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殘
奉命保護少主的言老大,領著【狂殿教】屬員力護傷勢沉重〔雨〕、〔邪〕。一路隱遁,致力於銷聲匿跡;同時留下不起眼的暗號,讓尹湧敖能夠追來。這趟走來,言老大是痛苦不堪。
三千人馬東奔西走的,損失近大半。再加上言老大希望保持低調,因此將隊伍分為十批,以免因人數過多而招惹不必要的注意與麻煩。雖然如此,但言老大仍深感肩頭所扛的責任之大。
這會兒,他們在一處山腳窩著。短暫憩息。儲存下一波急行的能量。
言老大瞧瞧手下。疲倦表情盤得牢牢的──猶若樹根。他曉得,三百健兒們也都累了。對【狂殿教】的人來說,這裏畢竟是別人的地域。他們怎麼也沒法子習慣,更遑論享受。何況還是在逃亡之中。
而讓言老大最頭大的,並非其他。而是對兩名被護送者的不滿正持續升高。
(為什麼要犧牲自我來換取別人的生命?!)
言老大瞭解大多數人的疑慮。甚至連他自己也或多或少有著相同困惑。浪天遊是一著教主安排在「陸塊」的棋。跟了尹湧敖好多年的言老大,清楚這事兒始末;少數知道的人之一。
此外,可以說,他是看著浪長大的一個。當初教主決定把浪送入「大陸版圖」劍門的時候,他就曾大力反對過。言老大雖非教內〔八法〕,但連跟著兩任教主的老經歷,使得他的身份不至超然,但到底是有些獨特,說話自然具備份量。
可惜尹湧敖在這件事上卻異樣堅持。
以言老大的地位,自然別無選擇。只好暗中將本名尹浪的〔雨〕,託付給【翼劍派】掌門。此任務由他親手交割。浪和言老大的感情,並非上對下。而是有種類似叔姪的親密默契在。每年輪他休假,言老大總會溜入「陸塊」,和浪相聚。
自從浪天遊在「陸塊」闖出〔柔絲雨〕的名堂伊始,言老大就為這檔事開心得不得了。同樣,擔憂浪身份暴露的情緒,也是在的。因此,他對浪雨在「大陸版圖」的各種活動,便十分關注。
也是他第一個料到【狂殿教】、【涉寒幫】合作破裂可能是〔雨〕造成的。(註4)
但言老大並沒有往上稟。相反的,還一再強調浪對【狂殿】的好處多多。
從附於「異道」內的虎狼之質,言老大哪能不清楚?
雖則他總是一副粗獷模樣。但心思裏的細膩,可也不少。浪被派至「陸塊」,其實有些放逐意味。因為當時尹湧敖正偏愛另一個妾。浪的生母被冷落一旁,甚至被毒打。這些他心裏都清楚哪…
因此對從小便異樣成熟的天縱之才所外露的堅殼,言老大好是心酸。
而如今,膝下只有浪天遊一子的尹湧敖,不惜動員【狂殿教】,予以最大援助,也務必要搶回〔雨〕。言老大只覺得諷刺。從鬼門虎口逃過死生關之後,他的視焦有著很大變化。原本好理所當然的認定,全都遭受擊破。
彷若瞎子重新找回視覺。
言老大真的「看到」武林的殘酷:
「原來這裏竟是如此的!」
於是,忽然間他懂得教主尹湧敖的無情、自私。而底下一群人的心理狀態,也不陌生。而同時他明白那是危機。只要有人動了殺機,浪天遊就有危險。而那不論是針對〔邪〕與否。因為〔雨〕顯然會跟商映罪站在一條陣線!
言老大小心翼翼地吁出無聲的嘆。和隨著呼吸滿溢而微洩的疲倦。
他獨自一個和兩具還在昏迷、看來像是死屍的身體在一塊兒。
言老大攤開圖卷,仔細對照眼前環境和方才行經的路徑,以便判讀之後的路線。
他們已經走過「陸塊」西南「度嶺州」的一半。距離【狂殿教】的勢力範圍不遠矣…但言老大還是繃緊的。沒有鬆懈。因為這兒終究是「陸塊」。和「南島」風土截然不同的異域。而通常人不生地不熟就代表:有危險。
以故,紮營之後,言老大依然堅持守護在浪身邊。
嘴巴唸唸有詞,他忙著考量是要渡「綠陰江」,直入「南金高丘」?還是再繞遠點,由「傳絲台山」取道?前者較快,順流而下,不過幾日功夫。若是後者則得再多耗個三天,對少爺的傷勢治療,恐怕有所延遲。該怎麼辦?要搏它一搏嗎?
況且,三百健兒之中,許多人的眼神都不大一樣。言老大還看得出來。
恐怕不好再拖延!
言老大收起卷宗。他吩咐下去:「預備一下!再休息半個時辰!」
零星的,有幾聲應對而已。
情勢愈來愈壞。言老大更謹慎翼翼;完全不露聲色。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般。
時間拖著蝸牛似的步伐慢慢走開。
言老大直起身,拍拍手,要求集合。總算命令仍然有效。三百人聚著。
他先安撫,「咱們家鄉就在眼前!大夥再撐著點,就快到了!」然後把計畫說出。
言老大打算伐木造舟,以便縮短抵達的時間。
但有人──這趟逃亡之旅的首例──公開質疑,「河邊要有埋伏,怎麼辦?」
他故做輕鬆,像是沒聽懂裏頭的挑釁,「之前咱們煙幕彈丟得夠多。自是不怕。」
「是嗎?」固定在聲音之內的不滿,已不怎麼遮掩,「那麼行舟的位置,老大算計著怎麼個排法?」而且逐步地硬化,「是否我們這群弟兄以『你們』為中心?言老大啊,你在打這種擋箭牌陣形的主意,不是嗎?」
猛獸之瞳
呼~緊張感漲潮般沖進言老大胸窩,強力地扭揪著。
他已禁止不住反逆局勢的出現。表面看來言老大依舊強悍,但心早涼成好幾截。
就在此時,有人發喊,從東西兩邊的丘陵,驀然現身,殺向【狂殿教】所屬。
言老大愕然。但這種好時機,他又豈會輕易放過!
「衝呀…敵人殺來了!」他幾乎要扯破喉嚨,大喊大叫。
一切來得太快!猝不及防的制約反應──【狂殿教】的人隨即反撲。
生存建築在殺戮之上。
言老大提到心口的氣,總算趨於緩和。但還是沒有脫離險境。
他眺望對手。隱約間目睹一道旗幟:火紅的底,有著一圈恣性的墨黑。
裏頭還有一股搖曳的火狀物,以深藍色塗抹。
很特別。言老大在腦袋的記憶之書快速翻掀。這是哪門哪派的標誌?
有了,是【亂行集】?他們──
幾條人影一陣穿梭後,直往言老大這邊來。他嚴陣以待。
他們停住。其中一個說:「浪天遊!今天是你的死期。」
言老大打哈哈,「幾位是為了?」
「我等要浪天遊這廝償命!」
「老子瞧各位身手,似乎是『正道』人士。怎麼也要學那下三濫的手法?」
「別廢話了,血債就要血還!」
「但我教少主已負傷。諸位真的下得了手?」
「這樣更好,省得為這種天殺的費真勁。」
言老大致力拖延。但對方的殺意凶濃。躲不掉的。
──他要下殺手!
一個聲音阻止他,「老言,」
有一隻手扯緊言老大的背,且以之為依靠,坐起來。「讓天遊來吧!」
「少主?」一顆斗大的驚,從喉頭滾下。言老大不敢回頭。「少主你傷勢過──」
「不妨礙的。這些人,」浪疲倦地說:「你不是對手。何況我還有幫手。」
幫手?哪來的──言老大反應不錯:是〔邪〕?
一路昏睡的商映罪,也醒了。黃雀現身。商映罪的眼裏,有絲篤定感。只是沒想到會是自〔驚天之亂〕死後,便看似一蹶不振的【亂行集】。看來這個門派的耐性十足,居然能等這樣久。很好。
浪柔絲搭在言老大肩膀的手,往下一捏。堅決的。
他懂。
〔雨〕沒再說話,等言老大退到背後,便朝敵人招手。
【亂行集】高手,不敢躁進。〔雨〕、〔邪〕經過這十幾天,究竟恢復幾成功力?他們沒有把握。但又不能乾耗,所以開始試探。背後【狂殿教】和他們帶來的派人正死生決戮。這幾個怎好意思獨身其外?
打了眼色。
一個眉毛倒吊的,挑著一條長長銀芒,畫出古怪的歪斜路線,投向浪。
浪天遊的眼神空空洞洞。像是墓場。好安靜。但裏面卻有一片叢林!
──潛伏而陰密──
在厄夜之中,閃亮的黑色,帶著凶險意味,乍起乍落。
那人根本不敢過於靠近。揮出的槍擊,全都是虛招。
商映罪眼裏的神情充滿嘲弄。
倒眉毛的那個,見對手不為所動,登時難以下台。
背後同門的還鼓譟叫囂,「十師弟,怎麼?連兩個病人都拿不下?」
決一死戰的信念,慢慢湧上兩頰。那人要拼!
商映罪的手,貼到浪天遊後背。
先舞個斗大槍花,往上一撩,再猛然降落,掄開殘炙銀火。不是【正意集】那樣浩然無比的氤氳。而是風中燭火,歪斜顛倒;路徑難以逆料。一體的正、反兩面。於是,從半空撲跌的槍雨,劈頭啃向浪柔絲。
浪舉手,安放在空虛間,模樣輕鬆。勁道嘛~卻彷若一座山,穩穩地壓實。
那人只覺撞到山岩,兩手震得一痛,宛如刀割。他鬆手。
槍掉入浪天遊掌握。
眉毛吊得更高,被稱呼為十師弟的那人搶進,手往前一抽。結果是拔得臉紅耳赤、青筋賁起,卻怎也搬移不動,一點辦法沒有。面對這樣的局勢,十師弟臉孔上的表情,就像被一隻孤魂纏住,變得扭曲;不安哪恐懼什麼的,全都像氣泡冒上來。
〔邪〕的手越過〔雨〕,輕描淡寫地於額頭處一抹。
〔枉凝眉〕。
一道血眉出現,且不住往內凹陷,腐蝕似的。
十師弟感覺痛楚謀圖取代他的意識。被昏厥感佔據。
其他幾個看得一呆。他們可都沒想過,〔雨〕、〔邪〕兩人在和〔魔〕交戰後,竟然還有這等水準!虎就算病了,爪還是在的,牙也依然銳利。【亂行集】的頭頭們,有些慌亂。但生死界上容不得遲疑。剩餘的六人,對了對眼,排出一個陣式。
商映罪、浪天遊仍舊坐著,臉色都有些灰敗。
──衝著這點,【亂行集】就沒有不出手的道理。即便已然六神無主。
現場很快被一股悶熱盤據。宛若潮濕的夏日午後。肌膚老是黏稠著。
和〔正意浩然功〕旨法「功行深處時,浩然無邊涯,實作幻虛言,幻亦何妨真。」相對的「實時便作實,虛際就是虛,何來實即虛,更無虛若實。」就是〔亂行烽火功〕的驚人風華所在。(註5)
六雙跌撞的腳步,踩著奇異節奏,歪歪倒倒。街上的酒鬼。好似沒有威脅性。
但商映罪的眼神,卻像一艘沉船,直入無底深溝。
她看出敵人舉手投足間凝入的真勁。以她和浪目前的狀況,唉~委實不妥哪…
每一個步履之中,都是凜狠。一點一滴。很快水漲船高。四周充滿感覺雜亂無章,然而依然具備相當殺傷力的真氣環流。那種凝結,就宛若火焰固體化,慢慢撐滿空間;迅速累積。
不同於氤氳的浩然大氣,而是曲曲折折、九彎十八轉,從腳的蹬踏動作,激起猛烈氣漩,且以凝固姿態,往上發沖,一塊塊,把四周都填平。虛實之間的分際,亦曖昧不明。〔亂行烽火功〕;【亂行集】這套絕藝,確切有其獨到之處。
〔正意浩然功〕一經發勢,往往呈現一片如虛似夢的煙濛場景。
一種奇幻的瀰漫。
而〔亂行烽火功〕恰與之相反,偏是將虛變做實。另外一種瀰漫霧之磚。
迫在眉睫了!
商映罪瞭解對手伎倆。他們看準〔雨〕、〔邪〕顯然沒有能力保持靈活。這點眼光,這群傢伙應該是有的。是故,逐步逼近的法子,自然非常合宜。平常的時候,這六個人聯合起來的氣勁,她根本不屑一顧。但在此時此刻啊~卻是雪上又霜。
浪天遊強忍體內翻騰血氣,讓狂亂呼吸盡量擁有次序,設法平穩下來。
然而,四周推擠而來、歪斜地蠕動的氣塊,就像遭逢大雨的山嶺所瀉下之土石;一條浩蕩而氾濫的死亡泥流。窒息感好濃烈、好濃烈。如雷的鼻息,刺痛雙耳:「呼~呼~~呼呼~~~」
言老大很緊張。然而,他什麼也做不到。
首當其衝的是浪,還有其後的商。
他只能在兩人背後靜靜注視。因為言老大被貓在他們倆的羽翼之後。
而【狂殿教】這方的三百人馬,也損傷得差不多。大勢已是底定哪…
〔邪〕的眼珠整雙黯淡,甚至變得頹灰,沒有半丁點生息。〔雨〕也是。
浪天遊伸出左手,親密地扣上商映罪的手。
同時間,〔雨〕的右手往前探去,以一種擁抱死亡的堅決。
商映罪回握──指掌的戀膩廝摩──殘餘的〔驚•紅〕,灌入浪體內。
【亂行集】六人察覺對方開始反制。洪濤襲至。
試探完畢。
六人遽而齊聲一喝,兩掌印去。
很實在卻也很鬼──
浪與商體驗著「快要溺斃」的感覺。
就在最緊要的關頭,商映罪哀絕的容顏,突然有了一陣鬆動。
又有什麼變化發生!
只聽到她嘆著氣說:「你總算趕到了哪~尹教主!」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