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經非常認真地跟瑪黛形容嫉妒。
「嫉妒?問我就對了!」
這個連名字瑪黛都不知道的長髮男孩,一聽見這兩個字,就好像飢餓的野獸聞到鮮血般,從原本無神的灰黯眸子裡泛出興奮的光澤,折射在兩人對視的目光中。
這讓瑪黛想起以前曾經有過的一個娃娃,眼眶中牢牢鑲著兩顆碩大的玻璃球,在黑暗中突然迸發的光芒使人心頭一凜。
「好幾年前,我曾經幹過一件瘋狂的事,就是偷偷潛入迷戀許久的女孩家中。」
男孩嘴角揚起笑意,光芒流動在眸子中。
「女孩是我以前打工的同事,而她的家是我花了好幾個月,有計畫跟蹤的成果。
我還記得那女孩的家很特別,怎麼說呢?全都一致的粉紅色,從天花板延伸到牆壁甚至放眼望去的每個家具,全是深淺不一的粉色系。一踏進去屋子,自己也好像慢慢變成粉紅色…從皮膚滲透到血管一樣,讓人錯覺彷彿身在一個放大版的娃娃屋中。
進去她的家且習慣之後,我先把她私人物品,包括洋裝、拖鞋、杯子、茶几這些東西撫摸一遍,用手掌的溫度記下東西的質感;然後,再花很長的時間,努力大張全身的感官,去嗅聞與咬嚙她的床。
使讓我迷戀的女孩,與其他男人性交的氣味充斥在嗅覺裡。
一開始,我還覺得這個動作,好像在心裡的某個界面上擁有了她。
聞到汗水蒸發過後的那種甜膩味,奇異的征服感瞬間就跨越理性的認知般佔領我。但是,離開那張床、那個家,只有我一個人時,卻開始慢慢地痛恨這個味道,厭惡到無法言喻的地步。但是,這味道已經全面地充斥著我的嗅覺、皮膚上的毛孔、甚至滲透到肌膚底下的細胞……這感覺很難受,好像吞下了什麼尖銳的異物,狠狠地扎刺著我的體內。
最後,我連一秒鐘都無法忍受,衝到浴室去用力沖刷著全身,直到皮開肉綻才停止。」
這就是男孩所謂的嫉妒了。
瑪黛在心裡想像著把這些話裹成一個球狀,放到一個無形的秤上量著。如果說可以把對嫉妒的體會分成等量表,一個個依照程度來做比較,男孩曾經感受過的嫉妒大約有五。
只有五而已。
瑪黛撇開與男孩對視的眼神,移到旁邊的玻璃落地櫥窗上。透明玻璃映著四個人的身影,兩男兩女,姿態輕鬆地站在街道尾端,一家已經打烊鎖上門的麵包店前閒聊著。斜射的陽光穿透過屋簷塊狀地打在他們身上,可以清楚看見他們臉上細緻的汗毛,正發出金黃透明的光澤。
男孩說完後,四個人沉默了一陣子。
大家安靜地看著長髮男孩把手中的菸抽完,心情似乎才逐漸平靜後,另一個把頭髮剪到幾乎可以看見頭皮的高個子男孩,在準備開口說話前先抿了抿嘴,然後用略帶低沉的聲音接著這個話題。
「小時候我認為母親比較疼愛弟弟,對我與對他的態度相差很多。
那個時候年紀還小的我,像一匹盯著獵物的狼一般,每天的每個小時與分鐘,什麼事都引起不了我的興趣,也完全無法被任何事物吸引,只是異常地盯著與記下母親的一舉一動。
那些動作從眼前印到心裡,便化成像是魁儡戲般的黑影,拖著長長的濃黑印子,緩慢地稀釋或者更加濃厚地暈散在所有意識中。
而一旦發現自己對弟弟懷抱著猶如小地獄般深深的,根本無從解釋的嫉妒,我完全束手無策,好像整個人都被這念頭控制了一樣。
最後嚴重到只要我媽一靠近我弟,我的胸口就開始感到緊縮,彷彿心臟自己有意識般地劇烈漲大、縮小,再漲大又縮小,那之中的痛楚無法形容。在那個時刻裡,我只能勉強閉上眼睛,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但是眼前一片黑的情況一樣慘。因為嫉妒是根生在心裡,不是視若無睹就能解決的。
母親後來發現我的異狀,在一次我又發作的時間中,只是慢慢地蹲到我緊閉雙眼的身旁,輕輕地跟我說不要折磨自己,這是不健康的。
這是不健康的…你們不知道她的語氣有多麼的無所謂,多麼的輕鬆!當時我睜開眼睛,盯著母親那雙清澈的眼睛,瞬間就明白長久以來這嫉妒是真實的,因為正在發生的一切,已經透過她的眼睛證實,並且也無法給我相同的力量去抵抗嫉妒時,我感覺自己的心頭一鬆,之後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感覺了。
沒有感覺,不知道這健不健康?」
短髮高個子男孩對瑪黛苦笑了一下,又收斂起笑容,撇了撇嘴角。
「嫉妒簡直影響了我的一生,因為從那時候開始,我已經不知道要如何對事情產生比本能更多的情緒了。
我當然還是跟平常人一樣,會害怕、恐懼、吃醋、妒忌,但是這些感覺,像是在意識表面上淺淺飄過的一陣風;也就是說,我感覺自己這邊,已經徹底關閉了一切可以往更深的地方掘去的可能性。如果把這感覺形容成賭博,我已經失去對所有深刻反應加碼的權利,對於想要更多濃烈的什麼,莊家早就把我這方面的籌碼收回了。」
是這樣啊。根生的嫉妒。
瑪黛迅速慣性地在心裡,把這個往事揉成一團。程度量表刻度上顯示八。有八呢!瑪黛在心中歡呼了一聲。
但是這些比起我所曾經歷過的,完全都還是初級班的程度而已。瑪黛心裡想。
如果我能夠真正確切地使用語言形容出來,那些似乎在心中劃下一條條刀痕的,極為深刻且各種面向的嫉妒,我想你們根本不會願意跟我說話吧。
那是一段永遠也遺棄不了的烙印。而我必須學會的能力不是丟棄與遺忘它,而是學會如何與它相處。無法有別的期待,只能奢求它安靜地待在那個位置中,不要出聲。
「謝謝你們的分享,我該走了。」瑪黛把手中未抽完的菸丟擲到地上,對他們招了招手,轉身往巷弄的最底端走去。
留下的兩個男孩與一個女孩,仍站在玻璃櫥窗前面。橘紅色的夕陽從西邊穿透過高樓的頂端,紛灑在他們年輕的臉上。
他們沒有說話,沉默地抽著自己手中的菸,但是每個人的心裡開始疑惑起這個陌生的女人。在短暫的午後時光中,是如何出現在他們身邊,親切地遞給他們菸與點心,從漫不著邊的日常隨意聊起,然後再非常有技巧地帶領話題到她想去的地方。
這真是個巧妙且毫無破綻的騙局啊,長髮男孩在心裡想。
我根本就不想說出這個往事,這個從未告訴過任何人,讓我羞愧的秘密…更何況我現在正要追求旁邊這個女生,怎麼會就那樣輕易地說出來呢?
他突然感到一陣憤怒,無名的怒火瞬間在胸口燃燒了起來。他咬牙切齒地甩掉手中的菸,側過身體往女人走過的街角望去。
而短髮高個子的男孩這時與他相同,他們沒有說話,但在同樣的時間點上做出一樣的姿勢:火速側身望向街角。什麼都沒有。女人的五官不出色,淡淡的輪廓已經被記憶推擠出腦子,只剩下聲音,女人問起關於嫉妒的嗓音。
那種低沉帶點沙啞,彷彿呢喃般的耳語迴盪繚繞在聽覺中,緩慢地像條堅韌的線絲般鑽進深沉的意識中,再確實不過地拉出她想要的。
短髮高個子男孩似乎再也受不了了。他放下顛著的腳尖與揚起的脖子,在另外兩個人面前狼狽地嘔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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