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對古龍小說的閱讀，我毫無疑問推崇的其實是《歡樂英雄》，同時也是個人的十大經典武俠之一。這是古龍式對人類情感（友情、親情與愛情）的全面讚頌。非常之熱血。其程度全然不遜於當代日本王道戰鬥漫畫裡那些讓人灑熱淚的畫面。又哭又笑人人都是小狗撒尿的場景啊我們這位已逝的前輩武俠人早就在幾十年前活生生地以文字演化了。古龍開闢屬於他的王道（這個詞語我這邊的理解是：成為主流）武俠路數，風靡並且影響了無數讀者與及後來的武俠人。
對我來說，《歡樂英雄》的意義是古龍（美好）價值的全面展演。這部小說簡直是當代日本漫畫（譬如《獵人》、《火影忍者》、《海賊王》、《死神》或往前推到《幽遊白書》、《七龍珠》等等）的文字預演（預言）。所有你在此時最受歡迎漫畫看得到的成功元素，譬如怪異好笑的人物典型、熱烈的戰鬥場面、精彩的（覺醒）大逆轉、恐怖的陰謀氣氛等等，《歡樂英雄》一個都不缺（所以後來喬靖夫取經日本戰鬥漫畫寫成《武道狂之詩》之誕生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做得更淋漓，讓人讀完以後整個人又暖和又輕飄飄的，瞬間湧起絕大的勇氣（至於能持續多久，我們就先不計較了），好像人生剛剛從陰鬱暗黑的處境裡過渡出來，鮮明而光亮的。
唯《歡樂英雄》頗有麻煩的地方就在於它太歡快了。雖然有誤會、陷阱、錯誤和絕望等等，但它到頭來都可以迎刃而解，無論如何悽慘的分離最後還是能快樂結局。在《武林外史》、《楚留香傳奇》、《陸小鳳傳奇》等都可以見得這樣的大歡樂奇景。但對稍微嘗試過人生被折磨被損害的有經驗者來說，恐怕就不太能被說服，不免有這些都是古龍正在假想與營造美好人生的感受。這正是我以為它是古龍最代表性的作品，同時也是他失敗之傑作的緣故。
不過或許是由於古龍看見了下一輪太平盛世（剩世）才寫出如此作品也說不定。因為如今的大眾小說或流行文化，都正在全力經營這類的（假性）歡樂局面。娛樂在最前線，也正在變成很多人活著的第一要件。人生是娛樂的，愛情也是娛樂的。於是愛情與人生都不再嚴肅。被各種企業與行銷乃至於政府所宣告的娛樂價值──或說經濟，但一般人哪裡真的懂什麼經濟啊，只不過是被經濟的表面價值，也就是說其表現的享樂主義所框架住──便近乎無敵地凌駕在所有事物上。以此層面來說，就不得不佩服古龍這位前輩武俠人對（未來）娛樂傾向之敏銳。
而比起《歡樂英雄》，《楚留香傳奇》與《多情劍客無情劍》（當然了這兩套後面還有不少跟著的系列相關作，而它們也分別與《大旗英雄傳》與《武林外史》牽扯，楚留香是夜帝之徒，阿飛是沈浪之子）更受矚目，楚留香的彈指神功（但其實古龍小說完全沒有彈指神功，反倒是無花還用過少林的彈指神通）和李尋歡的小李飛刀，堪稱真正的如雷貫耳，他們的故事很長的一段時間也統治著江湖。
一如很多人提過了，楚留香結合著007（James Bond）的超級間諜姿勢，成為武俠的典型角色。此外，《楚留香傳奇》還加入了日本忍法小說（東瀛武士與忍者）以及偵探推理小說（楚留香跟偵探一樣很閒的到處破案）的特色。這些在當時都一新耳目，也持續在後來武俠人的作品裡發揮影響力（比如孫雪僮、趙晨光等）。楚留香也是武俠第一個不殺人的主角。而跟著這個簡直反對武俠本質（暴力與殺戮）角色而來的武功特質自然必須是以快制敵。快是楚留香武藝的精髓也是特質。他因為快（反應快，輕功也快），所以能破解其他強者的攻擊。楚留香根本沒有專用的武藝。他就只是隨機應變，用最平常的招式擊敗最可怕的敵人。因此楚留香是無招破有招的。什麼招式（名稱）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某個部分來說，楚留香也被神格化了。於是，《楚留香傳奇》進入了心理（精神）戰的調度。這也是古龍對武俠領域的絕大貢獻，讓詳細描寫的技擊場景進入一擊必中（透過描繪人物反應與周遭場景）的入魂一刀風格。
至於《多情劍客無情劍》的主角李尋歡，其實是受難者的表現。我也以為李尋歡是更接近古龍內在的靈魂演練。無論是阿飛、荊無命、中原一點紅、西門吹雪、傅紅雪這些野狼式的浪子角色抑或楚留香、陸小鳳、葉開這些又俊帥又萬能的英雄典型，都可以視為古龍對人的理解、期待與判斷。但李尋歡卻在這兩種典型的中間。主要是因為他正在受難。而他受難的源頭是自己的過去與作為：他把林詩音讓給了龍嘯雲。從此害了四個人（是的，可不是只有三角關係，別忘了還有林與龍的孩子龍小雲的人生也走了樣）。他也因為這樣的自我造孽而咳嗽不停，變成病漢一枚──李尋歡此一病英雄設計後來還在溫瑞安的角色裡還魂，比如早就病得應該已死的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或者協助戚少商一路逃出生天的江南霹靂堂高手雷捲都是，都是愈病愈厲害得深不可測與可怕。
因為疾病而衰弱，但如此人物要如何征戰江湖呢，只有憑意志了吧。意志是古龍小說最重要的源頭（當然了這也是很多漫畫、動畫和娛樂場域文本的心靈基礎）。在風雲時代版的古龍全集卷首都寫著四個字：「握緊刀鋒」。重要的是握緊。握緊這件事在古龍小說也常被描寫。那是某種意志的表露。絕不鬆手，也絕不放棄。而到了《多情劍客無情劍》，古龍的武打畫面就更是精鍊，更講究氣勢與格鬥以外的細部描繪，甚至不寫李尋歡與上官金虹一戰，讓讀者擁有最大的留白想像空間。
其實光是「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幾個字就已經為武俠留下不可動搖的典型。在集武俠之大成者的金庸或更前頭的武俠人，通常只寫將武藝招式與名號結合起來作處理。但古龍寫李尋歡飛刀的這八個字呢卻是把人物外號、武器、招數與境界全都融合為一，乾淨精彩得要命。後來比如黃易寫浪翻雲的「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也可視為承繼此一武藝典型的表現。
回到李尋歡這個人身上。他是一場因為自己的意志而受難的悲劇。這是個在很多人來看沒有來由的悲劇英雄。《多情劍客無情劍》也是古龍第一部非常之悲苦淒涼的作品。閱讀古龍經常可以感覺到他對友情的依賴與重視。彷彿友情救贖了他。但愛情呢，愛情卻反而讓人物更傷，更無法觸摸。李尋歡送妻之舉，或許也反映著古龍對這兩種人間情感的看法。這樣的設定是不是許多人認為的敗筆呢？我並不這樣認為。相反的，我以為李尋歡是古龍筆下所有角色最貼近他（也就是古龍投入最大程度）的一個。因為小李在歡樂與飄泊之間受難，因為他被自己的所作所為吞噬。因為他被作為一個英雄的猛烈意願所限制、困住。如果說李尋歡是一個失敗的人物，那也只因為古龍在現實人生正是一個活得失敗的人──
而我寧願相信：這是古龍留給我們的，既誠實，且無與倫比的、美麗的敗筆！
同步刊載於明日武俠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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