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眼下,中國武俠的代表人物應當是徐皓峰無疑吧。其美術體系、電影學院的出身,再加上寫出家族二姥爺李仲軒(形意拳傳人)的口述歷史《逝去的武林》、王建中(大成拳師父)《大成若缺》等,以及2000年開始陸陸續續發表的短篇武俠集結成《刀背藏身》,與及2007年以後至今的長篇武俠《道士下山》、《國術館》、《大日壇城》、《武士會》,還有2011年開始編導的武俠電影,從《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師父》到《刀背藏身》都讓他頗受注目,特別是為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做編劇,更是聲名大噪。2016年宣布要重拍古龍的《天涯明月刀》,但無疾而終,至今空響。
☉殘酷的道理
徐皓峰小說被稱為硬派武俠,但無論是《道士下山》或者是《刀背藏身》,其實除去歷史背景的架構與武術有所依源外,我其實不大覺得他哪裡硬派,最多就是講講真正硬的都是人生──人只是在堅硬的人生,傷痕累累倖存而已。
要講硬派,其實慕容無言的《楊無敵》、《鐵瓦琉璃》、《大天津》更硬也更紮實,完全是寫實主義武俠,寫武術高手如何在民國初期堅持己身技藝,又要適應時代歷史潮流云云。
徐皓峰其實壓根是軟派武俠,是寫意主義武俠,裡面講的無不是意念,最精彩的反倒是他收藏起來、不好直言的理念。大量像警句的敘事與對白,是徐皓峰的拿手把戲,尤其是對政治的暗諷、情慾的揭破,並及於裝模作樣的可笑荒謬。
諸如:「生命如此無聊,令每個人都變得下賤。林希文也二十六歲,還未見過一個高貴的人。督軍不是,師父也不是,他倆是強者和聰明人。」、「武術帶給一個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理想失落後,施暴是一種補償。壯舉都有一個自慚形穢的來源,……」、「健康是一種磁性,健康的人之間有著特殊的吸力──這是他觀察師父、師娘得出的結論。」、「他有背景?我可是玩了一輩子背景的人。」、「專學專用。是西洋思維,好懂好使──但也僅止於此,上不了高端。我們畫畫,隨手出來的筆墨最妙,太極拳的用法,也是隨手出來的,不是郝遠卿那樣。」、「他進入她身體的時刻,她想起石風滌開過的玩笑,一死即投生,回來給她當兒子……/『來吧!』她內心喊道,口中發出如泣的呻吟。」、「『……刀法真傳──以身就刀。』/就,北平土語,逆反之意。以身就刀,身體跟刀反著來。劍和槍是進攻性武器,身體和兵器對成一條線,便於衝刺發力。而刀是防禦性武器,敵人兵器襲來,身體要從刀後閃開。」、「她:『爺爺說一口缸就是一條命,裂了,等於花開。』」(我得承認看到這一行實在眼壞,硬是把缸錯換為肛。)、「他今日已經七十五歲,十五年前登上野山時,曾在山口一個獵戶家討過水喝。當時獵戶不在家,是獵戶的女兒招待了他。那只是個八歲的小女孩,……一個野山中長大的姑娘,在青春期不會懂得掩飾她親近男性的願望,她微微上挑的眼角該流露出怎樣的騷動春波?」、「原來你喜歡這個,好,我寫工程方案時你盡可以去找我夫人,她可漂亮呢,爺爺是文化名人,估計你這輩子就接觸過高素質的女人。」、「『……你為什麼對殺人感興趣?』/女人回過身,展示出前身的曲線,說:『我出生在文化名族,從小被教育要當個淑女。太壓抑了。』」、「此時門外,四個女人叫道:『一起跳吧。』五百武士都跳動起來。南京武士一貫高深莫測,見到他們扭腰擺臀,登時吸引了兩岸民眾,場面更加擁擠不堪。」、「我其實只想殺人。山中歲月已經我磨鈍,作為一個『俠』,在這個亂世,判定是非的思考太消耗心神,我只想無思無想連綿不斷地殺人。」、「女人的肉體不是痛苦與罪惡,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顯現。」、……
我老覺得徐皓峰寫武俠的味,很像木心,總是帶著點評的意思──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談過上層修辭與下層修辭的概念。上層修辭是文學菁英、知識份子經過雕琢與層疊技法的語言,下層修辭則是俚語的、直接口語表達的一般人寫法。那麼,徐皓峰確實是在做上層修辭,大秀高端。他的武俠,或也可以說是警句文學,委實有不少漂亮的佳句等著人放在心上玩味再三。
陳丹青筆錄的《文學回憶錄》,木心這樣講評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文學要有讀者,宿命的是,文學很難得到夠格的讀者。當時多少少年讀《維特》後都自殺,這種讀者我不要。至少不提倡這種作者與讀者的關係。/任何作者,很難看穿讀者。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界上最光輝的警句:一,想到了;二,說出來了;三,講得那麼美妙),我說,作家不仁,以讀者為芻狗。/這樣天地才能大,這樣才能有偉大的讀者來。最好讀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讀者不仁,如此『仁』來了。」
確實,偉大的讀者在哪裡,偉大的作家就在哪裡。但可惜的是,武俠不需要偉大,武俠需要通俗即戰力,管它什麼高深,能夠賺錢才是現實。日復一日,武俠就距離偉大愈來愈遙遠。
木心相當敢,他就是直說,什麼樣的讀者他不要,他只要什麼樣的讀者。
徐皓峰不敢也不能,他其實也有這個意思,但沒有直說,他對觀眾讀者商業(資本主義環境)通俗的批判,是點到為止,「需要解釋一下『口是心非,方為台詞』,這是從生活經驗裡提煉出來的藝術原則。生活裡,人人皆口是心非,即便用意是真實的,用詞也經過了偽飾,因為人跟人交往是有分寸感的,畢竟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讀小說看電影畢竟不是看犯人供詞,半猜半矇,才是敘事──而這種傳統,在現今是不成立的,現今的電影『美學』要求,內心、用意、用詞三者高度統一,台詞只反映單一的信息,人物跟人物之間都呈現撕破臉之後的吵架詞彙──直指人心,方為好台詞。」
當然了這是他的風格。不多說,就是最好的說。說多了就落下乘。其人物、台詞和動作皆立方體,多面向的,你怎麼看就怎麼著。他把真正想說的都藏起來。文字讀來是節制簡潔,而世界感是恐怖血腥──武林是做作偽巧的殘酷奇觀。
這種又蓋又彰欲掀欲掩的寫法,帶點陰柔雌性意味(或也可說是男性對女性的既定觀點),非常符合徐皓峰筆下那些比男人更有存在感的女人風範,她們大多強悍如玉嬌龍、忠貞似俞秀蓮(徐皓峰是更精鍊版的王度廬),何止敢愛敢恨,更是凶披惡露了男人就愛喬張作致的姿態。無論茶湯女、趙國卉、艾可丹、莫天心、青青、元姑、貝慕華、獵戶的女兒、監察使夫人、施谷蘭、鄧靈靈等,個個都帶著鮮烈的生命力。
其中的〈刀背藏身〉,簡直《蘿莉塔》武俠版。但不同的是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歐裔文學教授韓伯特可是明明白白直認自己為怪物,包含間接促使蘿莉塔母親死逝,其後帶著她逃難般的浪跡美國,但終究少女受到其他人的吸引,脫逸而去。但孔鼎義始終對收養的女孩青青保持距離,縱然心中渴望到任誰都看得明白,但他就是挺著,直到青青驀然遠離,孔老爺子也死透,甚至青青帶回來的小女孩又成為孔鼎義的養女,云云。
這刀背藏著的是什麼,是一份理念,一份有所堅持,而如此執念讓悲劇接二連三地串著,無消不竭。在我看來,刀鋒為雄,刀背是雌,他表面上寫的是歷史時代英雄末路,其實裡頭醞釀的是人性情慾──意在情愛,而非正義。
☉失敗的藝術
我喜歡看失敗。不是幸災樂禍地看別人失敗,而洋洋得宜或比較心理。而是失敗真的比較好看耐看。相較面目可疑的成功,失敗總是能誘引我進入世界,去觀看去付出多一點的關注,看看人們如何適應失敗,如何與失敗協商、長期相處。
日本漫豪荒木飛呂彥在《JoJo的奇妙冒險Part6石之海》裡有個怪誕人物,名為桑達.馬昆恩,這是超級憂鬱又自我中心的倒楣大王,有自殺癖,莫名其妙就會很有事,而他被賦予的替身能力是地獄高速公路──簡單來說就是可以讓死法同步,當馬昆恩想要吊死時,被他鎖定是要共赴黃泉的對象,在他射程範圍裡也會跟著肌肉痙攣如被垂吊。
當然他還是被打敗了,被艾梅斯.羅斯提羅(其替身名為親吻)貼上貼紙時物體會一分為二、撕開時會復原為一但又會被破壞的能力(所以並不是有修復能力如東方仗助的瘋狂鑽石)擊倒。
《石之海》相當有意思,在《JoJo》截至目前為止的八部裡,它是很獨特的──一直很硬派超肉體派的荒木飛呂彥,在獲得高度成功的三、四、五部後,忽然跳進另一種境界,讓人驚嘆他的不可思議──
第一,第六部的主角是空條徐倫,而且有大量的女性角色進入作戰狀態;第二,當然就是監獄場景──徐倫的替身是石之自由,完全就是在談封鎖僵硬與自由柔軟的概念。
荒木飛呂彥在畫《石之海》一開始的切換,還沒有那麼流暢,畢竟他都畫那些雄性肌肉男那麼久了,不過如果仔細看畫風,不難看出線條愈來愈陰柔的趨勢,從空條承太郎到喬魯諾.喬巴拿就愈來愈花美秀麗。其實,單單空條承太郎的樣貌變化,就挺明顯,第三部肌肉量爆錶的軀體,第四部纖細了些,第六部根本福山雅治啊。
初期《石之海》對女性的刻畫,也還是男性的觀點,前幾集的徐倫簡直金剛芭比,但後來也就走出力與美兼具的調性。不止如此,從迪奧、吉良吉影式的殺人魔模組,荒木飛呂彥充滿自覺地轉換為幽靈、鬼魅感,像是第四部亡靈美少女、照片幽靈老爸、乃至第六部能夠使用物之幽靈的少年,這無疑是從西方恐怖美學,回轉到東方怪奇性。看看後來的《岸邊露伴一動也不動》、《岸邊露伴在羅浮》,岸邊露伴完全就是中性化,可男可女雌雄共和,且主題也是日本怪談式的。
《JoJo的奇妙冒險》的陰柔禮讚變化,其實也是格鬥漫畫的演進吧。《刀背藏身》何嘗不是,比起王度廬、梁羽生的女性角色,徐皓峰更細膩也更強烈地表現女性在暴力世界的新風貌。
只是呢,讀徐皓峰就像看Stephen Curry三分(超大號三分/Logo Shot),好看是好看,優美得不得了,裡面的確蘊含無數苦功和歷史──SC個人的技藝打破或顛覆了整個NBA史的運轉。但我私心更喜歡看Derrick Rose或Andre Ingram──
前者是NBA 2008狀元、2011年例行賽MVP,但從2012年開始他就像是遭遇詛咒一樣,傷病個沒完沒了,直到2018年在Minnesota Timberwolves才重振威風,不但砍下生涯的新高50分,且表現穩健,不再暴起暴落。從當選最有價值球員到變成老將底薪,從光芒萬丈變成四處流浪──失敗究竟是什麼,要如何面對,如何不對自身喪失信念,這是無比艱難之事,非常獨自漫長的過程。
後者呢,則是在發展聯盟熬過10年,終於在2018年短暫登上NBA的三分射手傳奇球員。他的年薪僅止26000美金(對比NBA隨隨便便就要200、300萬美金,或說Stephen Curry等級的億萬美金肥約,簡直零頭到不像話)。在Lakers他打了兩場球,就是他發展聯盟半年的薪水。平常此人得兼職數學家教,才能持續在發展聯盟出賽(這根本是台灣獨立出版界原子小金剛閣下陳夏民故事的翻版啊)。但他的傳奇故事,也就是一陣子的熱度,無論去年有多少媒體訪問,眼下的他還是落在發展聯盟裡,繼續奮力守住自己的熱情。
這不就是失敗常在的真實嗎?人一生最主要會面臨的都是失敗。成功不過是閃光、幻境。我總以為,能夠被激勵的人心,恐怕都是假的,或者說大部分都是假的。當你需要被別人的成功故事召喚時,就意味著你還沒有真正地進入人生裡。
人生是什麼呢?於我,人生是失敗的藝術。
徐皓峰也寫失敗。但他寫的失敗都是餘韻,是爆炸以後的煙塵,而不是爆炸本身那些血肉模糊醜陋骯髒。他個人的涵養讓他非乾淨不可。於是在他的小說裡,你讀到的,都是純淨的世界,充滿道理與意境。他著迷於寫出自己的境界、中國的境界、文明的境界。他是在寫境界,而不是寫人生。他是一個善於控制的書寫者。而愈是精準寫作的人,我就愈是很難不覺得可疑。
《刀背藏身》的失敗群像,每一種都繚繞著欲言又止,哀感傷情。讀他的小說就是一顆心要糾在那兒,永無止境的收縮,停在那些霧氣瀰漫的時刻,看不清也摸不著,確乎是精深幽微,但有時讓人難耐──就像好萊塢電影每三分鐘小高潮,每五分鐘大高潮,徐皓峰的小說和徐浩峰的電影,則是每三分鐘小留白,每五分鐘大留白。他的刺客傳奇系列柳白猿,就是留白意境的代表角色,他都叫柳白猿了,他不留白,誰留白。一直等著別人來品味這件事,或也是太精緻的想法吧。
強調文化素養、中國文明學識蘊含的徐皓峰,大抵有著大國大城者的氣派。張北海的《俠隱》或張大春《城邦暴力團》也有同樣高深的意念涵養,只是張北海不知如何評斷充滿愁緒讓人物進入武俠的終結年代。而張大春則是把自己放進虛構(但又所依本)的島國武林史,做性格與命運乃至於時代的解剖。相形之下,徐皓峰除去緬懷逝去武術人風範,和情慾若有似無的張望探訪(其筆下,獸性也是精細的)外,還真的是讓人索然啊。
木心有這麼一講,關於杜斯妥也夫斯基:「我特別在乎喜歡他的文筆粗糙(要還債呀,飛快地寫,一脫搞就是進廠印刷,他哪有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的優閒?)但真的藝術確實另有上帝。杜式的粗是極高層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興歎。如漢家陵闕的石獸,如果打磨得光滑細潔,就一點也不好看了。尊重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筆光滑的庸俗。」
確實比起精緻的人造空間,我更喜歡粗野得像是一座荒原啊。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二四期:
https://vocus.cc/wuxia/5c518d4afd897800018a7cf3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