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三京畫本》很難不聯想金庸的《天龍八部》，類似的時代背景，類似的戰亂主題，類似的人物與結構，只不過看似是繼承金庸之道的盛顏頗有經意地往岔路上行去，並不真的金庸翻版，她自有她真心關注的很人性根本的東西。
在金庸那邊來說，家國天下是一種大情感，人間情愛明顯的不過是一種小情感，就算有為愛苦守十六年的神鵰俠侶，也抵不過大天下的意思，壞孩子楊過終究還是莫名長成變為為國為民的神鵰大俠。
但來到我們事事物物皆講小究微的事事物物什麼都懷疑什麼都不奇怪年代裡（是啊，這個年代最不可信的就是假國家之名行事的種種政治之事了），金庸的大抱負大英雄已然失準失真，已然無法成為我們存在著的基本情況，更不用說是信仰。眼前，當代人可以信仰的往往只有自身內部那些活生生似火如冰難以收納的多向式情感。《三京畫本》呢實際上是延續《天龍八部》的大思維繼續走下去，唯走著走著啊，盛顏就走出了當下人類的小情小愛風景，順手就推翻了金庸牢牢固固的漢人思想大體大系大情操，她走得離我們這個時代更近，更強調個人的意義──
附帶一講，古龍對個人的生存價值也有極獨到的詮釋，但他著魔的是在江湖（其實就是人生殘酷物語）裡的大寫友情，而盛顏則著重於歷史大背景底下的小寫愛情，主要是談情愛的送往迎來、各種或美好或兇惡的遇合和變化。
按照此一發現來看，盛顏剛好可以跟寫《浩然劍》、《清明記》、【浪跡天涯】系列的趙晨光作為對照組，一個是似金庸但又有別有一番天地，另一個卻是連接古龍（以及最古龍但還能夠翻新的溫瑞安）系譜，可友情又已然進入小寫狀態。
我以為，《三京畫本》乃是《天龍八部》的輪迴轉世，但這一世是繼續往前演化的，而不是滯留在金庸式的停頓狀態（因為撞擊到意識型態與實然世界的真實矛盾無法扭開，乃賜蕭峰自戕而死，看似悲劇英雄有著曠野悲壯之氣，但實際上對事物的認識與辯證就永遠停留在那一點上，無進無退），彷如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推展了王度廬《劍氣珠光》、《臥虎藏龍》命題完成進化一般，盛顏也以女性的姿勢開疆闢土，掘出金庸所不能及的種種面向，包括了婚姻問題、婆媳恩怨、成為他人之妾的無尊嚴、少年與阿姨亂倫情事等等──說起來，《三京畫本》真是一部滿懷（犀利）人妻感的作品，家居生活味十足。
於是，我們讀到家仇比天大的嘉樹法師為了觀音奴動念暗渡陳倉「……讓你按自己的心意活著，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操縱你的命運。我求的只是一個可能、一次機會，當我不是為母親復仇的耶律嘉樹，當你不是八寶崔氏的長女夜來……」，還有外族人觀音奴與完顏清中比誰愛情境遇更慘的短暫交心取暖（還真巧啊，觀音奴因秦裳之設計使沈皓岩與別的女子性交而心傷魂斷，完顏清中的四任未婚妻則被徒單野殺了三個，兩個有夠虐的角色偏偏撞見），以及雷景行作《三京畫本》為的不是天下蒼生國族主義，就只是為了讓死去的斷腿師弟遍覽世界風物，「他寫的《三京畫本》，繪的列國地圖，引起了金國人的覬覦。事實上，他不是宋國朝廷的細作，也沒有把這些記錄傳之後世的野心。他巨細靡遺地記下所見所聞，精確完整地勾勒山河城池，不過是為了實現阿洛的小小願望。」，純粹紀念故人之舉。人間在盛顏的小說判斷裡微縮到不過愛之一字而已。我想《三京畫本》系列或盛顏作品可稱之為唯愛小說。
此外，在小說花招上，盛顏非常擅長妖幻技法，到了第二冊簡直是電影《畫皮》或漫畫《孔雀王》的全然展現、搬演，從操控可殺敵傷人的紙偶、吸食一整座鎮生氣所有人畜變成乾屍的化生滅寂陣、五行之精的各異形態、阿佛洛迪忒的詛咒之驚人功效（讓無愛之人忽然沒來由的著迷相愛）、瓦解肉身將自己填入心愛男子胸口化為一副活生生之人圖的畫魂大祕儀、勾動人殺意但有夠迅速帶過的陰陽幻殺陣、一直強調的神刀九式以及九重界（盛顏真是大費篇章地寫了快兩大頁），最好玩的是趙純拿著性愛交戰手冊（春宮圖吧）給衛清櫻還順帶親身示範了一下高難度動作（根本武與性的結合，無怪乎普遍男性總要性幻想與擁有驚人身體柔軟度舞者的情色場景），還有第一靈鼻晏奪錦對觀音奴身上奪城香氣的眷戀（有一剎那，我還期待著《香水》武俠版要來了呢），凡此種種，都可明晰於盛顏手藝的獨特把握。
大體來說，女性武俠人的專注點似乎始終在於情感的描寫與選擇上──若是從這個面向來看，將情感難題上升到挑戰人性困境的徐行（《跖狗》）便優異得太多了──而不是在武學表演與境界的演繹與闡述（關於神刀九式的境界，在我讀來單單純純就是個設計，根本及不上有境界之演繹），盛顏亦然，總是有太多的誤會太多的歧異太多如《後宮甄環傳》、《瑯玡榜》陰來暗去的繁花亂開心計，人性也被化約成一次又一次的算無遺策，同時又被天機不可測所含括著，於是變數與機遇同樣發動著，宿命翻來覆去，《三京畫本》乃言情得未了未止。
人重複地被人的情緒推動。感覺。感覺。還是感覺。小說幾乎放任人物的情緒與感覺鋪天蓋地。但情感與情緒是一樣的嗎？《三京畫本》人物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情緒，情緒就像是鬼影一樣，來去無蹤，他們的行動都根據當下的感覺而走──這就是書寫者眼中的人的真實樣貌嗎？依我來看，小說寫的只是愛的感覺、對情感的感覺，而不是完整地探討愛的本身、情感的整體。
情感是連綿不斷的長期人性作業，是跟一個人或一群人、一件事物或更多事物的久遠相關運作，時時刻刻累進，無法突然變異，更不可能有什麼離奇的突飛猛進，一如武藝的鍛鍊。而情緒只是一時片刻的，難能持續過久，感覺更是在每一個瞬間疾掠以過轉眼便逝。職是之故，盛顏的人物似乎都在掉落，往感覺的深淵掉落，都很快的就會被某一種激越的情緒帶進地獄，或者天堂，就連刀法也是，也跟情緒做著最深的締結，無論是蕭鐵驪還是觀音奴都好，他們對刀的體悟都帶著一種理所當然一種非常簡約乾淨單調片面的陳述定論，武俠境界在盛顏筆下有種被天真地純講述的況味。
天真，天真，在多是世故的格局裡，天真的價值一直被過度放大被過度讚許，一如青春的無上限宣揚。在一個高速發展於是衰老感與世紀末華麗滋味始終交纏疊結的時局，盛顏的感覺派武俠問世了，武俠路徑至此繞向了女性特質的綿綿絮語之中，她帶領讀者進入張曼娟說的「人的一生總應該有一次的，鴛鴦蝴蝶。」是的，武俠的末世當然亦應該來上這麼樣的不斷情深思濃的鴛鴦蝴蝶之旅。
但如此一來，人可以想的可以做的複雜心思構造，可以作為人的部分都將被抵銷掉，時代與命運是無機的，人也成為無機的一部份，這是否一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寫的：「……你基於什麼論點來判定隨合流俗就是不好，不隨合流俗就是好的？隨合流俗不是能夠和別人更貼近嗎？隨合流俗，不就像是一個大聚會的所在嗎，一個可以集結眾人讓生命更濃稠、更熾熱的大聚會的所在嗎？……能夠出生在這個世界，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度過人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任由自己被帶著走，就像我這個時候一樣，被一群開開心心、熱鬧烘烘的人群推著往前走。」
回過頭來說，《三京畫本》講到底依舊聚焦於少男少女的情感史，書寫者透視那些風流華麗人物個別的內在感覺系統，以傑出的繾綣纏綿文字敘述著那些當世依舊普遍存在於人心的無以名狀情懷。而盛顏婉約風姿綿密色調斑斕似琉璃的文字風格，使得《三京畫本》有種顏料多極了的語字鋪陳、柔媚非常的滋味，優美濃烈淒美無悔的感覺似如島國愛情教授張曼娟往昔之作《鴛鴦紋身》、《妖物誌》。
最後，我乃想到在大革命情懷大談驚世禁忌愛戀終究兩者皆落空夢幻泡影的《情感教育》：「……女人的心就像藏秘密用的小櫃子，裡頭全是抽屜，一個抽屜裡面又是另一個抽屜，沒完沒了。打開這些抽屜很費事，而且會傷到指甲。況且，打開之後也許會發現裡面只裝著枯萎的花朵，或是只有一撮灰塵，又或者空無一物！……」
如盛顏《三京畫本》這樣一套女人心大發多過強過所蘊含武俠能量多得太多、盡情描繪華美豔麗一代感覺波動猶如教育人看見情感為何物的武俠系列小說，究竟打開一層一層抽屜後櫃子的深處裡頭藏著什麼呢？我相當相當的好奇。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316期：
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89375/web/#2L-6799900L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