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Heraklion某棟辦公大樓牆上的大幅油畫。它凸顯了克里特島在希臘神話裡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歐羅巴(Europa)是一個美麗開朗的女孩,有一天,她靜靜坐在海邊棲息時,宙斯(Zeus)從天上看到她,立刻就想把她據為己有。宙斯化身一頭俊美的公牛,毛皮潔白似雪、兩角彎如新月,緩緩走向海灘上的歐羅巴,然後在她腳邊慵懶躺下。歐羅巴起初有點被這奇異的野獸給嚇著,但這隻公牛表現得溫馴可人,絲毫沒有一點野性,她就放了心,慢慢靠近牠身旁。最後她跨坐到公牛背上,就在這時,公牛忽然一躍而起,飛也似的衝向大海,從水面奔馳而去。
宙斯帶著歐羅巴離開亞細亞(*註:歐羅巴是古代腓尼基王國公主,該王國位於今黎巴嫩西南部海岸),來到克里特島。他們在此結合,宙斯並用計使他們在島上的生活不被打擾…今日我們所稱的歐洲即是來自歐羅巴的名字:Europa。
——Jean-Pierre Vernant .《宇宙、諸神、人為你說的希臘神話》
就在我們四目相望的時候,Evans跟他的太太Miranda從樓梯上面走了下來。
Evans來自斯洛伐克,身材高大,在青年旅館進行管家清潔工作,個性活潑開朗,常常可以聽見他一邊清掃一邊抱怨的高亢聲響,有如世界男高音獻唱義大利歌劇名曲。
有一回,三十多位法國青少年進駐此地,半夜十二點還在露天花園裡烤肉、玩牌、彈吉他,Evans和顏悅色的走了過去,乞求他們停止這份浪漫情懷,轉身走進浴廁間見到我,卻立刻戲謔模仿他們講法語的模樣 ( 譬如把法文裡頭R的喝水音,發成誇張的溺水音 ) ,看來似乎快被這份工作搞到精神分裂了。他的太太Miranda也在這裡工作,兩人擁吻的親愛模樣,經常讓我想起電影「巴黎,我愛你」的默劇夫妻。
Miranda走過來摸了一下我的黑髮。
這種普通材質的黑髮在台灣理髮店裡隨時可以掃上五公斤,但在這裡卻顯得稀奇珍貴,有如東方絲綢誘人。前天跟Tinos在海邊的沙拉吧進餐時,一位捧拿玫瑰花束的吉普賽人突然走進來 (小販可以隨時走進餐廳兜售物品,這點真是希臘的經濟奇蹟 ),一邊撫摸我的黑髮,一邊用懇求的語氣對Tinos說:「買朵花送你的愛人吧,看,她的黑髮配紅玫瑰真美…」就在我看見她挺著大肚子,準備掏錢支付寶寶的奶粉錢時,痛恨吉普賽人不循正當管道賺錢的Tinos,立刻把她"請"走了。
然而尷尬的是,後來我們在海邊進行餐後散步時,竟然再次遇見這位可憐的吉普賽媽媽,站在路邊猛抽菸,五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圍在她身邊,高談闊論、神情愉悅。Tinos又藉此機會再度發表了希臘政府無用論的演說,令我頭皮發麻,黑髮多掉了好幾撮。
「她的頭髮昨晚也被人亂摸哩。」
Tinos提醒 Miranda,她卻驚訝的轉向我:「啊,妳也有這瓶沐浴乳!我超級喜歡oriental的香味,但我每次都故意不看瓶底的價錢!」以為自己是貴妃出浴的我,手裡握著一瓶有機橄欖油製造的沐浴乳,香味清雅內斂,是多日前在鎮上一間專賣店裡買來的。湊巧的是,上次在布魯塞爾機場,我買的香水也是oriental的味道,似乎,人會默默尋求跟他生命底蘊相同的事物。
就在Evans跟Tinos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人聲漸漸稀落的時候,兩位義大利少年經過我們身邊,輕聲說了一句:Buona notte。出於某種熟悉的感覺,我也不由自主的回了一句:Buona notte。Tinos似乎感覺到我的語氣夾雜著甜蜜與苦澀,直視我的眼睛,Miranda則嚷嚷說:「妳應該要學習說希臘文的晚安了!」
第二天醒來,Tinos早已攤開書本,坐在桌邊閱讀。
我走了過去,略帶睡意,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起他的咖啡啜飲。他轉過臉來,哭笑不得的說 :
「妳能想像嗎?每天早上我交代Evans不要幫我的咖啡加糖加奶精,他都一邊洗杯子一邊說沒問題。等到咖啡端上來,一喝,才發現他又重複同樣的錯誤了。但我實在沒轍,因為這就是Evans。Evans 就是Evans,他的風格實在太難改變了!」
說曹操曹操到。
Evans突然像幽靈出現在我們背後,雙手交叉胸前,冷颼颼的說:「Shinhui,妳知道嗎?去年Tinos造訪本旅館時,可是個熱情洋溢的小伙子哩!我還記得大家正在吃早餐的時候,他竟然脫下衣襪,從這張桌子跳到另外一張桌子,要大家陪他一起在桌上跳舞呢!怎麼今年他完全變了個人,只是靜靜坐在那裏讀書,悶不吭聲,頗有心事的樣子。我想...」
他下了一個睿智的判斷:「那是因為妳。妳的存在,讓他不敢顯露本性。」
我睜大眼睛,難以置信。但是有一個人比我更加難以置信,那是Tinos他自己。我準備看Tinos怎麼回應,沒想到他卻仰天長笑,不做任何辯解與澄清,無奈搖頭讓其他吃早餐的房客取笑我們。等他離開,他才對我大聲嚷嚷:「這就是Evans!即使他記錯咖啡,記錯那個跳桌子的傢伙其實並不是我,但Evans就是Evans,他的風格實在太難改變了!」
而我們又能說些甚麼呢?這位大哥真是太神奇了!
*除了天神宙斯化身公牛的傳奇故事之外,米諾安人(Minoan)在克里特島建立的米諾安文明,早於希臘本土的邁錫尼文明,是目前所知歐洲最早存在的文明。克諾索斯宮殿(Knossos Palace)遺址的牆壁上,仍能見到三千五百年前人們熱愛的跳牛運動(Bull jumping)如何進行。
當地導遊特別強調當時社會重視男女平權,所以站在牛隻前後的兩位美女,可以坦胸露臉的在眾人面前進行這項陽剛味濃厚的運動競賽,如果比賽贏了,還可以接受公開褒獎。
*克里特人屢屢宣稱他們愛好和平,不像西班牙人進行殘暴血腥的鬥牛運動,但我仔細看了許久,赫然發現公牛眼角,偷偷流下一滴疼痛(或者悲傷)的眼淚。
我把這個發現告訴當地的書店老闆,他訝異於我敏銳的觀察力,接著語氣堅定的表示:「但是,我們還是不拿長劍宰殺公牛的,因為,這樣真的太殘忍了...」
「那麼,接下來我會在克里特島看到許多平安存活的公牛囉?」
「嗯...親愛的朋友,妳會見到黑羊,不是公牛。公牛已經不見了。」他語塞的解釋,使我更加困惑:那麼公牛都到哪裡去了?
*米諾安女人有著一頭捲曲迷人的烏黑長髮,充滿浪漫情調,看著看著,連我都想把頭髮燙捲了。
再看她們坦露胸部的自在模樣,很難不回想盛唐時代的女人,也曾如此豪放不羈的以自然風貌展現自己。沒想到文明越來越進步,女人卻越活越沒自信,塑身衣對於三圍的緊箍,可以說比裹小腳還要殘酷,卻依然銷售得出去。
我刻意維持的白皙皮膚,被歐洲人視為病態; 我討厭自己的單眼皮,歐洲人卻讚許為特別。究竟,美麗的標準在哪裡?
如果女人不能摒棄美,注定要熱愛美、走向美,那麼,可不可以由女人自己(不由男人)創造美麗的標準,並且快樂自信的活著?
燒掉塑身衣吧,留下書本、書本、以及更多的書本。智性之美,永遠比皮相之美,來得雋永且意味深長。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