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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07 16:32:28| 人氣1,90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目擊武俠】:〈生存殘暴物語──閱讀張草《庖人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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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時,教科書上讀到孔子君子不入庖廚,青春的心思總覺得這位千百年來被莫名捧得高高的聖人想法還真是昏暗荒唐,其遮蔽生存現實的意欲與發言怕只比掩耳盜鈴好些,不過年紀大了些以後,就不難明白其間不得不然的深意,終歸要瞭解人的生存無疑就是暴力的施展──我們活著,便著實難以閃避仁愛之心與身體的地獄性的拉扯糾纏,是以能夠遠庖廚就盡可能遠遠地逃走,好躲開人依靠殺戮的必要而活的事實,否則我們怎麼能夠堅持自己是好人,順帶還講自己走在美好的道路上?

  不過呢,孔子或許還是錯了,眼下人對資源的掠奪佔據,對其他生物乃至於其他人的剝削,已幾近於逆反自然無法無天,當前已是庖廚時代的全面到來與佔據啊,哪裡能遠之呢?暴力不也同樣衍化成美學的形態常駐於人類世界了嗎?

  於是乎,時至今日,閱讀陰謀亂世氣氛狂動的《庖人誌》,恰恰有著更清晰的印證,明明白白到人的瘋狂暴虐從來不改不易,古時候是這樣,此時此刻亦復如是,且還愈發的不想遮攔,一路狂飆慘烈到底──故而,張草透過人物在日常生活風景裡這麼樣省思著人性暴力:「……蠶兒吐司結繭,化蛾出殼,這才是自然,不是嗎?咱們殺生取絲,是硬生生干擾了自然。……總之,我們人,就是愛為所欲為,不是嗎?」

  而張草之草(草菅?野草?草木皆兵?草草成篇?人命如草……),皆讓我想起羅馬尼亞小說家荷塔.慕勒/Herta Müller《風中綠李》寫到的精彩隱喻:「……我們用口裡的話語就像用草叢裡的雙腳一樣會蹂躪許多東西。但是用沉默亦如是。……如果一個人,只因為他行走、吃飯、睡覺和愛別人而製造了許多墓園的話,愛德嘉說,那麼他是一個比我們還要大的錯誤。他對所有的人而言都是一個錯誤,一個具有決定性的錯誤。/草長在腦子裡,當我們說話時,草會被割掉。但是當我們沉默不語時亦如是……」說起來,平凡的邪惡真是十足容易春風吹又生,不滅不絕的啊。

  因此,我以為《庖人誌》關懷的還是:在吃人的世界裡,人如何還能夠成為人?如何不喪失人對人與世界的認識與溫柔,如何還能夠守護住那僅有所剩無多的暖熱人性?而變成不是人的人又是如何演化而來,如何成就邪惡與殺戮?

  張草藉由幾個人物、幾種職業(廚師、山伕、太監等),以及六篇中短篇小說連作構築《庖人誌》,挺進到武俠場域較少經營捉摸的底層感悟裡,甚至不乏對武力、暴力的完整思索,並且使人物的宿命彼此相關,猶如浮世繪一般,這也讓我想起黃碧雲在《烈佬傳》這麼說:「我在他人的命運裡,有一個角色嗎?……如果我們的命,不是我們自己的,還會是其他人的,這樣我們每做一件事,都不只是我們自己的事。/這樣太可怕了。」

  人與人的連結的確是又恐怖又美好的神祕網路構造,我們永遠都不能計算其中得失,究竟那樣的交會(不管有知覺或無意識都好)是好,還是壞?那個看不清讀不透的鎖鍊所產生到底是美麗的創造呢,又或者是終極的毀滅?

  張草顯然自有其人生理氣與經驗的表述──觀諸王用因一念之差傷人害己,卻又因一念之善救了小阿發,而後在轉述往日恩怨時,養成日後鄭公公非宰盡馮家人不可的惡之始,便可知曉他對箇中情仇綿綿難分難解的領悟。

  張草選擇讓人物阿瑞當起廚師、且小說劈頭就是庖廚之戰的作法,頗為獨到。前輩們對人性吃食的隱藏意涵也有不少著墨,如古龍在《絕代雙驕》江小魚成長的惡人谷裡安排了一名角色李大嘴在情感受創之下,以吃食人肉為邪惡標籤(實際上他並沒有這麼做,純粹唬人動作),還有殘暴得更多的金庸,則憑著《連城訣》堪稱完美地詮釋了人性裡虎毒可食子的究極可怖。但到了張草手裡,除了闖進此前武俠人不及細想底處,還有另外一層的翻弄,多出許多隱微的心思來,很是巧妙地涉及江湖險路的兇暴之境,與及對人的悲憐之意──

  尤其是書中蒙指揮奉命殺人以後,偶然目擊一民間人家殺豬場景,瞥見豬隻的淚流掙扎,心底感慨至深:「……凡有生命皆畏死不是嗎?/今夜他主持二十名錦衣衛殺盡周家老小,從周大同的老娘殺至他幼女和男嬰,三代同堂,難道今晚他們是不怕死的嗎?……他忍不住想像,周家老小二十餘口,現在正靜靜的躺在家中,逐漸腐爛、發臭,跟那隻被殺的豬隻沒兩樣。/他忍不住唸起佛號,希望綿綿不絕的佛號能為他減去些許惡業,他知道其實不能,到頭來他終需負擔這一切,他希望的其實只是換取片刻寧靜。/曾有同僚酒後吐真言,道:『我輩苟存亂世,能保住自家性命為第一要緊事!其他人的命算老幾?』他不想苟同,不願苟同,也不能苟同。」這裡的不苟同獨白,恰可以視為張草對武俠的根本定義。

  當然了,張草的這一番起手勢呢也很難不聯想到馮德倫導演的《太極2:英雄崛起》,特別是楊露禪與李乾坤在宮廷料理之處決鬥的橋段──那真是食與技藝的雙重結合,將武學神奇奧妙與人的日常生活雜揉一體──《庖人誌》一開始的章節亦有此類效果,進行了更具有深度的換位摸索,以展延開武俠的種種辯證與當代思維能力。

  而我最後還要想到《末日酒店》裡,黃碧雲如此坦誠赤裸寫著:「……每一個人身後都有另一個,每一空氣都有流淚的氣息,每一呼喊都有無數地獄的回應,每一陳述,我說都還有另一,無以名之……」,這或許才是當代人類的生存實況吧,王家衛的《一代宗師》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到底是積極了正面得許多,可人生裡,在我們看似正常的生活狀態之後,從來蟄伏著無數資源、人與生命的犧牲,那都是地獄在迴旋著的啊!置身於刀俎與魚肉之間,人到底何去何從,還能持有自身的溫柔多少多久?恐怕張草自己不想知道,不願知道,也不能知道吧。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85期:

  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77460/web/index.html

 

 

 

台長: 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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