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名
∞∞∞「飛武紀年曆:五八九七年」∞∞∞
高空懸吊一顆淨白的圓臉。初昇的柔軟視線,跨越了多少古今,從未休止地輕撫大地。燈火小片小片的落著,有若秋天紛落的葉,安詳浮游光之海裏。冷酷無比的炎熱由天幕撥走。人們顯然都鬆了一口氣。誰都不想忍受無雙之日的嚴酷鞭笞。在皎潔之下,灰白的炊煙,有著奇異動感,彷彿將沉寂的時光,輕輕緩緩地挪前了一點。
就在這樣的光景,一名小孩撂翻如此靜謐的狀態:「我不管啦,我要換名字。我─就─是─要─換─名─字!」還顯尖細的稚音裡有著猛烈的什麼在晃動著。一個孩童約莫十歲,清晰的五官令人憐愛,神情尤其特別;猶若一隻懶貓駐在臉上,有種異樣的深冷與慵懶。粉嫩面頰這會兒正因怒意勃勃而浮現鮮潤之紅。簡直像是另一片落日赤染後的天空。小小的臉蛋裏頭是石山般的堅硬。
「為什麼不可是風縱橫呢?我想要換嘛~爹。」據理力爭中的口吻。
「胡來!名姓怎能隨意替改?那是做人最基本的,這都不懂?!何況,」小孩的爹小心翼翼地捲動著惶恐的視線說:「要讓那些飛來跳去的人聽到了,怎麼了得?『縱橫』不是我們這種人家可以取的。我們只是他們嘴巴裏的『爛石頭』啊…」
「我才沒有隨意呢…我就是要這樣子的嘛~爹,你就是──」
「妳瞧,妳的好兒子。哪來這麼多古怪想頭?」孩子的爹轉向責罵一旁的婦人。
婦人眼尾皺紋微微往上,翻出幾條鑿也似的縐褶,「宗兒,娘不許你再提這事。」
「為什麼?為什麼嘛?娘,我想要改名字啦,我想要,妳跟爹求情嘛…」
為難寫滿婦女臉蛋─土黃色的困惑。男人刻上剛硬的線條,對於兒子的瞎纏,忍耐限度已然迸破。他一把揪起小孩,厲斥:「爹說這麼著,就怎麼著。不准你再提這事,聽到沒?」
小孩讓扯得離地一公尺,嚇得兩眼發瞪。一只臉被驚駭摜得青白。婦人也一身冷汗直冒,生怕丈夫盛怒下不小心使足了力一摔,才這麼一個兒子恐怕就沒了,「孩子的爹,你幹嘛呀?好好說,何苦這樣呢?快把宗兒放下。」
他的爹悶哼一聲,手一鬆,那喚作宗兒的孩童一屁股摔下,倒地未起。他的娘可萬分緊張了,「宗兒,你沒事吧?疼不?你爹的脾氣就是這樣,又臭又硬的,咱們別………」
聽著細瑣的埋怨,宗兒臉色逐漸恢復常態,但眼神變得深深淒淒。
夜攔住月光。他的身體大半都捲入黑色巨山。燈火退得老遠。
孩童看到的世界通常更高更遠。
「孩子都讓妳寵壞了。還護著他?你給我在外頭反省。等你認了錯,才准進屋吃飯。」宗兒的爹話語甫落,人已轉身入內。婦人同小孩打了個要安份的手勢,一邊還忙著勸阻他的丈夫,「這孩子就是比較倔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宗兒立於月色下。身形雖小,但剛毅眼神卻活脫脫有個巨人在裡頭鎮著似的。
這家人沒注意到:遠處的屋瓦,有一白裳男子,定定瞧著這一幕。
過了晚膳時間。小孩一個人處於逐漸濃密的黑暗。宗兒餓得直跳腳。但沒意思屈服。娘出來不下十回,要他認個錯,宗兒卻一聲不吭。被認為鬧起性子。在屋內偷聽的爹,愈發惱怒,往外就劈了一句狠話:「讓他在外頭站!站個三天三夜──」
婦人能有什麼辦法。相同的拗。
一伺他的娘親入內,宗兒原先一臉的蠻不在乎立即垮下;咬著牙忍耐飢餓感的浸蝕。他跺腳,彷彿想藉著這樣的動作能將可惡的什麼剔除掉。用力的。同時,他往牆角移動,靠著清冷的石磚,繼續奮戰。
猝然!
黑夜之上,降下一朵白雲。
還以為眼花,宗兒不自覺地揉了揉眼睛。啥時候憑空出現了個人咧?是鬼嗎?哇~怎麼辦哪?!可那東西嘴角貓著一縷淡淡然的笑意。看來不恐怖。而且鬼,嗯嗯,沒有影子的罷…宗兒定下神,「看啥唄?!」硬脾氣又跑出來。
神秘男子覺得相當有意思的樣子。那雙看來遙遠得不像話卻又能夠入駐人內心深處的眼睛寫滿宗兒所不能理解的波紋。怎麼回事啊,這人?宗兒意識到這人古怪古怪,正想呼喚爹娘之際──
那人說話了:「你想要當風縱橫?我有辦法喔…」
小孩旋即縫上嘴。兩隻有神的眼睛直瞅著男子。既懷疑又期待。
「不會騙你。祇要你真想是風縱橫,我就讓你是。但是嘛,」
面對有些不太真實的這個光景,宗兒顯得難以置信,「怎麼樣?」
「你可不能後悔。」
「後悔?」小孩不太明瞭。
「也就是,」雲一般渺茫的眸子閃耀在光與影間,「你沒辦法不再是風縱橫。」
像是嚷著「怎麼可能啊!」的表情,從宗兒心底奔發而出,又鮮又烈的渴切。
「那真是你想要的?那就給一個目標,清清楚楚的,如何?」
男子的聲調赫地滿斥凜然。冬夜提前暴露。原本煦如春風,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厚積的冰層?宗兒不大能理解如是快速近乎突兀的變化。他錯愕。但靈動的雙眼始終直視著那男子。
那男子眼角的皺紋是某種奇麗無比的線條。讓人捉摸不清。宗兒模模糊糊有種感覺。那是一個「界限」。就像是他七歲那年全家面臨暴漲洪水的侵襲………可怖的記憶黑潮。八歲的心靈並非全然懵懂。直感最敏銳的時刻,或者正是這樣的年紀。難以言喻的意念把空白戳得斑駁無比。原先還遛在臉孔上的猶疑,彷若殘骸被狂風吹得灰飛湮滅。既堅定又果敢。表情說明一切。
那男子因而笑了。他懂。
這一大一小之間,似乎有種常人無法推敲的「機制」存在。
「我要找『絕異之書』!」是斷言?還是宣誓?
男子的笑意愈發開闊了起來,「你曉得什麼是『絕異之書』?」
「就是《魔經》跟《邪典》哪…我聽說過好多好多次了。」
「為什麼要找這兩部?」
「這樣不就可以擊倒天縱橫了呦~」
「為什麼是〔魔〕?」
豐銳的神情發生在一張生嫩的臉龐上,有些乖違感,「他是最強的,對吧?」
男子又問了第三個為什麼。
「因為,這個嘛,因為故事都是這樣的。嗯~都是這樣的。」
男子與孩童的對話。還有眼神的交會。然後是一串長長、長長的沉默。
「好。」雲淡風輕。
但卻是武林另外一個傳奇誕生的瞬間。
那男子說了,「從今天起始,我就會授與你如何成為風縱橫的法子。想當你心目中的人,要付出的代價,可能奇高無比。要有準備哪…你能夠有如何進境,端看自個兒。當師傅的可不保證你真能風光縱橫。」
「師傅?」稚嫩的面頰有隻羔羊浮起,純白無暇。宗兒似乎又不大明白。但他很樂意。總之可以變成風縱橫,不是嗎?「像是故事裏頭的那樣子。你是我師傅。然後,嗯~你很厲害嗎?夠不夠強啊?」話語的最末端是懷疑的。
男子摸摸宗兒的頭,「想要答案的話,自己來挖吧…」
「宗兒,你在和誰說話呢?」娘親的聲音正由門內往外溢發。
不曉得怎麼會這樣的,孩童心底一陣揪緊,好像有什麼天大的秘密要洩露了。「沒有啦。我自個兒說著玩的。」他慌張了,小小聲的說:「你快走,我娘──」回頭一看,男子不見了。消失。眼花?或者作夢?「就要來了──」
不,不對,那觸摸是非常實在的,感覺上還偎留在他的髮稍。不散。
而且開始了某種又鮮妙又獨異的漂流旅程似的。
「你啊,都是娘給嬌慣壞了,也難怪你爹爹這般生氣,宗兒呀,你………」
一邊聽著叨絮,一邊用視線巡蒐四周。那時的宗兒壓根沒有想到,因為這場相遇,他將成為一個傳奇人物的徒弟。直到有一天真正走入江湖之後。而從此他亦走上成為武林另一個「縱橫」的狂飆大道。那就是──風之縱橫的初起。
∞∞∞「飛武紀年曆:五八九七~五九零二年」∞∞∞
從那天起,不管什麼天氣、什麼日子,那男子都會出現,教授他變成風縱橫的法子。頂辛苦。蹲啊坐的,花樣百出,天老爺,真要命哩…但另一方面又十分的好玩。師傅就像咱們屋子裏多出的幽魂。常常呢,爹娘前腳明明都已經踩入視野,師傅卻偏能於他們發現的前一刻,「咻」的整個人憑空消失。宗兒佩服不已。很想要快點學到這樣的技法。很有趣嘛…
不過他的師傅不作如是想。「五年紮根計畫」這個不知所謂的名詞徹底擊毀他的渴望。打好底子才是最緊要的;師傅的意思是這樣。基本功的訓練有時非常殘酷。那會讓宗兒有些懷疑。比如說師傅居然要求半夜他倒掛在屋簷下連續好幾個月。宗兒第一次覺得暈眩竟會那麼樣的沉重。每天損耗在那些枯調又嚴苛的行為,一點都沒有驚奇感。這樣真的就能變成他想要的?
但宗兒愈和師傅親近,就愈發覺得師傅的眸子深處藏有許多奧秘:不•可•知•的•無•限•之•大。貓一樣神秘、雲一般瀟灑。他的期待因此還是滿滿的。師傅能飛來高去的,總有一天,他也行的。
尤其男孩最愛和他的師傅撲打。那比什麼都還能增強他繼續修練的信念。師傅的旋轉、師傅的一根指頭、師傅眼裡的一抹笑,那就是他的全部。現實生活逐漸支離破碎。連帶著他的記憶漸次淡薄。關於那段日子,他就只剩下如何吸收師傅對肉體精確掌握浩瀚一如大海的知識。怎麼把身子裏到處遊走的「息」切實捕捉,且透過呼吸錘鍊,進而和「力」配合,外發成「勁」──師傅說是「心無旁騖的結果」──這個過程非常有趣,宗兒全心全意投入。過去的失落,他一點也不介意。
──童年之死。
宗兒一心想成為武林人。因為那樣就可以變成縱橫。他鎮日只顧著完成師傅交代的動作。壓根沒注意身旁時間的不斷流動。前五年就在一大堆姿式的重複與堆砌中飛逝而過。宗兒來不及感覺無聊。因為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像師傅所說,「大千其中哪…」有太多東西值得探尋。而且彷彿冒險。和師傅在一塊的日子。不僅僅是窮盡肉身的探索。而是什麼都能變出花樣。一頭擁有旺盛好奇心的怪物──稱之為「怪物師傅」或「雲怪物」──不單是他,連師傅都頗為滿意這個稱號。
師傅往往猶如一線煙霧,驀然就現身在宗兒的四周。不管有多少人在附近,都無法發覺師傅的動靜。一開始他還有些驚惶失措,久了以後,也就慣了。說不定他的怪物師傅比空氣都還要輕呢…
而生活的另一個面,宗兒則盡量維持正常。非武林式的正常。
雲怪物的意思是:「當你成為風縱橫、當你真正開始尋找『絕異之書』以後,對你的雙親而言,你就是個死人了。更明確的說法是你必須讓自己成為死人,從他們的生命裏完全撤出。無論是憂傷或者歡樂,你都將永遠失去與你父母共同呼吸的能力。這是一條漫長的孤獨之路。趁你還有一半在這裡,多撥些時間陪他們吧…在無止盡的追尋與大戮到來之前──」
師傅的話,其實宗兒不怎麼明白。雲怪物的話有時候很,怎麼說呢,讓他聯想到神話裏頭的預言之類的。他實在很難弄得明白。但有一點蠻確定,就是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特異的;跟別人家的小孩不大一樣。同樣是喜歡聽一些江湖中人的故事。但宗兒就是多了一種認同感。而那認同感讓他顯得乖離,甚至到了突兀的地步。他真的是打從心底熱愛著那些人物的行事風格與闖蕩事蹟。不管真假如何,聽聽也就算了,大多數人是抱持著這一類心態。對武林的印象,也普遍傾向是神秘、幽暗而恐怖的。有如對鬼神一般的敬畏著。慣例上來說,孩童自五歲開始便得在學塾裏習讀禮文官規,若非窮得三餐不繼,大抵都會做到。宗兒哪裡能例外?!
但本被視為野孩子,盼著進學塾後能夠乖巧些,卻不料他懂得讀字後,用自己攢來的錢兩去買些私底下流傳的江湖事藉,反倒更變本加厲了。即便再怎麼被痛打,都抑止不了宗兒這個狂熱的興趣。
──著魔了。
左鄰右舍都曉得,風家的孩子,想要變成縱橫,還有找什麼「絕異之書」。
對百姓來說,〔魔〕是反逆者,是朝廷亟欲剷除的對象。表面上朝廷看似很積極的處理有關於〔魔〕的議題。但實際呢,根本毫無能力掃除〔魔〕的威勢,只能施加壓力在一般人的口舌上,禁止所謂的敗壞風氣的言論。可宗兒卻對這號人物崇拜得不得了。而且鬥志昂揚。滿嘴滿腦袋向「天縱橫」挑戰的異想。讓人頭痛。不曉得該拿他怎麼辦。周遭的人也都冷眼看待這個奇怪的小孩。
老是幻想著故事裏頭的四大宗師長什麼樣子?是不是每個高手都能夠踏著牆壁一路攀飛而上?武藝究竟可以神奇到什麼地步?江湖人當真過著每一個時刻都得與死亡競逐的生活?………
他好想好像進入故事裡,用自己的身體直接碰觸經驗那活生生的江湖滋味。
連原本會聽宗兒轉述故事的小友,也都慢慢疏遠開來。他的雙親總是擔心著遲早有一天會捅出亂子來。宗兒自己倒不以為意。雖然難免落寞。但他還是每天想方設法要從哪裡再多擄一些記述回來。宗兒還會用自己歪歪斜斜的字,將從別人那兒輾轉聽到的傳說,謄寫下來。且為了避免那些他找來的書籍給父母撕得稀巴爛,宗兒還在學塾與家裡之間一段偏僻路上的大樹底下掘了個洞,埋了一個箱子,將千辛萬苦覓回來的書籍與雜七雜八的記載珍藏在裡頭。就算雲怪物出現以後,他也從來不曾扔棄,依舊持續著蒐集。而且還央著他的師傅說些武林的事。雲怪物似乎並不認為這是很多餘的。只要宗兒完成交付的練習後,還有時間,他的師傅也會說些過往初歷江湖的經驗。事後他照樣留下紀錄。
宗兒老覺得自己跟父母,還有弟妹、鄰人們,是很格格不入的。同樣都是封閉的系統,為什麼不選擇一個更適合自己、又痛快又淋漓的地方呢?小小的心靈有著類似但還未成型的疑惑。但總之宗兒還是照著師傅的吩咐去做,平時扮演著溫順的兒子,雖頗感到不適應,但父母的確因此開懷飛上了眉梢,直說:「孩子長大了,懂事了………」云云。他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反正當作一場練習也就是了。
兩頭煎熬一開始是十分耗損的事(偏偏那頭怪物師的精彩夜行動都要等人睡著才開始);晝和夜都被消磨。但等到第二年,已不妨礙。每天抽個約莫一個時辰打坐,幾乎精神、體力都能滿滿補足。
疲倦成了很遙遠的曾經。
不可避免的,宗兒的身體也因此產生了某些非一般的變化。如迅速抽長的身高,與及矯健得實在不像話的身手,還有那蘊藏在眼神裏的不合常理的精光;彷若夜空之上永不褪色的閃電。所幸男孩持續保持著乖馴的模樣。讓人不至於大大起疑。
「想當超一流人物,就必定要認識這個世界的微妙和巨大。」師傅總是這樣說。
那也是他們夜遊的指標。其實男孩當然會有許多不太瞭解的部分。不過呢有種模糊概念促使他很確實的貫徹。那就是他的師傅真的在教導他如何遁入江湖的異度體制。類似於信念。宗兒自然地採取附和姿態。
宗兒對怪物師傅的敬意與佩服比什麼都還要確實。
那是對高度的迫切與及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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