,有時候妻子作陪;若是路途較遙遠,則需叫計程車,不但要自付車資,還常捐款贊助候選人。

  我秉持的信念無甚高論,最基本的民主觀念是監督與制衡。長期一黨專政,絕對權利形成絕對傲慢、絕對封建、絕對腐化的特權傳統,必需有發自人民強而有力的監督力量相抗衡,繼而追尋社會公平正義,尋回台灣自主意識與價值。

  和以往參加「演講比賽」最大的改變是,使用的語言不再是那字正腔圓、舌尖輪捲的國語了,而是從幼小已經熟悉的母語,有人稱作台語、有人說是閩南話、也有人叫做河洛話。

  不知不覺中,我的說話腔調,拋開了所謂的標準國語,一種漏掉ㄨ音節、舌尖鈍鈍捲不起來的「台灣國語」,成為我的說話習慣,真的很難想像,我曾經「會講」那麼標準而流利的國語。

  相由心生。連語言的調性也是如此嗎?我有時會揣想,如果我繼續講輪轉不停的捲舌音、帶有北京腔的「標準國語」,不知是啥款模樣的庄腳歐吉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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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2月,我從國中教職退休,隔年開始在靜宜大學、大葉大學、嘉義大學、修平技術學院等校兼課,擔任駐校作家,講授台灣文學課程,我的教學熱情十分旺盛、講課中氣十足,從未懈怠。

  可能大家認為我已退休,較多空閒,而且校園興起「面對課本作家」的風氣,各種文學營、讀書會、中學教師國文科研習、大專院校社團……演講的邀約不斷,好像還頗受歡迎,只要時間不衝突,我幾乎從不拒絕。平均每年大約上百場。我收集留存的「研習手冊」,已佔據一大格書櫃,疊得滿滿的,粗略估算至少數百冊。

  這些邀約皆以文學為主題,不過演講中,難免涉及政治話題。廣義而言,公眾事務,皆可稱為政治。許許多多政策支配著我們的國家方向、社會結構、影響著我們的生活,你如果關心,能避而不談嗎?我從不避諱自己的立場與思想,只是盡量使用文學技巧的隱喻、含蓄而巧妙的表達。
  (上)

      2005年年底,我患病住院手術,休養一陣後,辭去大學固定兼課,但仍繼續接受演講邀約。除了國中學生全校性週會演講,不好控制秩序,以及某有名的商業團體,將演講當做聚餐點綴,我再也不去;其他邀約大都毫不猶疑,爽快應允。

  經常連續數日不斷,每天都要出門,或只隔個三、二天。將近十年來,可說是我的演講高峰期。

  偏居鄉間又不會開車,每趟出門要轉乘多次車,早出晚歸確實辛勞。但我並不以為苦,興致勃勃,樂此不疲,類似傳教家精神,或說好為人師吧,總想將自己的見解盡量傳揚出去。

  自從我生病手術後,這些年,女兒音寧看見我背著大書包要出門,或夜晚回到家,常很生氣的唸我:「愛講、愛講、那麼愛講……。」

  我總是嬉皮笑臉回應她:「就是呀!要講、要講、就是要講──。」

  愛講、要講,二者台語音相同。但音寧的愛講、愛講,有責備愛現之意;我的要講、要講,則是真的想要講,想要把理念傳揚的苦口婆心。

  我有充足的理由:以前跑黨外演講場,交通自理,還要面對不可預料的麻煩,都那麼愛講,而今這樣多單位主動邀請,安排妥當、名正言順,又有車馬費、演講費。實在說,我從不計較演講費,重點是有人願意聽、喜歡聽,可以傳播理念、發揮一些影響力,何樂而不為?

  母親在世時,也很反對我出去演講,不過她是擔心我的安全,常告誡我:你出去黑白講話,會被人捉去。現在換女兒兇巴巴管我,則是擔心我太奔波,損害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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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講最高境界,應該是生動風趣吸引人,又有深刻內涵,簡單說就是又有趣又有意義。這是我對自己的期許。

  然而演講太多,不管怎麼變換題目,總會一再重覆內容,越講越心虛;不少有趣的故事、自我消遣或自我膨風的幽默笑談,講到我自己覺得很沒趣味;某些很簡單的基本觀念,看大部份聽眾茫無所知,忍不住要再闡述一遍,我自己也聽得厭煩。

  雖然每場演講聽眾不同,但講多了常會遇到熟識的聽眾在座,特別緊張。他們聽過我講什麼內容、什麼笑話,無從問起,只好照擬定的題目,該講的笑話還是要重覆講。

  為了有所防備,我設計了幾項問卷調查,其中一道題目就是「有誰曾聽過我演講」,結果發現每場文藝營、教師研習會,舉手的人常有好幾位。我開始萌生「退隱」之念,要淡出「講壇」。

  2009年新春,我家新書屋建造完成,花了數個月時間,將舊家三合院四處堆積的書籍搬過來,一本一本分類,擺上書架,妥貼安置。面對滿屋子浩瀚書冊,每當巡看書架上一排一排的「書名」,彷彿都在頻頻招呼我立即親炙,總會興起趕緊拿起來閱讀的強烈願望。

  有多位來訪客人參觀書屋時,隨口問我:這些書你都讀過嗎?問得我很難為情,只能自我解嘲:應該是每一本都翻過。

  長年以來,許許多多藏書,寶貝般買回來的時候,大都隨手翻一翻,讀上幾篇幾頁便擱著,準備「有空」時再仔細閱讀,往往拖過一日又一日,一旦擺上書架,便果然成為名符其實的「藏書」。

  我向來知道自己的才學多麼匱乏。講,然後更知不足,腹中之書,遠遠不及架上之書於萬一,太多太多重要的書、精采的書、美好的書,迫切等待我去親近。我多麼想靜下來,有較完整的時間自我充實呀!

  然而正要決定不再演講,不久即全心投入反對「國光石化」運動、反對「中科四期搶水」運動,積極籌劃、奔走、參與說明會座談,心思懸掛著不得閒下來。
  
5
  2012年年初,總統大選開票結果,錯愕之餘,突然感到很累、很累、很疲倦。思緒紛亂又空茫,沒有力氣去整理;沒有力氣、也不想開口講話。

  我向來對公義太執迷,太一廂情願;然而世事紛雜、人性脆弱、選情詭譎、步數權謀,豈是只靠「講道理」論是非嗎?此中未必有真意,只是欲辯已忘言、已無言。

  沉默了幾天,稍稍清理思緒,終於下定決心調整生活態度,最大的決定是:不再演講。至少暫停一年,自我閉關。

  其實不再演講的念頭潛伏已久,選舉結果的衝擊,應該算是引爆點,而不是單一因素,一時的情緒反應。
  多日以來陸續又有演講邀約,我都先表示歉意,再委婉說明要暫停一年。有熟識朋友建議我,何妨採取管制方式。但如何做抉擇呢?定什麼標準來遵循?拒絕即是辜負好意,內心已很不安,何況是大小眼的拒絕,不是更難安嗎?

  我很了解,每個單位要邀請哪位作家演講,必定有慎重考量,總之是一番美意與推崇;整個連繫過程與細節安排,也都付出不少心力。我要藉此向以往所有邀我前去演講的單位、每位主辦人員,乃至每一場耐性聽完我演講的聽眾,表達衷心感謝。

  從聽眾的熱情呼應,和互動中碰撞出來的火花,我常覺得每一場演講,我所獲得的回報,往往遠比我付出的多得多呀!

  更令我不安的是,我不但婉拒演講、也連帶婉拒要來「參觀」我家書屋和樹園的人客。

  近年來我家書屋和樹園,有些名過其實的報導,成為小小「爆紅」的景點,常有相識朋友帶朋友駕臨,以及更多「慕名而來」的「不速之客」,我都竭誠歡迎、熱情「導覽」,甚且主動邀請大家來我們農鄉走走。

  在我幼童之時,每有客人來我們家,母親就常說,一趟路那麼遠,願意來,表示無棄嫌,就要好好招待。我家開放式書屋、以及完全開放的樹園,都可以作證,這樣好客的家風延續至今一甲子,從未改變。

  數日前我在午睡中,聽到住在廟口邊的阿姊在喚我,趕緊走出來,原來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女兒在廟口停車,向阿姊問「詩人的家」,阿姊很熱心,直接帶他們過來。

  客人說看報導,這間書屋開放給人參觀,所以從台北返回台南途中,順道過來。

  我還睡眼惺忪,淡淡回應道:這是居家,不對外開放;不過你們既然來了,就隨意看看。說完我就逕自走向另一邊的浴室。等我洗了臉走出來,客人已不見,立即追出去廟口問阿姊,阿姊說客人已開車走了。

  一定是我未說明要去浴室洗臉,他們誤以為我走開不理他們,表示不受歡迎。真是抱歉呀!害他們千里迢迢乘興而來受挫而返。

  我對人情世事,熱情仍在,不曾減損;明知世間道理,常因權勢依附、名利追逐等需要,隨人愛怎麼講就怎麼講。我仍堅定信奉:知識份子,面對不義,閃避良知,保持緘默,便是墮落。

  但我很慚愧,確實感到很累。演講、上課,超過半世紀,始終精神充沛,突然感到很疲倦,沒有力氣,也不想再開口講話,只想安靜下來,有較完整的時間,美其名沉浸在文學世界中。

  暮色微暗,不覺掩上桌面
  掩上正在閱讀的這冊厚厚大書
  字跡辨識稍感吃力
  趁還有些微光
  再讀上幾頁吧
  也許只有數行、散句
  雖然懊悔錯過太多
  而有些急切
  ──《晚年冥想系列》
  (下)

台長: 老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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