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完成各種可能的,不可能的任務
面對餘生也似的《天地明環》卷19至22,總有一種苦苦淒淒的味道。黃易之逝去,對身在武俠界(現在有這種東西嗎?也許它只是我自以為是的、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少數人的武俠界)的我來說,總是一份大傷大害。
從此,世界也就不一樣了。
而最教我難受的是,黃易的逝世在島國並沒有獲得足夠的重視。身邊人絕大多數對武俠無知無感──武俠只是年輕時茶餘飯後閒讀的玩意兒,消遣用的,他們何苦認真?
所幸還有蓋亞出版非常認真地把黃易作品當一回事,不但為據說電影版正在產出的《尋秦記》出了一套八本製作精裝華麗的、有典藏書盒的新編完整版,誠意十足,且更是將四卷《天地明環》遺稿做了許多特別的處理,包含袖套珍藏版、黃易親繪圖的朱印畫卡(此圖同時也成為書封設計)、黃易至交好友懷念文以及紀念專刊,等等。
尤其是《天地明環》卷22還收錄了黃易的親筆手稿,寫在400稿紙上、總共寫了15頁的卷23第一章──到離開之前,他都還在寫著,還在心心念念他的盛唐,還有他破生碎命的仙門之夢。
黃易寫的人物本事再大吧,即使黃易一直讓人物完成神奇任務(《破碎虛空》傳鷹的破空而渡、《覆雨翻雲》浪翻雲與龐斑大戰後虛空突破、《尋秦記》的項少龍造千古第一帝始皇等等),總還是會挫敗(親密的人會死去、任務會失敗),總還是會深深地受困於現實。就像擁有神奇魔種的龍鷹(在《天地明環》卷21裡他藉由風勢出入防守嚴密的洛陽總管府儼然《不可能的任務》的具現,寫得靈靈活活哪),但終究失敗與死亡就是不可避免的,就是會硬生生地跟人生掛勾牽連甚深的,有時候成功僅只是福緣所造,是以不只鳥妖之死是天上掉下來的,就連參師禪和練元之死,都帶著某種玄之又玄的特殊機遇。
而足堪破碎虛空的仙門,無疑是黃易發明出來含括各種可能的超級隱喻。
此所以黃易透過符太之口說:「仙門對我的最大意義,是改變了人生出來便一直在等死的絕局,等待的將是另一個可能性,雖然是福是禍,知道的都不能回來告訴我們,卻充盈冒險歷奇的天趣。問題來了,其他人仍然在等死,包括你心愛的眾嬌妻,有過命交情的至交和兄弟。『仙門訣』絕非可努力學回來的,看的是福緣。……」
黃易寫穿越寫仙門,都不是真的寫人成為仙神以後的事,而是在那之前──換言之,這裡就是一種思維角度的轉換。重要的,並非人變為神,是人如何在人的生命旅程裡,找出更為開闊全面的意義。
人如何在困頓的日常生活,為自己製造神蹟,才是人生最美麗的機緣。
¥張望宇宙,充滿孤獨的看
轉世天師席遙(前世為《邊荒傳說》裡與燕飛敵對的盧循)在《天地明環》卷21裡可謂大出風頭,其能耐與魅力頗能與龍鷹一比,他對水戰河戰的調度、完全掌握河盜練元的動向與布置,還有亡神嘯的可怕(將聲音化為具備武器殺傷力的波動)等,在在都顯見出席遙身兼兩世記憶、作為轉生人的獨特之處。尤其是以下這一段黃易如是寫:
「席遙亦令龍鷹聯想到台勒虛雲,他也很喜歡『看』,似是『看』本身已是最終極的目標。
龍鷹移到他旁,衝口而出的道:『天師很愛看!』
席遙微一頷首,悠然道:『從這個輪迴夢醒來之後,最濃烈的感覺,是展現眼前的天地,日出月沒,至乎一草一石,都不同了,就像一個無窮無盡的謎,『看』可令我感觸到物象背後某一深意,每次看到都有新鮮動人的感覺,也令我不感孤寂。』
龍鷹心忖台勒虛雲『看』的心法,極可能與席遙的『看』殊途同歸,均可從物象的表面,透視其後暗藏的真理。……」
看,這件事,不止是視覺的看、生理的看、物理的看,它是一種無限上升的看,是看透看穿看明白塵世種種的極致之看,是高瞻遠矚的最大限度化,是看著天地萬物,看著命運的構成,是看著宇宙生滅。
我很難不想起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最好的作品《帕洛瑪先生》,一開頭就是寫帕洛瑪要觀看一個海浪,然後一路延續孤獨的看著,看著且深深沉思著:「……世界還是在外頭,但這時世界被分割為一個正在觀看的世界,以及一個被觀看的世界。那麼這時候他自己,也就是所謂的『我』,換言之就是帕洛瑪先生,又是如何呢?難道他不是這正在觀看的世界的一份子,並觀看著世界的另一部分嗎?或者既然窗戶外面有個世界,窗戶這邊也是世界,也許這個『我』或自我就是窗戶本身,而世界就是經由我來觀看世界。世界為了觀察自己,便需要透過帕洛瑪先生的眼睛(以及眼鏡)。……他觀察事物時的目光,必須源自於他的身外,而非體內。他想要立刻進行實驗:現在,正在觀察的不是他,而是外部的世界在觀察外面。……只由外部世界來觀察外部是不夠的:整個軌跡應該是從被觀看的事物出發,然後連結上進行觀看的事物。」
我以為,不妨將仙門訣視為Calvino這段描述的最佳體現。仙門、小三合等,無不是黃易對人生、世界與宇宙的多重想像。這是武俠最有意思的部分,你總能為一種思想一種情感一種可能發明出一種功法,去承載那些不可直言的東西。
¥壯麗的孤獨,孤獨的無與倫比
破虛碎空的仙門訣,乃是孤獨的圓滿無倫。它是孤獨最壯麗的驗證。而孤獨是人應該分外珍惜的部分。孤獨者經常能夠自在自由的沉默。沉默是一種美麗的語言。沉默是不分內外的流動。一種神祕的能力。
關於孤獨的闡述,我很喜歡舉金庸《笑傲江湖》為例。江湖是一個巨大的群,而各個門派則自成一個群,群與群之間的鬥爭就是武林爭霸史,所以岳不群隱喻的並非不要群,而是他要凌駕在群之上,也就是成為霸主,如同任我行、東方不敗等一樣,都想要將自身的孤獨置放在天下的最頂端,曠世絕大。以個體的孤獨壯大控制群體,或突破群的控制,乃是《笑傲江湖》笑傲二字的真義。當然了,金庸最後沒有真的讓誰擺脫群,也沒有讓誰真的笑傲,每個人都活在縛綁與困頓裡,連最有機會的令狐沖也一樣被任盈盈扣住手腕,宛如一頭被緊鎖的大馬猴。
該小說裡懂使獨孤九劍的出場者,唯二而已,一個是遁世者風清揚,一個是師門與師妹所棄者令狐沖,兩個人的名字,一如風清揚,不沾人世,一個想要沖天而起,擁有狐一般的靈巧靈動。前者,是因為華山派劍宗、氣宗之爭,心灰意懶,後者呢,則是行事不羈,常常有股衝動要擺脫加諸身上之束縛,再加上歷經五嶽劍派與日月神教的癲狂鬥爭洗禮,更是想棄絕江湖。
而獨孤九劍隱喻什麼呢?獨孤反過來,明明白白就是孤獨吧。易言之,有法就有破的獨孤九劍,所要破的法,就是群體的法則,是讓人回到個人完滿自足的孤獨裡。這顯然是金庸對政治(群法)無處不在的武功逆襲。
而孤獨是無法可破的。孤獨是一個人的本質。孤獨就是自己。
最好的奇幻小說作家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有一短篇小說〈孤絕至上〉寫著:「我覺得,真正的孤自無以描述。一旦將這些點滴書寫下來,等於以言語告訴某個誰,與人進行溝通。溝通實為難事啊!思定凝必然如此說。真正絕頂的孤寂就是『非溝通』,去除她者的存在,光是純淨的自身形質就全然完滿。……真正徹底絕對的孤寂,存在於遠離村落或安居地的獨身女子或男子的生活。她們全然處於社群網路之外,在某些世界,這些個體會被冠以『聖人』或『聖潔者』的尊稱。然而,在我的世界,孤立是預防魔法之道,這些人會被我們視為魔法師,被社群所隔離,或是經由自身的意識覺知,選擇此等生活模式。」
孤獨的的確確是全然完滿的神聖魔法。而能夠享受孤絕的人,真如魔法師。
過著半隱世生活的黃易,不也是深以為孤獨自有其壯美其絕妙的價值嗎?
¥美好的孤獨,充滿樂趣的孤獨
《天地明環》卷22裡寫有兩段,一是:「……飛回商月令的身邊,腦海泛起她婉轉承歡的嬌姿美態,實想不到世上還有甚麼比男歡女愛更刻骨銘心的事,難怪有『只羨鴛鴦不羨仙』之語。」二是:「媚術本身是沒得破的,因那是男女間的吸引力,直指本心,就像熱戀中的男女,壓根兒無可救藥,男歡女愛正是人世間感覺的極致,沒人可倖免,一旦沉溺,天打雷劈都分不開來。」
男女情愛就是孤獨與孤獨最單純、直接的碰撞。愛情是無關他人的感覺極致。愛情一開始、大部分時間(如果不進入婚姻與生活的話)就是兩種孤獨的緊密相鄰,對孤獨是否可能溶解、孤獨是否能夠跨越孤獨的最強烈嘗試。而黃易還寫著:
「龍鷹乏言以對,好一會兒後,頹然道:『倩然不怕寂寞嗎?』
獨孤倩然欣然道:『有著與鷹爺這段刻骨銘心的動人回憶,倩然豈會感到寂寞?』
龍鷹用神打量她幾眼,道:『倩然是非常特別的女子,比小弟堅強。』
……
獨孤倩然輕輕道:『人生如客旅,每個人打從出生開始,便踏上命運為他安排的旅途上,漫長艱苦,不論有多少人在某一段路伴著你,你仍是孤獨地上路,路途不住變化,可是只能朝前走,沒得回頭。』」
獨孤倩然之姓氏為獨孤,難道是意外?難道不是黃易一如金庸般透過獨孤的姓氏,若有似無地指出孤獨的美麗美好,孤獨的珍貴自適,孤獨的無以破解,也不必破解?
是故呢,獨孤倩然說著:「……倩然一直在尋找著某一事物,這是個內在的問題,與你處於甚麼環境沒有關係。……倩然追求的卻是內心某一處所。……倩然自懂事後,一直為自身建構一個可遊、可居的處所,獨立隔離於人世之外,等於自己的祕密園林,從來不與人分享。正是這個處所,令倩然有避世的淨土、私自的天地,因而也不感寂寞。」
這是內在的問題。可能的處所。獨孤倩然的異想世界。《天地明環》最終章有獨孤倩然的這番話,似乎一切都圓圓滿滿了。我甚至覺得,《天地明環》書名就是黃易對孤獨的具象形容,乃至於是他對孤獨的定義。
我最喜歡的日本推理小說家森博嗣(後來他過著所謂隱世生活)在文集《孤獨的價值》裡寫:「同時也要深思,為何自己變得自由?得到自由後,想做什麼?畢竟要是沒有這些契機,不可能變得自由。因為自由是自己描繪的東西,實現自我夢想。,一旦有了確實的目標,接下來就沒問題了。即使為了自由,斷了羈絆,變得孤獨,也一定是『充滿樂趣的孤獨』、『美好的孤獨』。」
黃易武俠一路以來念茲在茲地書寫生命格局的破解,不也是對自由的描繪?
同時,不也是對充滿樂趣的孤獨、美好的孤獨的終極試探?
¥在命運版圖之外,超越的無盡可能
累計數百年記憶的席遙講:「到今天,仙門之祕,大白於我們三人之間,伸手可觸,只差那最後一著。現在不論多麼枯燥的事,都變得興致盎然;一草一石,莫不蘊含真理意義。這是多麼動人的人生。」
人生何其的動人啊!這就是黃易與當今修真、仙俠小說的不同。黃易對超越生命的描繪,不是虛無虛妄的,不是那些破關打怪,不是那些進入如神似仙狀態裡但又平庸至矣的情情愛愛,那是他的價值觀人生觀武俠觀。
離開這個現實人生,想像突破生命格局的另一巨大豐饒的可能性,不是逃避,相反的,那是人可以做的最大夢想。而武俠也就被黃易放大到最極限,亦即,對命運版圖以外的,無盡可能的渴望。
龍鷹說:「……我們須超越自身的侷限,看得更闊更遠,其他一切,看老天爺的安排,如此方可靈活多變,不滯於物事。」還有龍鷹也這般講:「凡曉得仙門之祕者,都不可能正常得起來,可是,要抗衡因仙門而來的奇異心態,唯一辦法就是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忘情的過『正常的生活』。」是如此了,超越侷限,不在於忘情投入虛無,相反的,你得忘情地投入日常生活,才能維續對超現實生命的想像與經營。
《帕洛瑪先生》的結尾是這樣子的:「帕洛瑪先生從設想自己的死亡開始,已經考慮到人類的最後生存者,或是人類的子孫或後繼者的滅亡……帕洛瑪先生想著,『如果時間要有終點,它就可以被一個瞬間、一個瞬間地描述,但每個瞬間在描述時都會延展,因而再也無法看到它的終點。』他決定著手開始描述自己一生的每個瞬間,而在他能夠完全描述完之前,他將不再想到死亡。就在那個時刻,他死了。」
想起這一段,我腦中也浮現了黃易安坐在他的書桌前,在長達三十餘年的書寫生涯裡,陸續寫出破碎虛空的大自由夢,而當他真的忘懷死要到來之際,然後,他就死了。
而這個死,是自由的延續,是無盡之夢的飛揚。
而這是【武俠華麗本事】專欄的最後一篇。
而這是對黃易的送別,這是後輩武俠人如我對恩重前輩最後的祝福──
孤獨而壯麗,上路吧!
黃易走了,此後也就再無武俠華麗本事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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