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出境大廳,她觀望旅客推送行李從大門走出。來自東京的飛機剛剛抵達,接機的人們興奮等待家人朋友的現身。那一扇小小的門,像小叮噹的隨意門,開闔之間,即將從另一個時空接來她朝思暮想的戀人。
這樣的場景真是再熟悉不過了。一年前,她在布拉格機場等他,他風度翩翩的向她走來,貼頰親吻三次,她卻僵立原地,沒有反應,據他後來轉述:「妳變成一塊石頭,使我當下後悔自己的西式作風。」
那一次機場的等待,是焦灼,是陌生,她連他眼珠子是什麼顏色都不確定呢,卻就此展開一段勢均力敵的愛——
在雨濕黃昏的Dlouha街,他在傘下,怕驚動行人似地,小聲說出自己曾經大量服用安眠藥的過去;在深夜不打烊緊鄰Karlova街的咖啡廳,她凝視桌上跳躍的燭火,哽咽說出自己被前夫毆打的故事;在華燈初上的Vltava河岸,他緊握她的手,愧疚的,招認自己是一名戴了卡薩諾瓦面具的假情聖;在藤蔓爬滿舊牆的Nerudov街,她一邊拍攝煤油燈的削瘦身影,一邊告解自己年輕時同時愛上兩個男人的罪惡身世。
他們都曾為愛所苦。
「妳知道上帝為什麼讓我們相遇嗎?」走過Hradcany區的拱廊,他感性的問。
「為了發現世上也有跟我們一樣悲慘的人,而不致埋怨。」她頑皮的回答。
「不,為了拯救彼此墮落的靈魂……」他久久凝視她的單眼皮,她的黑頭髮,驚覺兩人生存在完全不同的現實世界,卻擁有相似的心靈世界。
過去,那一點點重疊的地方,成了兩人靈魂裡最深的影子,花草皆可死去。
「妳喚醒我的靈性,而非肉體,使我仍能妥當完善的去愛一名女子,這是我的收穫;我喚醒妳的良知,而非獸性,使妳仍能去愛自己的孩子,這是妳的收穫。」他棕色的眼珠子,映照出Strahov修道院的釉綠色高塔,她感覺自己的心是一本手抄經書,即將被眼前這名男子謄寫出不一樣的文本。
短短三日的相處:她舔咖啡匙,他吃驚;他睡眠量極少,她詫異;她點了滿滿一桌中國菜,他尷尬;他認為她居住的青年旅館太過簡陋,她生悶氣;她到卡夫卡書店讀捷克人的短詩給他聽,他閉眼感受;他在擁擠人潮的市政廳天文鐘下驚呼自己母親跟她誕生在同一天,她欣喜莫名;她拖拉笨重的行李穿過Revolucni大道,他幫她提;他在Slavia咖啡館攤開掌紋,她讀他的命運。
現在,那一點點重疊的地方,成了兩人靈魂裡最深的亮光,花草皆可滋長。
直到他們必須一路顛簸的坐回布拉格機場,不得不接受現實的安排:一個飛回台北,一個飛回阿姆斯特丹。她在登機門鬆開他緊握的手,微笑的揮舞再見之後,便頭也不回的走進登機通道,走,再走,不停的向前走,被吸入一個黑洞似地……
她理智的認為這份愛是一朵絢爛的煙花,已綻放於最美的城市,最美的季節,其後的凋蔽之色,是不忍見到的了。她想在記憶的匣子裡保存這份煙火的愛,但他不能。倚著候機室的椅子,大顆大顆的眼淚,壓著他捲翹的棕褐色睫毛滾落下來,打濕了衣襟。他想見她,無可救藥的想再次見到她。
布拉格這座城市,施展了什麼樣的魔咒,使他們在寂寞的星球上相遇,且不能輕易別離?
相遇一年後的今天,站在桃園國際機場,她屏息等待他突然現身於出境大廳,以一塊冰屑的冷,一枚火種的熱,她將再次親吻那一雙靈動的眼睛,並告訴他:「你來遲了……然而,我們還是再次相遇了。」
她的心將恆久停駐於布拉格的秋天:那金葉旋舞的街道,那紅瓦滾燙的屋頂,那查理大橋上孤獨的,凜然的,朝她破霧走來的長長身影。
∮ Nerudov 街上的咖啡屋:濃濃的文藝氣息,更勝巴黎。這條街以一位捷克文學家Jan Neruda命名,後來智利詩人Pablo Neruda,因景仰他的文筆,而借用他的名字作為筆名……每回走在這裡,我便感覺聶魯達那些動人的情詩在胸口塋塋跳動,逢人便想問:嘿,你知道自己正走在以詩人為名的街道嗎?
∮ ARCO 咖啡屋:卡夫卡與朋友駐足流連之處,在這裡,他不知道完成了多少文稿……我跟德國室友來這裡兩次,只點兩杯加了萊姆酒的熱可可,聽他抱怨家鄉父母的事,歡喜暢談跟日本女友的戀情……後來才得知,他也曾罹患危害生命的疾病。
∮ Novy Svet 街:寧靜得使我獨自來此散步不下三次。街名的意思是”新世界”,我聯想到捷克作曲家德弗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曲”。他來此散過步嗎?或者,布拉格人只是浪漫得認為這個幽靜之處,適合哼唱音樂?……聽一首好的音樂,喝一杯香茶,寫一首詩,想一想心愛的人,看一看這個美麗的世界,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Dlouha 街:我的青年旅館座落在這條四通八達的大道。第一天抵達布拉格,疲憊之餘,一輛馬車答答經過,驚動了我正欲安眠的心……這座城市,半是歡樂,半是憂鬱,兩者巧妙融合一如咖啡與奶精。
∮Slavia 咖啡屋的蘋果派:造訪了布拉格許多咖啡屋,最念念不忘的,是這個劇場詩人哈維爾經常光顧的咖啡屋……寬敞的落地窗,直接可以眺望高聳入雲的城堡,難怪會成為夢想尚存者的最愛。我沒出息,只記得蘋果派一咬即化的口感愉悅,什麼夢想都暫時拋在腦後。
∮布拉格第一家咖啡屋:金蛇屋。它座落在熱鬧的 Karlova 街,我並未進去,也許是衣飾寒酸的緣故……裡頭看似一個高尚的沙龍聚會場所,我卻以身為一名平民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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