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羽思問那藍裳人,道:「你是?」
藍衣人沒有回答。
易水霄亂草亂拔的髮叢,隨風亂拂。他一聲不吭,拿出一把他們鏢魚用的魚叉鏢。
魚鏢上的鮮銳利角,晃晃的亮著。
長久下來,附著的魚血,似乎已泛長入,鏢尖的內在質的。
那是,一種生存與死亡並融的強烈象徵。
鏢尖在日頭的烈盛耀照下,透出陣陣冰寒;那帶有一種並不適宜此時此景的陰森冷味。
白光中有血。自然,也是血光。
藍衣人眼神閃過恐懼。他舔了舔乾燥的嘴,臉色僵硬的直視著縱羽思,假作不見魚鏢的存在。
然而,不看縱羽思還好,一瞧更覺絕望。
因為,縱羽思的凝視。
縱羽思的眼光,比魚鏢更讓他覺得恐怖。
那是很難形容的空無荒漠。
縱羽思的眼神不冷、不凜、也不冰。
但,他反而感受到;感受到縱羽思的心。
縱羽思的心。
很奇怪!縱羽思的心,他怎能感受到?
藍衣人沒法子說明。他只能說,他就是知道。
因為,那是海。
如果,海有眼睛,那就一定是,他現在的眼前的,這一雙縱羽思的眸。就一定是!
海眸。
海之眸。
海的眼眸。
這時,他忽然回想起,他甦醒時所看到的景象。
他的一個手下,根本碰都沒碰到縱羽思,就落個渾身骨骼,都碎盡的慘烈結局。
他知道,擁有海眸的縱羽思,把他當作一條魚。那是,一種很屈辱、很值得憤慨的歧視。然而,他已沒有多餘的功夫閒情,去計較與抗議。
因為,無邊無際無涯無垠無界的駭懼。
雖然,縱羽思的眸裡,有孤寂、有悲哀、有思愁、有血、有淚。但藍裳人根本不敢,把縱羽思當人。他把縱羽思當神。或魔。
縱羽思只能是神。或,只能是魔。
海的神。
海的魔。
具有一雙海眸的神;魔。
對縱羽思而言,生存就是生存。在海上來說,生存就是連海都要擊倒。要有崩海滅天的決心。藍衣人清楚這些。所以,他更覺可怕、驚懼。
他可以透由,縱羽思的眼神,知曉縱羽思的世界的一端。
祇是一端,他便已害怕得全身發抖,胃痛得想要把一切都嘔出來。
他開始有些明白,有關於縱羽思的心的世界的種種,是縱羽思刻意經由眸的對望,傳輸給他的。
縱羽思顯然要他欣然臣服。這時,就算他了解到這一點,他也已不得不跪伏於縱羽思之下。因為,反抗的心理,已被驚懼完全而徹底地抹去。
一切祇因,縱羽思的海眸。
海眸所流露出的超然,是超然於生命的超然。而生命具有生存與死亡。縱羽思既然能超然生命,就能超然於生存,就能超然於死亡。
縱羽思不是在開玩笑。這種表面上,沒有任何要脅表示的人,實質上才更令人感到害怕與慌懼。藍裳人心裡波濤四盪。他決定,說。
為了他自己,他最好快說。老老實實的說。
6。
他最好回答。一五一十的回答。不要討價還價的回答。藍衣人很快作出抉擇。他決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說。
「我是殷教。」
「你們的目的?」
「打探消息。大佬們想知道,近海鎮市對[屠奉令],有什麼反應。」
「[屠奉令]?」
「是英七大佬提議下的命令。內容是,所有接令的鎮市,都需一年奉上三百萬兩,否則屠鎮屠城。」
縱羽思靜了下來。但他的雙眸,還是看著殷教。
他的眸,還是有海。
海的怒。
靜而無聲的怒。
藍澄的海暈,恍若直到無限。
無限的藍。無限的深。無限的遠。無限的空。無限的無。
無限的透明的羽翼。
如刀般銳利無匹的羽翼。
宛若燦日斜天,割照一切的羽翼。
殷教愈發驚恐。他赫然發現;原來,縱羽思眸裡浮出的所有情緒,都會左右他的精神。這使得他更駭畏、更惶亂、更懼怕。為何會這樣的?
肉體上的折磨摧殘,只是經由肉體灌入精神記憶裡的短暫痛苦。那祇是短暫的。並非長久,亦非永遠。
但真正心靈上的痛苦,卻不是肉體的痛可以比擬的。
肉體祇能漁現實基礎裡,在人的意識,埋下暗影。但,暗影終究僅是暗影,始終不能崩滅整個心魂。
然而,若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自動傾向於淪滅。那麼,他的陷亡旅程,就會馬上開始;當然,或許也會馬上終結。
因為,人的心靈,畢竟還是凌駕於肉體之上。
心靈的痛,比諸肉體的痛,更能蝕人意髓、腐去神智、黯然魂銷、-----
殷教驚覺他正被迫進入,縱羽思的精神禁帶。
縱羽思心靈的每一個起伏與顫動,都讓他不能自己。
怎麼會?殷教在心底狂吼。
一個極短瞬的狂吼。
然後,沉寂。
只有,縱羽思的藍與海,滿滿地填入,他那不自覺的意識底下。
一旁的易水霄,早就氣得七竅生煙。他嚷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可惡至極!混蛋!滾你-----!」
縱羽思沉沉的聲音,又問:「[殘天劫]有多少個,你所謂的大佬?」
「二十一個。」
「說。」
「[殘天]本是[一殘]、[二十大小天]。後來,[殘天劫]的稱號出現後,大佬們就把[二十大小天],再分成[七大天]與[十三小劫]。
[一殘]是[海幻一殘]里摩天。
[七大天]分別是:[勾命天]藤一枝。[血洗天]翁深賦。[豔尼天]圓妙絕。[愁景天]謝承杭。[取陰天]連雨清。[破腦天]英狐莠。[震雷天]明小閣。
[十三小劫]則有:[狂劫]顏華髮。[肉劫]朱檻視。[爆劫]常專諸。[人劫]柳影歸。[慾劫]白綸墮。[財劫]莊牟祀。[剪劫]東皋湘。[拂劫]漆乾子。[醉劫]蒙眠香。[撕劫]瑪那貴。[鬼劫]山陰遊。[影劫]萬里追。[蛇劫]解九東。」殷教滔滔不絕、如墜夢境的說著。
「很好。」
殷教頰上的汗,一行行的爬下。
慢慢加烈的日光,開始全面性的為海加溫。
氤氳的熱氣,冉冉浮昇。
海世界所擁有的清爽的藍,一下子就易為燥熱的鬱藍。
「是。是。是。」殷教喃喃的應著。
「你們的總部,在哪?」
「[蝕空島]。」
「知道路線?」
「知道。知道。」
「好。把他押下去。給他食水。[蝕空島]一行,得靠他帶路。另外四人,也一併擒下去。」縱羽思作出結論。
縱羽思把目光移開。
殷教眼裡被溢滿的海,倏地散去。
他呆茫茫的視線,還是定定的對著,縱羽思的眸看。一個寒顫後,他才完全蘇醒。醒來的他,連忙把眼光別過。
這時,潛藏於他心底的恐懼意識,一波又一波地被引爆出來。他駭畏的抖著身子。
那雙海眸。那雙海。那雙眸。
他絕對絕對不想再看到。他不能再看到那雙眸。因為,瘋狂隨時會由於那雙眸的注視,而引爆開來,且統治駕馭他的心。殷教了解這一點。他很了解。很了解!
他呼呼呼地喘息著;過於慌惶的情緒,使他軟癱在甲板上。
鏤雕青一把提起殷教,往船艙行去。其他四人,則乖乖地自動跟著下去。他們很清楚,在[海之刃]上,任一人都有一根指頭,掐死他們的能力。他們絕不敢造次。
[天涯孤客]與[十八海刃],可不是沽名釣譽之輩;他們是貨真價實的。所以,少惹他們為妙。被俘虜的[殘天劫]所屬的人,私下有這樣的理解。
縱羽思又緘默了。
眾人都等著。沒有干擾他的思緒。
「距這個港口,內地多遠還有城鎮?」縱羽思問。
最是熟識地理的繆傳心,應道:「大約十公里外,有一個。」
縱羽思點點頭。他看了看其他人,道:「先把那些女子,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們再往[蝕空島]。可好?」
了夢禪師贊同:「當然好。那些姑娘,畢竟是局外人,還是別把她們扯入,我們與[殘天劫]的鬥殺比較妥當。」
「嗯。三哥,勞煩泊船靠岸。」
空摩雲大手使勁,一個右滿舵,[海之刃]迅快靠往港口。
縱羽思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因為,他聽到海的聲音。
海,沒有說話。
祂只有波濤聲。永無止歇的沖著。
縱羽思體內的血脈,和著波濤的激、狂、盪、浪、昇、伏。
波動又波動。
縱羽思的心與腦,霎時靜下,回復一片晴空狀似的,毫塵不染。
海似乎並不反對,他剷除[殘天劫]的決心。
海。依舊是他的世界的一環。很好。這樣就已足夠。
只要,他還能聽到、看到、嗅到、想到、感到海,便夠了。
至於,對錯是非,就讓別人或後人去傷腦筋吧。
他縱羽思只要做好,他想做的事、想夢的夢,就可以了。
海啊。
他的世界他的天地他的夢。
夢。
侧
井月冷、陸無垢、繆傳心,奉命送那群十二名的女子,到離港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城鎮去。此外,縱羽思還將由敵船艦上,所得的金銀珠寶,悉數分發給女子們,以俾使她們能盡快渡過,這一段悲慘的經歷惡魘。
[海之刃]靜悄地停漁死寂的港口前,無聲的等著他們三人返回。
縱羽思一語不發。他立於船首,寂謐地看著,逐漸墜下的夕光。
淒迷。絢亂。墮豔。黯腸。懺戀。碎心。凋落。流影。鏤骨。飄零。
漫天漫海的餘芒。
孤森而獨寂。
縱羽思的飄逸身影,在夕垂的晚照下,更顯悲愴、孤絕。
艙內笑語聲傳出。
是易水霄與白少雪兩個活寶的嬉笑怒罵聲。
此時,正是用晚膳的時刻。
大夥正吃得高興。
縱羽思一人獨佇在外。
即使在最歡樂之際,他仍然孤單。
即使在最孤單之際,他仍然歡樂。
於紅塵懷寂滅之心;於寂滅懷紅塵之心。
他吞噬,他自己的寂寞。
他也吞噬,朋友所能帶給他的溫暖,與隸屬群體的快樂。
吞噬而茁長。
[十八海刃]啊,他的好友好姊妹好兄弟們,是他維持現實感的主要原因。
現實,太難掌握。每一瞬、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時,他都必須保持一顆存在的心,才能掌握到現實。多麼辛苦啊。
他必須確確實實掌握到,活在當下的心緒,才能繼續存在、才能持續現實。否則,現實就會消失。
這是,一個很辛苦很辛苦的努力;對他而言。
縱羽思一直不明白,為何世人能活得這麼貪婪於現實?他們怎能,這麼容易就活在現實裡?他們怎能,毫不費力氣的遊走於現實?他們真能知道,他們活著?他們知道,現實在哪裡?是什麼模樣?-----?
難道,他們從不懷疑,現實是否存在?如果,從不懷疑,那他們是否真的存在?現實是否,真的為現實?現實會不會只是,一種虛幻的反影?若連,現實都不曾去考慮過,它是不是現實;那他們又如何能肯定,自己確實於現實?當下?現實?存在?真實?道?那個才是確切的?誰能問?誰能答?是否,也許問題就是,一種最好的答案?是或不是?-----?
夜幕驀然而至。
澄藍的海,瞬間,化為黑闇的一片。
生機,彷彿停頓。
然而,他知道,生命還在發生與維續。
因為海,依然沉靜的脈動著。
忽然,他眼睛一亮。
一尾暗影,在海面下,悠然閒游。
五公尺外。
是隻黑鰭白尾的烏銀魚。
很大。相當大。可能比他還高還大。
牠慢慢靠近。
安然游移的身姿,乍遇船與人,卻一點都不惶亂失措。
已是華燈初上。船艙點起燈火。
縱羽思一動不動。
牠彷彿看到什麼鮮奇的事似的,在縱羽思立著的船首下,圈圈轉著。
縱羽思由上而下,覷著魚的眼。
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眸。很美麗的。富有生趣。
牠好若感受到,縱羽思的注視;兩眼的清澈,望向縱羽思。
縱羽思蘊滿魚的身影的雙瞳,一瞬間春水拂皺,晃漾起來。
純粹的眼。純粹的心。純粹的海。
縱羽思心中,一片激動。因為,牠的雙眸。因為,魚那恍若直到自然的永恆盡頭的一對凝注。他無法不渴念、不想望、不冀願。
那樣的一雙眼之夢;彷彿是,海的使者一般的,帶著海絕藍絕美的夢。
牠要來牽引他的夢嗎?牠是海的象徵?海遣牠來向他宣讀,海對於他的邀請?是嗎?
一人。
一魚。
縱羽思沉醉於,他和牠的「魚•人世界」。
人與魚。
侧
他的[海夢],根源於海夢。
海•夢。
海有他的夢;他的夢有海。
一截深思與對望後-----
縱羽思驀地,引吭長嘯。
嘯聲清吟,直臻雲霄之上。
魚受驚;沉身,疾游,速離。
就在牠快消失的那一刻之前,牠忽然迴身看了,縱羽思一眼。
簡簡單單的一眼。
卻透露了,無數的訊息。
莫名其妙的一眼。
卻顯示了,海藍的相約。
一眼的呼喚。一眼的惆悵。一眼的情思。一眼的夢。一眼的海。
縱羽思的眸,映出牠的眼。
牠遁入海的邊線。無影無跡無蹤。
嘯聲緲遠。漸消。
身後人聲響起。十五人。
「沒事。我沒事。」他說。
沒一個人,問他因何而嘯。
身後人聲,漸漸隱去。
艙內笑語聲,再起。
船首還有兩人。
一雙沉重的手,搭在縱羽思的肩上。
「三哥,你-----」
縱羽思沒回頭。他知道,這是空摩雲的手。
空摩雲也沒說話。他拍了拍縱羽思後,掉頭就走。
縱羽思笑。欣慰的笑。
海的汪藍暗色,似乎也鑴上,他那飄逸俊美的笑容。
「你笑?」剩餘的一人,相當淡漠地問。
「我笑。」縱羽思也知道,她是誰。
只有,[飛魂夜鵲]才會有,這麼冷淡的口氣。
「笑什麼?」淡衍芳又問。
「沒什麼。只是笑而已。」
「哦?」
「妳擔心?擔心,我?」
縱羽思轉頭睨著淡衍芳。
淡衍芳冷冷荒荒的臉,閃過一絲在黑暗中,不易察覺的紅暈。「沒有。」
縱羽思當然沒放過,那絲紅暈的燦現。他的眼,又亮起來;像方纔與烏銀魚邂逅一樣的亮。
淡衍芳別過頭去。她不敢看他的眼。
縱羽思進一步;一小步。
淡衍芳退一步;也是,一小步。
縱羽思又進。
淡衍芳又退。
進退進退進退。
淡衍芳說:「我走了。」她轉身奔進船艙。
縱羽思又笑。情熱的笑。
但,他沒有攔她。
她也沒讓他攔。
很微妙、很細膩、很飄忽的。
一縷戀。
侧
井、陸、繆三人在夜半時,返回。
[海之刃]預備開拔。
殷教又被帶到甲板上。
「多久航程?」
「三日。」
「帶路。」
「是。」
殷教的藍裳,一片髒汙。他已毫無反抗的意願。他很馴從地指示方向。
空摩雲啟開動力,雙腳穩穩立著。
鍾天行的雙手堅定,絕無絲毫遲疑地,操作著舵的轉動方向。
船慢慢地,於波浮波沉裡,流駛往[蝕空島]。
以空摩雲銳利的眼視,亦不敢在一望無際、無邊無涯的海之夜裡,快速行駛。他明白,那是相當危險與不智的。
深濃的夜闇,隨時都能連船帶人,一併吞沒。
不能不慎!他慢慢的催與放動力。
動力一緊一弛。
[海之刃]瀟灑地,滑向遠處。
滑向,那存與歿的彼岸。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