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殺戮起
商映罪卻不很介意「邪風塔」的事。雖然那驚天動地的聲響,還像小鳥似在耳邊舞呀旋的。當天的煙塵則非常蒼蠅式的仍於眼邊兒纏繞不休。但比起這些,顯然還有更緊要的訊息;在兩天之內火速傳回的。
時間得拉回差不多就那場劫發生之際的光景──
韓沖雪取道「龍威州」西南,逕行穿越「九嶷斜丘山脈」,去至「度嶺州」。韓估計那〔鬼面殺手〕的下個目標,應是離「落日堡」約三天腳程的【魔之宗】「第四壇」。韓沖雪就近埋伏。身邊只有幾個能用心的跟。
當初欲請回〔雨〕的言老大也在。理由是尹湧敖認為言老大相當熟識「度嶺州」。
孰料韓沖雪並不反對這樣賦有濃郁監視意味的行動。
「第四壇」頗有煙硝味,來往的人臉盤,一個個刻上「緊張」二字。
韓沖雪讓苦練多年的身軀,緩緩地浸入「武的異境」。
踩著現實以上的──世•界•之•軸。
體內所有機能全都開啟。細胞無比地活躍。韓沖雪將感官敏銳放至最大,全力捕捉訊息。韓想親身體驗這人的高明。傳言畢竟存有誇大的嫌疑。〔鬼面殺手〕究竟底蘊有多少本事,韓沖雪亮著雙眸等著瞧哩…
「第四壇」雖非龍盤虎踞,但也是相當水準以上的堡壘。高約六公尺的堡門。外掘溝渠,進出得放下木橋方能通行。戒備尚說得上森嚴。由地面殘屍般、略帶焦味的木粉,不難推測這兩三天才把前邊半徑至少也有十幾公尺的樹林一逕焚淨。
牆上火光倏隱倏現。
韓沖雪自估要不惹起任何聲響,竟是不能的。
夜深。
一邊的跟隨者惺忪是耙滿了眼。
只剩言老大神智尚清。這回言老大打著手勢。
韓沖雪無聲地回應:「不。才凌晨三時。我們再等。」
睡著的不會叫苦連天。言老大則苦日子過慣。
時間悄悄滑過四時整──
剛剛走了沒多久,一道嗄聒聲音便敲碎乾燥的寧靜,「你們在等我?」
韓沖雪立即一蹬,朝前翻去,順手往後丟出一道拳勁。
落空。
一雙赤腳由另外一個方向凌至。從天而降。
言老大厲害角色見多,這會不慌不忙,用所能的最快速度,轉身,嚴陣以待。
那人依稀戴著一只面具。森冷的隱密。背後也是披風。
等到狀況恢復穩定,其他人才被動靜甩醒。
那人吐著冰塊似的言語,「勞你們久候。」
韓沖雪:「在下韓沖雪。閣下由堡內而來?」
言老大不自禁地往背後探去。還是烏鴉黑一片。
那人在面具後頭的眼瞳,冰霜充斥。
伏下沸騰的驚駭,韓沖雪淡然道:「閣下莫非已完成──?」
聲調沒有變化。寒冷的地窖。那人:「遊戲?當然。」
業已晉入「武的異境」的言老大,倒吸一口氣。因為感覺不到這個人的任何能夠稱之為「生」的部分。死透了。連地底的蟲的蠕動,甚或離幾十公尺外一朵落紅飄墜,言老大都能捕捉。但獨獨就是──
煙嗎?不,應該更近似於空氣。那人。
言老大全身肌肉緊繃。他看出那人躲在眼神背後一股非常深、非常的冷。若非尹湧敖吩咐他得跟住韓沖雪,何嘗至此!言老大只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這人的功力遠遠勝過他。言老大有這點自知之明。他這時強烈指望這人真能被說服。
韓沖雪看似平靜,「遊戲,」他不那麼明白,「閣下莫非瞧不上韓某?」
〔鬼面〕攤了手。
韓沖雪強抑怒氣,「閣下既與韓某是同道中人──」
那人截斷,「這是幾時的事?」
韓沖雪為之氣結。
「你是當說客來的?」
韓沖雪眼瞳裝滿警覺與凶器。
那人和夜難分彼此地糊成一團。
是時候了。老江湖一個。言老大很清楚韓沖雪動手在即。
〔鬼面殺手〕的語氣太不友善,敵意明顯。再則,以韓沖雪現今的地位,這樣三番兩次讓無名小徒搶白,若容忍下來,必被視作懦弱。何況這活兒還是韓自個願意接的。他怎可能嚥得下這口氣。第三,韓沖雪亦想摸摸那人的底。稱斤論兩。
紅色的詞語正預備被吐露之際,對方卻搶先一步──
∞∞∞∞∞
這一動上手,〔鬼面殺手〕的可怖,盡露無疑。
韓沖雪這回除了【狂殿教】的言老大,還有【涉寒幫】四名高手跟著。
那人一閃,撞進羊群般,簡單的四個動作連貫揮灑。
捏蟲一樣的,毫不費力,出手輕鬆,手不過一掐,就是條人命。
言老大不及捕捉究竟這人如何落實死亡之牙,只有枯枝般愕然填滿著。
韓沖雪卻看得明白。那〔鬼面〕的舉手投足,皆充滿一股無可比擬的態勢。天縱之才般的氣度。像是只要他一出手,沒有不手到擒來的。顛峰之上的驕傲與孤傲。韓沖雪斷不能容忍,左右手一前一後,〔九曲風濤〕全力搶攻。
現場勁氣暗潮洶湧。活像玄虛被他整治成一條激湍。
韓沖雪拼上所有施為,一出手就是大家氣派。
那人亦有焚海乾江的本領。霧一般的影子微微晃了晃。突然──
一條火龍噴花視線。
但這火啊~卻是生滿了黑暗意味。
韓沖雪眼神像被投下幾十顆大石,瞬間沉了好幾倍。
言老大原本在旁掠陣。但很快的,他了解如果能不插手,韓沖雪的情況會更好。言老大其實只能袖手旁觀。瞎緊張嘛~他對自己咄了一聲。言老大退到邊兒,然後運盡目力。
能夠晉入「武的異境」,怎麼都有。但到底彼此間的落差還是存在。天高地遠。
言老大倒也明白眼前這兩人隨便一個都有本事單一指便把他揉死。像螞蟻。
韓沖雪無暇別顧。〔鬼面〕實力堅強到讓他大呼意外。簡單的遊說變成生死鬥。怎會有這樣的轉折?韓沒空深究,只得硬啃下這一仗。韓沖雪右拳吊在腰傍,左手捏實、中指外凸,往內略攏,再朝外奔放。
勁氣聚合,有若大木,當胸而擣。
不過幾個動作下來,言老大的眼裏,已是一叢又一叢的撩亂。只看個大概。
那鬼影子真絕了。右手翻來覆去,隨隨便便似的,卻爆出龍蛇飛動、火傘高張。
這麼大的火勢,打哪兒來的?言老大真瞧傻了。他也不是沒看過關於火的武藝,亦曉得其源在「勁」與空氣的高速摩擦,初始導熱,後便能虛空生火。但何曾撞見這樣猛烈?而焰中心部位巴著的黑點又是?這麼想同時,言老大曉得他得趕快走。
火勢迅速蔓延。
韓沖雪微微讓開,似乎並沒有急於擺脫。他的氣勁,非浪得虛名,也夠渾實得了。韓左搖右擺,調整〔木已成舟〕一式,務必讓〔鬼面〕嚐嚐苦頭,叫那人識得【涉寒】幫主的厲害。
無儔兇勢凜然奔去。顯然韓沖雪要和那人硬來。
火之龍焰有那麼瞬間似拿對手沒法。然而,很快局勢又整個扭轉。
〔鬼面〕右手正對韓沖雪,怒火成冠、往外噴洩。
紅藍黑交織的瑰麗旗幟,為夜空染上一層赤鏽。
言老大目瞪口呆,狀貌痴然。
眼見兩種化虛為象的木和火,就要炸成一塊兒。
言老大實在吊膽提心。
一個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一個卻是龍飛鳳舞,宛若天來。
每個武林人都在試圖創造自己的「虛幻」。跟凡常百姓最大的不同即在於斯。能發現「潛藏的力量」的人,也才擁有加入江湖的資格。尤其當個人「虛幻」能夠影響「現實」的程度愈高,相對而言就是武林術語裏的功力愈高。好手、高手、強者、大師、宗師。一一上去。實力就等同「虛幻」擾亂(或者是進一步的控制)「現實」的能力。
由製造專屬的「虛幻」,到虛實如一,甚至虛實純一,或者更高階的無分實虛,這些在在都是武林人持續前進、無比辛苦的路程。但踏上「武的異境」,並不代表世界就在你腳下。相反的,你將會發現一山還有一山高那無盡的可怕。庸碌之眾內並無競爭。真正的競爭──這兒才是!!!多了更高的視野,及肉身機能發揮得更多一點所付出的代價,將是進入集美麗與殺戮為一體的闇之國度。
言老大而今便見證著兩大強者的驚怖。他們的「虛幻」竟讓言老大身歷其境,並非僅僅是抽象的。那是物體式的震撼。雖然言老大無法確實地明白「如何」或「是什麼」。但那光啊、那火、那木,無不栩栩如生。
還有那氣氛,歷歷在目,以一種非常確實的樣態,戳入言老大的感官。
理性的底盤,崩碎。「幻境成真」。言老大捲入渦漩中,被迫經歷全新的體驗。
〔木已成舟〕著火。〔鬼面〕的三色真火技高一籌,當場吃下韓沖雪攻擊。
堪稱「黑道第一」的韓沖雪,倒不意外,只因精彩的在後頭還有哩…〔風龍九迴殺〕。〔九曲風濤〕拳法強招之一。他兩手翻騰,先砍出九道奔走真勁;右拳再直伸,畫個圓;左拳緩收,擱置腰傍。宛若凶龍的九股拳力,向前瘋狂噬去。
韓沖雪隔空遙控。左拳漸漸移向上方,右拳則慢慢撂下。距離不到一公尺之際,兩隻手碰著,而同時看來方位迥異的拳勁,乍然撞成一塊:九龍合一。韓一拖,彷彿拉起一條重逾百斤的大鐵鍊正指揮其坐騎般。
在言老大看來儼然就是尾活脫脫的九天之龍。韓沖雪落足真勁。他曉得。因為只有韓沖雪豁出一切,才有可能用真氣完全擬化真龍。如果他擁有看清細部的境界,或許會睨到韓沖雪那該屬〈道派〉線狀真勁黏合一塊的樣子。
〔鬼面殺手〕左下右上,兩隻手相疊,俱虎口朝天,抬高到嘴前位置,姆、中指腹扣住。原本半空漂浮的火,收回。沒隔太久,他手一擦。火再飆。深吸一口氣。吹。「轟…」,燎原星火立即被催生。
韓沖雪這時猶若腳踩轉盤,旋轉著,乘龍而至。韓沖雪來趟逆火之行。
熱氣兜頭罩落。那火每每攜帶灼熱激漩。如一窩狂蜂。
韓全力揮灑,一聲叱吒,風虎雲龍,相應以起,氣勢無兩。
空間擠滿風。一股接一股。銳利的刃鋒。骨都給刮冷了。
那人則在熾熱之中。各種花樣的火,接二連三竄出。紅的藍的紫的。不論哪種色調,都有一粒緊實的小小的黑,在每一朵焰的中間澱著。言老大看看看,入了迷,不能自己。竟已走脫不得。
韓沖雪兩手一掄,風龍翻個身,軀體呈波瀾狀態。
言老大業已有些昏茫。
殺意一棵一棵在眼中長滿。韓沖雪手腕扭動幾回,運氣一崩。驀地!
約有一個人高度那樣厚的氣柱,斷成九截。再度分茅裂土。
九條小龍就在不到十公分的距離,衝著那人九個部位咬去。多重變化。
〔鬼面殺手〕冷眼覷睨小龍的迂迴路線,雙手一圈,將虛空裏那自由飄散的焰花,全攬一處兒,再朝外一撒,散逸成火之網羅,迎面兜在身前。正是請君入甕。紅色框格一環落一環,鎖住風之小龍。
言老大看到這兒,再忍不住,喉頭一甜,登時嗑出口血,摔倒在地。
鐵一樣的昏暗,迅速攫住他。
在被吞沒之前的那一瞬,言老大還依稀目睹火黑子燒上韓沖雪的光景………
∞∞∞∞∞
「韓沖雪竟死了?這──由何說起?」尹湧敖聽了,馬上帶言老大直奔「紅樓」。
「什麼!?」商映罪拍案怒起,「韓幫主死了?這──」
太陽穴兩側懸著鉛石的言老大,坑坑疤疤,細說從頭。但其實不清不楚。
連商映罪都聽得一愣,「這人宰了幾十個【魔之宗】的人,復又?」
餘悸蝕深言老大額頭皺紋。他這時有些傻里傻氣。
這〔鬼面殺手〕居然不分派系──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每個人都被類似的疑惑砸個正著。
商映罪問起兩人對打的細節。言老大說得迷迷茫茫,到最後他還被震昏,甚至於連韓沖雪究竟如何死的都沒看到。她沒有怪責。不消說〔鬼面〕,單是韓沖雪,以言老大的程度,是遠遠不及沒錯。
商映罪想了一下,說道:「韓幫主現在?」
言老大呆著。粗獷的臉盤,這回卻簇湧著驚嚇,看來有些突兀。
尹湧敖不耐煩了,「屍體在哪?」
言老大這才支支吾吾說了。
商邪聖要人抬進來。
眾人都圍上觀視。
只見韓沖雪表面幾乎全部焦黑。無完膚。皸裂的痕跡。支離破碎的軀殼。幾天運送下來,已有腐臭味。失真了,其實。言老大壓根是在失神狀態,勉強馱在背上撐著回來,哪裏會顧到保持屍體!
不過也是難得。商映罪斜眼溜言老大一記,帶點讚賞意味。
尹湧敖蹲下,撥動屍身手腳。乾黑似的樹皮隨即剝落。他捏起其中幾片,又刮下胸前、背部的,對照著看。下判斷:「毫無疑問,在瞬間高熱焰裏死的。焦爛程度差不了多少。這〔鬼面〕可怕,居然能這麼全面的催動真火。功力甚高。」
商映罪伸出右手食指點住屍體眉心。深•紅•的•宇•宙。她的真氣蜿蜒地探入僵石世界。探索。把一道一道縐折石層往兩側推。清出通路。她赫然發現:一塊塊冰霜結附在臟腑裏頭!奇怪?外熱,而內冷?這怎麼回事?商映罪感到好奇。
省視之後,〔邪〕迅速抽離。
一旁的尹湧敖當然對商映罪的「潛入」有所察覺。他等著她的說明。「一具屍體雖然是一具屍體。但它也有話說的。尤其是在事情並非外表顯現那樣簡單的時候。」之莫測高深的,商映罪做出這樣的註解。
尹湧敖一知半解。
然而,商映罪卻不再言語,只覺心驚膽跳,哪裏不妥了。她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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