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雨聲、鳥聲、歌聲、樂器聲、心碎聲,
動作、姿勢、表情、時間移動、事物變化』
她從大門外走進來,順勢自然地坐在灰黑色的沙發上;後面的音響傳來Leaving LASVEGAS中的爵士樂,輕輕淡淡地遼繞兩個人中間的距離;他站在客廳的窗戶前,盯著外面大量而激烈的雨,還有自己印在玻璃上的臉,淋著雨水好像在掉淚。
她看見沙發前面的透明茶几上,放了一張紙,黑色簽字筆用力刻在紙上,就單薄地橫放在那。
她拿起來看了一遍,又喃喃地念了一次,「好像一首詩,這是什麼?」
他回過頭,並沒有看她,眼睛盯著她身後的音響,慢慢走到旁邊,隨手換上了另一片CD,優美的女聲從音響裡流洩出來,
「那是我想要聽的聲音,我要聾了,所以建立一個聲音的資料庫,以供回憶。」
她的眼睛從他身上垂了下來,低頭無意識地玩弄自己放在沙發上的圍巾,優美的女高音一遍遍地反覆唱著只有幾個音符變化的曲子,隨即有一些交響樂伴加了進來;他站在音響旁,把眼睛閉了起來。
前幾天他去醫院做例行過了45歲,每年一次的健康檢查,醫生不像前幾年還微笑地說他可以走了,只在眼前放了一個資料袋,雙手抱胸的抬頭看他.
「我想你快要聽不見了,沒有多久,希望你能在這短時間之內,好好聽聽所有的聲音。」
他沒有像剛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絕症而激動驚訝的人,他向前跟醫生重重地握了一下手,跟以前一樣。
他推出病房的門,往醫院長廊的另一頭走去,眼前的那一扇大門強烈地透進陽光,他往那光的地方走去,長長的迴廊回盪著他的腳步聲,愈來愈遠。
一群穿著白色長袍的年輕女子,一個個站在由高而低的台階上,等待前面穿著西裝的指揮,雙手平放於自己的胸前,輕輕點落下的那一剎那,她們一起張口唱出第一個音。
他和她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兩個人從進來到現在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台上的頻率已經呈現無可抑制的高揚時,她的左手在底下抓起了他的右手,放在前面的椅子上,覆蓋在她的左手下;
「這樣可以感覺到震動,就好像聽到聲音一樣。」
他沒有看她,眼睛還是直視著前方,「我怕依賴別人,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漸漸崩潰。」她也沒有看他,只是把覆蓋在他右手上的左手,慢慢地收回來。
曲子由許多聖歌結合而成,大約是十首,每一首將近十分鐘;他們倆個在一進來後就安靜地坐著聽,直到台上唱到一首「耶路撒冷」,他突然站了起來,往背後的大門走去,她起身跟著他出去,由眼前的他所推開大門的一半看去,外面下起了滂沱的大雨;他站在棗紅色的大門旁,抬頭看著下雨的天空。
她站在他的旁邊,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的右手牽起他的左手,往屋簷外伸去,再漸漸放開,他把看天空的眼神落下,落在自己的左手上,由手掌翻至手背,又從手背翻至手掌;
「這樣可以感覺在下雨,是不是?」
她沒有看他,只是盯著自己與他的手看,默默的點點頭。
接著,她往前走了兩步,回過身去與他面對面,她身上的粉紅洋裝,一點一點地接受了雨水,變成深紅色,雨水順著她額頭前的瀏海,低進她的眼睛裡,她半瞇著眼,半困難的仰頭看他,他由屋簷下衝了出去,抓著她的手臂,往前奔跑,兩人跑的姿勢濺起更大的雨水。
他們很多年沒見了,像是一紙泛黃的電影海報,斑駁地貼在彼此記憶裡最不堪觸碰的地帶,輕輕的吹過一陣風,就會隨著海報掀起的弧度而憶起對方的溫度;他不應該再見她,尤其快要失去一樣重要的東西時。
他拿起話筒,從遠方傳來「喂」的時候,他把話筒緊緊靠向自己的耳朵,再傳來第三次「喂」,他遲疑了一下,聲音從最遠的地方浮出表面,把頭伸出來,用力地吸進一大口氧氣。
他們跑到了一條馬路旁,路邊全是躲這驟雨的人群,紛紛挨著對方,每個人身上多少都被雨弄濕了一些,忙碌地說著抱怨的話,頓時雨聲旁加了許多裝飾;他側耳聽著,繁雜混和的聲音讓他只能接收到一種嗡、嗡、嗡的合奏,並沒能聽懂任何一方。
她微笑看著他,因為他現在去聽的這個動作比以往誇張,讓她覺得有趣,但又觸及到失去聽覺這一點,她的臉色黯了下來。
他抬頭望望還未要停雨的天空,又望望她,他發現她看起來不開心,以為是淋了雨不舒服,就指指前面不遠的咖啡館,兩人再一次冒著大雨跑過去。
推開深棕色的木質大門,一陣悶雷由背後響起,他回過頭張望,沒有看見什麼,只有幾輛車子快速地從眼前衝過,濺起一陣陣水花。咖啡店裡滿滿都是濃郁的香味,兩人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店裡放的是德國樂團「la pena maxima」的專輯,灰沉的音色,配合著相同來到絕境般的音樂;他們看了好久的菜單,不知道要點什麼。
後來老闆第三次來到他們身邊,兩人同時要了熱的焦糖瑪其朵,一邊記起來的把外套脫了下來,披在身後的椅背上。她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把臉拭了一遍,粗糙的紙在她臉上停留,發出了摩擦的聲音,他習慣似地把頭側向一邊,她看見了開始笑起來,眉毛與眼睛都擠在一起愉快地咧著嘴,他也跟著她笑,突然兩人爆出了大笑聲,頓時掩蓋了瀰漫的音樂聲。
「現在感覺怎樣?」他指指耳朵,她點點頭。
「醫生說沒有幾天就會聽不見了,我現在覺得聽力沒有像以前那樣好,好像蒙上一層厚厚的灰一樣。」
他用右手挖挖耳朵,又仔細地端詳從耳洞出來的手指,她想起剛剛他側頭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難過,伸手取了自己的咖啡,遮住臉的喝了一口。
咖啡店裡原本客滿的擁擠,現在因為雨停,許多人漸漸離開;大門裡側掛了一串風鈴清脆地響動著,店裡的注視一時間全都集中了過去,他把轉過去的頭又掉回來,剛好對到她的眼睛:
「你沒有什麼變,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穿T恤牛仔褲,像個男孩子。」他指指她胸前印有一隻泰迪熊的T恤說,她搖搖頭,又喝了一口咖啡.
「老了嘍,孩子都念國中了,我只是愛裝年輕。」她笑笑地望著他,他放下手中還溫熱的咖啡杯,伸出右手來覆蓋在她的左手上,她把眼神轉向他的手,又默默地把手收了回來。
「我的妻子死後,我都是一個人上班,回家、聽表演、看展覽、看書、聽音樂,生活中好像多出了許多時間來做自己的事,但是我也有點變得不愛講話,或許不是不愛,而是沒有對象說話。」
他眼睛垂著,下意識地用手摳摳桌面,手指感覺到木質桌子上,打著光亮的漆,滑滑地只是溜過桌面,重複了好幾次。
她沒有回答,椅子往旁邊挪了一點,站起來,走向吧台旁的窗邊,把窗戶打開,就站在窗前手插口袋,沒有回來;他看著她的背影,臉上有股涼意,是微風,隔著她的背影,吹向他。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暖熱的手碰到涼涼的臉龐,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她走回來,坐了下來,舉起已變冷的咖啡杯,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指指大門,他示意地點點頭,兩人起身走出咖啡館。
他們同時往左邊走去,街道上的路燈一個個都亮起了溫暖的溫度。四月的初夏夜晚,空氣裡透著薄薄的寒意,她雙手抱著胸,頭微低的走著,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在等一個路口的紅綠燈時,他把自己身上的襯衫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雙手伸進淺藍色襯衫的兩管袖口中。
紅綠燈對面是一個公園,他們很有默契地走到公園裡面,找一個在醺黃立燈的座位,一起坐了下來。他掏出褲子口袋的煙,含了一根抽起來,她望著眼前倒向左邊的翹翹板,上面還有一些剛剛雨水的痕跡,在燈光的照射下,亮著一點一點鮮黃色的光。
「你覺得你的聲音資料庫建立的怎樣了?」她看見眼前淡淡飄過他吐出的煙霧,慢慢地顯現在燈光下,揉成一團,然後消失。
「我今天聽到好多聲音,應該夠了。」他摸摸身上的口袋,好像在找什麼,頭撇過左邊,又到右邊;她把皮夾打開,掏出一張紙;
「是不是在找這個?」她把紙打開,裡面寫了一些字;
『風聲、雨聲、鳥聲、歌聲、樂器聲、心碎聲
動作、姿勢、表情、時間移動、事物變化』
他由她手中接了過去,把紙往自己臉上靠近;因為大雨的緣故,黑色簽字筆有一些被水模糊暈開的痕跡,但是大抵上還是知道那些字的意思。
「你想你還沒熟悉什麼聲音?」她把臉湊過去,跟著他一起看那一張紙,他瞇著眼看了很久,把抬起來的手放了下來;
「心碎聲,我想我這輩子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聲音,沒耳聾前不知道,失去聽覺後也不會知道。」
他看起來有點惆悵地把紙折了起來,放進胸前的口袋。她把伸出去的身子縮回來,也如同他一般怔怔地望著前方。
過了一會,他又再掏出第二根煙的同時,她好像有點激動,又像是迫不急待似的,把他的右手抓了過來,卻又在空中停了一下下,他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在離開你之後,我的心跳聲就變成這樣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要聽的心碎聲?」
她把他的右手,往自己的左胸放去;他先驚訝地望著她,而後微微地側了身體。手掌先是感覺到一些心跳的頻率,很規律,「撲通、撲通、撲通」,後來,規律的律動久了,好像手掌可以感受到一些些微的變化,那一些由她胸口傳出來的聲音,那一些震動,只要放在上面久了,就可以完全透露她的情緒與心情,而她的情緒,長久以來裂了個大縫,所以那些規律的撲通聲,變成有些嘶啞的呢喃,誠實地傳回他的手掌。
他原本已經閉上的眼睛,緩慢地張了開來,看著她;她沒有別的表情,像剛剛一樣,若無其事地坐著,抓著他的左手也放了下來,他的右手還在上面,聽著一聲一聲心碎的聲音;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抬起左手看看時間,又把左手覆蓋在他還在胸口上的右手,輕輕地握了下來;
「我該回去了,我的家人在等我。」她沒有等他回答,一個人起身走出公園,像左轉走了過去;她在他眼前橫向地走過一盞盞路燈,醺黃的燈光使她一下出現,一下不見.
他的眼睛跟著她的身影,直到最後一盞路燈的閃過,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他的眼前。他坐在公園的坐椅上,耳邊傳來她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地繚繞在他的腦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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