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席地而坐,在發亮的客廳地板上,母親對我說過她小時候的一個往事。
在她大約十歲,還住在台南老家的那一年夏季,小她兩歲的阿姨那時不知為什麼,一直吵著外婆要去台北玩。那種突來性的心血來潮,怎麼說都無法打消念頭。外婆哄了阿姨好幾天,阿姨居然用了不吃不喝的激烈手法來達到目的。母親說她那時看見阿姨的模樣都會怕。
嘴裡只嚷著要去台北,要去台北,連吃飯洗澡都免了,整天臭哄哄的只有去台北這件事,人消瘦了好幾公斤,身體發出惡臭地躺在床上,與她對話都顯得困難。
外婆並不寵小孩,卻也拗不過阿姨這種激烈的方式,便決定把母親留在家裡看家,帶阿姨上台北。
那時氣象曾在幾天前說有一個颱風正朝向台灣前進。在颱風來的前夕,全家人都守在電視機前看著氣象報告。母親說氣象上顯示,颱風已經漸漸轉向,並不會危及到台灣,所以外婆原本要帶著阿姨去台北玩順便找親戚的行程,便如期舉行。
當天早上,風和日麗的天氣,大家都出門了,只剩下母親一個人看家。到了下午,天氣卻開始轉陰,一下子烏雲密佈以及瞬間的驟雨,都讓一個人在家的母親害怕極了。
她望著窗外的大雨,心裡想著颱風不會又轉來台灣吧,外婆她們不會有事吧。
她不停地撥電話到台北的親戚家,但親戚家的電話始終沒有人接。
「嘟……嘟……」
沒有回應的另外一頭,被窗外滂沱的雨聲干擾,母親開始聽不清楚緊靠著的話筒,是否有人回應。
「媽,家裡這邊下起好大的雨,你有沒有聽到啊?我一個人在家好怕啊,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啊,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沒有回應的另一頭,仍舊響著極微弱的嘟嘟嘟。母親緊握著電話,蹲在客廳的小角落,慢慢地啜泣起來。
「媽,你還要和妹妹在那邊多久啊?我好想你們,我好害怕……」
哭累的母親蹲在電話旁邊睡著了。沒有多久,便因下半身的冰涼感給驚醒了。位於一樓的老家,在大雨連續的第二個小時後,家裡開始由門底下的細縫渗進水。母親醒來之後才發現家裡開始淹水了,所有地上放著的東西全都已經漂浮在水面上。那時沒有看過淹水的母親,整個人嚇傻了,呆呆地站在水中好久。
後來她從冰涼的感覺中驚覺,自己必須要趕快把地上放的東西拿起來,所以整個下大雨的夜晚,在泡水的家裡,瘋狂地重複做著相同的動作。在水中前進,拿起東西,放下,在水中前進,拿起東西,放下……。
直到雨停的前一刻,母親還是以一種接近歇斯底里的瘋狂情緒,不停不停地在水裡走來走去。
「我第一次在水中度過一整個夜晚。腦袋空空的,只有眼前泡在水中的東西,也只有要去拿起與放下的動作,幾乎佔滿我那時的整個人。我腦子裡沒有母親也沒有妹妹,只有泡水的家與泡水的東西該如何而已。其實那時已經沒有害怕的感覺了,只有慌張,非常誇張的慌張。」
隔天,雨停了,家裡的積水也慢慢地退了。母親忙著處理那一些救起來的東西與泡了水的東西,就這樣不吃不喝地一直忙著家裡的東西。外婆在隔天打了電話回家,家裡電話響個不停,母親都不想接。她任憑電話鈴聲一直響一直響。
「我知道是母親打來的,其實也沒有故意不接電話,那時就有一個很幼稚的想法簡直讓我無法去作接電話這個動作。」
「是什麼?」
「我當時就想,昨天夜裡,我在那樣極度害怕慌忙的時候,你們都不在我身邊,陪伴我與我一起受困的,是這一個房子與這一些東西。所以比起你們遲來的電話,我更要關心這一些泡了水,岌岌可危的東西啊。這個想法強烈到她們在後天回到台南,我都沒有睡覺與吃東西的一直忙著救這些泡水的東西。」
外婆與阿姨回到台南後,先是責備了母親的不接電話,也由於母親太過認真地處理那一些東西,所以損失極少地讓人根本就看不出來家裡曾經淹水的痕跡。阿姨還跟母親炫燿了她在台北買了什麼東西,看見了什麼新奇的事物。
比起你為了這一些台北的東西而讓身體發臭了那樣久,我相同是爲了這個淹水的家而讓身體發臭......為什麼眼前的母親與妹妹如此令人厭惡呢?
然而你們卻看不出來我的努力,開心地在台北玩了三天,甚至還否認家裡曾經淹水的事實,究竟我這三天所承受的恐懼害怕算什麼呢?
母親說從那一刻,她感覺不到自己跟這個家的關聯,好像外婆與阿姨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她都無法感覺到自己與她們的相關性。彷彿在那一個淹水的夜裡,她的內心中對這兩個親人的感情,有某些東西已經殆盡了。
母親長大後,考上台北的學校,就沒有再回南部的老家,甚至阿姨結婚嫁人,外婆死於癌症,母親都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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