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梁羽生武俠最值得玩味的往往是人的情感狀態──人被自身的情感困陷,同時又被巨大江湖癲狂武林所鎮壓,乃至被自身的家世和觀點束縛,情愛悲劇上演不停,無可遁離,常常是死生才見真章的。梁羽生接續著王度廬的俠情路線,引入些許現代主義與概念,陳骨舊肉上套著一層薄薄新皮,但裡頭仍是對世間男女情癡感纏的心心念念,儼然透過武俠補償對萬般情感的渴望。
傑作《女帝奇英傳》(另名:《大唐碧血錄》,我對這個後來的書名很有意見,它完全沒有掌握到此書的精義,甚至是大大違逆梁羽生心中所想)亦然如此,如李逸與武玄霜、長孫璧的三角大苦戀就是典型的傷逝組合,一個是意欲推翻大周的唐朝皇族王孫,一個是武則天的姪女兒,一個是被殺的舊朝功臣後代,如果再加進一個原本要刺殺武曌卻又因其魅力而折服的上官婉兒,就更是難解難分了。小說有一段情節,李、長孫、武三人為了逃出突厥大汗的掌握,都吃了致死的藥散,但七日內可復活,唯此藥孕婦禁服,結果李逸之妻、懷了三個月胎的長孫璧就此死了,如她所願的死在李逸懷抱,再無須擔憂丈夫遠去。
而因為長孫鈞量死前要他迎娶長孫璧、其實心中念著武玄霜與上官婉兒的李逸這才發覺妻子的好:「……八年來恩愛剎那間都在心頭泛起,呀,長孫璧在八年長的日子裏,熱愛著他,而又懷著恐懼,恐懼會失去他。她這複雜的心情,祇有他一人知道。唉,沒想到反而是他失去了她。……而是因為感到內疚,感到自己在她的生前沒有令她得到幸福。他和長孫璧的成婚本來甚為勉強,但是在這個時候,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愛她了!……」簡直《雲海玉弓緣》厲勝男死而金世遺省悟自己已深愛她的翻版。
同樣的情感難題後來又發生在喪妻李逸與武玄霜、上官婉兒三人,又是一道人人看似在選擇但其實什麼都沒有選,都是在遲疑之中念想著他人的好想要犧牲想要成全,於是乎每個人都一頭撞入悲傷的無選擇性命運。生命沒有其他的選擇,無路可出下,他們遂滅頂於自身的情感洪荒,誰也沒有別的更好可能。一個個被他們眼前的時代生吞活剝。他們對情愛的看法,就成為他們自身情愛的最大困境。
由這個時候回頭望去,梁羽生提供的情愛全景實在是可疑的,為了傷感而感傷,沒有確實的痛楚,似乎人是不思考的、不觀照自身的,任由局勢推動,單單純純地活在既定制式固有的情感價值觀裡,從來沒有想過掙脫。
所幸《女帝奇英傳》裡寫了個武則天。梁羽生寫出來的則天皇帝武曌極可能是武俠小說史裡最有意思的一個。主要是他願意站在另一邊去想去理解武媚娘的處境。即便他對女性的認識與刻畫都還是帶著硬梆梆的生硬感,但酷愛寫女俠的梁羽生終於在厲勝男以外,又製作了一名可信的、具備人性深沉的女性角色。黃易【盛唐三部曲】(《日月當空》、《龍戰在野》、《天地明環》)寫則天大皇帝終究是神化她了(這或也是不得不然),而其他坊間的戲劇則無一不是極誇大化女皇帝的愛恨情仇,卻鮮少提到武曌作為人的部分,作為一個對天下有別的想法與概念的人,梁羽生殆無可議別開生命地還給了武媚娘人性基本和庶民關懷。
如:「……李逸仰天長嘯,道:『我欲糾集天下義兵,掃平妖孽!』上官婉兒吃了一驚,道:『你要舉兵?』想起沿途所見的太平景象,心中想道:『若然李家為了爭回帝位,那又得害苦了多少黎民?』/李逸驀然嘆了口氣,說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擁護這個女魔王,但自開天闢地以來,那有女人稱帝之理?不要說我家與她仇深似海,縱是無冤無仇,我以昂藏七尺之軀,也斷斷不能向一個婦人南面稱臣?』……心中暗笑:『你們不服氣女人稱孤道寡,他們老百姓卻很服貼呢!』……」
還有寫一段武則天出巡,在縣城的學宮裡召見老百姓閒話家常,問生計斷冤屈,乃至於欲刺的上官婉兒無從下手(我們先別計較梁羽生想像的武則天所居之地無有嚴密護衛、任人隨意出入的無設防場景),其後還有朝臣派刺客暗殺太子李賢卻要栽贓給武曌的事件,名臣狄仁傑覺得武則天處理得很寬厚,武曌這麼回應:「不,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寬厚的人,我不過秉公辦理罷了。若有危及國家,害及百姓的,也許我比你更嚴厲呢。我是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拿著鞭子的人。」
再往後是則天皇與狄仁傑細數身後該傳位與誰,甚至連李逸也考慮在內,但最有意思的是這段美麗的虛構:「……武則天道:『我祇求江山付托得人,我身後的哀榮,早非所計,其實,武三思也不很適宜,若能任由我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傳給外姓!』說話之時,雙眸烱烱,瞧著狄仁傑。狄仁傑急忙跪下叩頭,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武則天道:『為何不可?』狄仁傑道:『現在不比堯舜之時,當今之世,皇位一統的觀念,久已深入人心,堯舜可以禪讓,陛下不可禪讓,若然傳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戰禍!』/武則天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方始長長的吁了口氣,僅僅吐出三個字:『我輸了!』」
我輸了。這三個字多麼沉重,但又何其的悲憫哀傷,權傾如她,一不能改易女人作為次等生物的現實,二不能變化君王血統論,不能有德有能者居之,她又夫復何言!我甚至以為,梁羽生寫《女帝奇英傳》就為了這三個字,就為了讓武曌親口說出這不得不這無法不的三個字。而單單是我輸了,就使得《女帝奇英傳》這本小說飛了起來,有著美妙深邃的層次。放眼如今,女性普遍仍活在社會不自覺的歧視情勢裡,更是教人戚戚,尤其是當前四處可見對女性、女權主義的攻擊,更是可見女性生來被迫要抱歉的悽慘處境。
我想起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在《雌性生活》裡一段母親勸解女兒要尊重自己的描述,而女兒這般想:「我不太知道這話重點是什麼,或者就算知道,我也打算反其道而行。她用這種誠摯的、頑強地充滿希望的語調,對我說的不管任何事,我都會反對。她對我人生的關心,是我需要而且視為理所當然的,然而我卻無法忍受她表達出來。同時我也覺得,這話和那些提供給女人、女孩們的忠告並沒有什麼不同,那些建議只因為妳身為女性,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妳是容易受損的,一定要有某種程度的小心謹慎、小題大作的嚴謹,還有矜持;然而身為男人就理所當然地可以走出去、經歷各種事,然後丟掉他們所不想要的,榮耀而歸;我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就決定我也要這樣。」
是這樣的沒錯,生為男性如我確實很抱歉,一直感覺到困惑與虧欠,無論是就學、工作與性愛上,男人被賦予了無數的便宜,男人沒有月經,男人不會懷孕,男人不曾經驗過被死纏爛打,男人沒有被那些微小的各種慾望陰暗籠罩威脅,男人可以吹噓性愛史,女人稍微主動一些就要被物化就要被冠上淫亂,彷彿男人做什麼好像都可以都是對的,而女人生來就全部都是錯的一樣。
梁羽生不止為武則天翻案,更是在武俠小說裡鑿開一道裂縫,描寫了一個巨大的女人(的可能),而這無疑是將王度廬的玉嬌龍完全成長化的嘗試,再加上《女帝奇英傳》裡的其他女性,不管是上官婉兒的善於思索、武玄霜的英勇強悍、長孫璧的長久堅愛,一個個都比口口聲聲男子漢大丈夫如何之如何的男人們更像個人,活得更豐富而且燦燦爛爛,不可壓抑。
有一段是上官婉兒見一少女在花間舞劍之圖,那是武曌送給武玄霜的,上頭之詩最後四句寫:「但得人同樂,何辭我獨疲。此中有真意,國土屬娥眉。」這是女性龐然的溫柔意志。而下一章就是峨嵋金頂英雄會,結果這個反大周英雄會演變成是武玄霜大出風頭,殺得眾家所謂英雄好漢落花流水的高潮。娥眉對峨嵋,當然是梁羽生有意為之的巧思。
此外,上官婉兒與武則天的對談也理路清晰到位:「……武則天道:『不錯,你祖父的詩句寫得很美麗,雖然只是吟風弄月,沒有什麼真實的感情,但在同一輩的詩人中的詩人中,也算是出色當行的了。至於他的為人嘛,我承認他不是小人,但卻不是好人!』上官婉兒怒道:『你這話怎說?既非小人,就是君子,又怎說他不是好人?』武則天笑道:『好壞的標準不是這樣簡單的,做的事對大多數人有好處那才是好人。你知道你祖父做了些什麼事嗎?』上官婉兒道:『像他這樣正直的人,絕不會做出什麼壞事!』武則天道:『是的,他自己也不以為是壞事,但卻確確實實是壞事。……我知道他們反對我的真正原因,因是我的施政對天下百姓有好處,對他們卻沒好處,我取消了一些貴族的特權,我變動祖宗的成法,我並不認為天下是一家一姓的私產!』……『……你的祖父是被皇帝養在宮廷裏的詩人,詩作得滿不錯,眼光卻太狹窄了。他知道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他知道老百姓在想些什麼嗎?你是從外面來的,你說吧,天下人在反對我麼?』」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是怎麼說的呢,對了,在《地海故事集》Le Guin這麼寫:「試圖行善的危險,在於內心會混淆善意與善行。」你想要做好人做好事,並不代表你做出來的事對別人就是好的。好壞的標準的確不是那麼簡單的。但多數人鮮少思量於此,在他們的觀念裡,有了善意,就等於施了善行,殊不知兩者所距天差地別。特別是那些慣性的無有知覺地行使關愛關心之名,實際上無不是剝奪歧視侮辱之舉者。
再回到《女帝奇英傳》。而後,武則天將上官婉兒留在身邊,給她一把太宗皇帝賜予的匕首,要上官婉兒監督她的天下治理。梁羽生真是把武曌的氣度寫得活靈活現。繼之呢,武則天與上官婉兒也對徐敬業要駱賓王寫的伐武檄文細細講論,針對駱寫武媚娘與太宗、高宗皇帝皆有性事,武則天說:「這是我願意的嗎?先帝將我從尼姑庵裏接回來,要強迫我做他的妃子,我有什麼辦法?我之不願意死,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後不要再受男子這樣的欺負!我受了父子兩代的侮辱,駱賓王不罵他的皇帝,卻將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這實在不算得公平!」隨後要上官婉兒繼續念,並說:「不!你這樣罵駱賓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們看來,女人就是禍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認為他是對的。他寫這篇檄文的時候一定很得意,並不覺得這是對別人一種不公平的侮辱。」
奇怪而悲傷的是,這裡對女性的辱罵好像一點也不會陌生,此時此刻還遍地狂流在各種層面上,未曾銷跡。有多少男性自以為受壓迫,自以為女性享有更多的注目與特權,自以為性別已然平等,只是女性不滿足,種種凡此。
Le Guin在另一本【地海傳說】系列的《地海孤雛》裡讓失去法力的大法師格得與曾是無名黑暗女祭司恬娜相親相愛時討論:「我是指,男人賦予她力量,男人讓女人使用他們的力量。但這不是她的,不是嗎?並非『因為她是女人,所以擁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那麼女人的力量是什麼?……我們很珍貴,只要我們沒有力量……我記得自己如何學到這個教訓!柯琇威脅我,我,第一女祭司!我當時發現自己的無助。我尊貴,但她有力量,來自神王那男人。……但女人好像害怕自己的優勢,害怕自己。……是否有人教導她們信任自己?……『沒有,』她說道,『沒人教導我們信任。』她看著孩子在盒中堆砌木柴。『如果力量是信任,』她說道,『我喜歡這字眼。如果不是這些安排:人外有人、王、大師、法師及主人,一切好像都無謂。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存於信任,而非蠻力。』……『世風如此,』他說道,『連信任都可令人腐敗。柔克的男人相信自己與彼此。他們的力量是純正的,純正得不受一點玷汙,因此他們將純正誤認為智慧。他們無法想像自己會犯錯。』」
就如同與自身黑暗對話的大法師格得深受無法力但深深愛著他、孩子的恬娜之影響,縱使失去法力,也能夠像個人一樣活著,而不再對沒有力量而恐慌,《女帝奇英傳》也因為有以信任為力量基礎的大周女皇之描繪,因為有長孫璧的至死無悔、武玄霜的深情相隨、上官婉兒的細膩體貼,純男性主義的李逸也就慢慢變得比較不呆板可疑了,尤其是他的心理轉向:「單靠地大物博,還是不能夠在戰爭之中令到後方百姓安居樂業的,那還要靠秉政者調度得宜,才能夠盡量減少戰爭的影響。……他從敵人口中知道了武則天用兵的神妙,他又親眼見了中國官府對難民的安撫,後方的平靜,雖然還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卻處處都表現了武則天是個雄才大略,肯為百姓辦事的君皇!他不禁想道:『縱使是太宗皇帝復生,他應付這場戰爭,想亦不過如此。那麼,對百姓來說,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來做皇帝?武則天搶了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這究竟是對呢,還是不對?』想至此處,一片茫然!」
一直被正統論宰制的李逸,直到這時候,才有了生機,而梁羽生這名武俠人也因為如此綿密長久的布置、發現、思考和推及,將制約的歷史觀與男性好作英雄的諸多可笑舉措徐徐拆卸化解,使得《女帝奇英傳》成為武俠小說史難能可貴的女性主義傑作。是故,神醫夏侯堅說:「英雄不死,大亂不止,天下紛紛,何苦來哉?」男人想當英雄,就得創造敵人,就得發動戰爭──成為英雄的執念,或是人間最可怕但也最平凡的邪惡起源。
梁羽生寫男情女愛,是陳舊的,但《女帝奇英傳》隱隱約約透露的天下不必有我,卻是武俠罕見的新精神,也因此帶動了情孽解脫的可能。夏侯堅對武玄霜先是以己身為例講:「是你的師父,她在死後醫好了我心上的創傷。我翻閱了你師父遺留下的那本詩集,我接受了你師父送給我的珍貴藥物,這些藥物不但本身是無價之寶,也醫好了我心上的創傷。因為我明白了一件事情:知己朋友的情誼,並不見得就遜於夫婦的情愛!」好讓武玄霜省思,然後再說:「歲月無情,一個人要做的事情很多,是應該早點把自己醫好。」這是一個老人度過長路後的真誠勸慰呀。
至於英明神武體察民生的武曌呢?最後,再天縱不凡的武則天也要老了,老得像是一個老女人一樣。八十歲的她,被迫退位,抑鬱死。梁羽生素來熱愛寫殉情,別的作品不講,單單《女帝奇英傳》裡便可見長孫璧的為夫殉情,李逸最後也等同於殉情於上官婉兒,更不用說李逸辭世後其心已死的武玄霜。只是,這一次呢梁羽生將殉情拉得極高,他讓則天皇帝為了時代為了天下百姓殉情──
甫出版的《她殺了時代:重返日本電影新浪潮》裡此書主編鄭秉泓有寫:「……日文『心中』,最初原義是守信義,表示男女互相相愛的證據,而其作為殉情的意思以成為相愛的證明,則是在江戶時代以後。……『心中』,可以是讓心儀對象感受到自己愛意的激烈手段,也可以是彼此相愛卻無法結合的戀人對抗禮教社會的方式。」
心中是愛與殉情的壯烈。或許「心中」就是梁羽生非寫不可的事。梁羽生一路追索著,直到《女帝奇英傳》才讓殉情有最高的價值,一是內化殉情於心中的武玄霜,二是讓愛著天下的武曌最後為天下殉情,暴烈裡也就有了明媚溫柔。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五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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