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昇水面漂浮一陣,準備脫蛙鞋好爬上來接人的小船時,才發現蛙鞋掉了一隻。教練和 M要幫忙下水尋。慮及底下是十來米深,也不知何時掉的、掉在何處,黑暗中如何找?科摩多的暗流是出名的,我請他們別找了。但教練決定試試,定價一雙六七千元,不是小數,而且接下來三天半的潛水,如何少得了蛙鞋?
茫茫大海中尋找蛙鞋和撈針沒什麼兩樣,結果無所獲是我可以預期的。慶幸的是有人多帶一雙可以相借,不至於來到潛水勝地只能眼睜睜留在船上看別人優游大海。
不知是否出於善意地安慰我,或者本來掉東西乃潛水者常事,當晚眾人聊起掉在海中的東西千奇百狀,幾乎每個人都說得出幾件:有人岸潛,上岸時遇到風浪大,來不及依照標準程序將脫下的蛙鞋掛在手腕而暫時在手上提著的,一陣陣大浪打得人踉蹌跌坐,蛙鞋硬生生被打掉搶救不及;有人原本將相機仔細掛在手腕的,為了拍照方便而取下來,經過幾次卸下、拍照、掛回,最後一次忘記再掛回手腕,相機順手一放人就離開,幾萬塊便悄無聲息游走了;有人換下相機鏡頭放在防寒衣口袋,卻忘了拉上拉鍊,等想起時,鏡頭早已杳然無蹤;有人掛在手腕提醒深度及潛水時間的電腦表,因為錶帶鬆脫而掉落。即使是經驗豐富的教練也無法免除,有次未將手電筒掛在所穿的 BCD上,因為一個菜鳥無法控制自己突然浮昇,教練趕緊去拉住她,等到恢復穩定之後,手電筒已不知道何時趁著慌亂離他而去。
有次,教練和朋友 A在馬來西亞詩巴丹潛水, A指指自己口中的調節器表示不穩定,供氣有問題,教練要 A改吸備用調節器,讓自己來檢查,結果 A不肯,教練半是關心,半是開玩笑,蠻力硬從 A口中拔出調節器,自己一試,調整了供氣鈕,發現只是小問題,不需緊急上升,於是打出 OK手勢又把調節器塞回 A口中,繼續往前。過一會, A從後面趕上,扯了他的蛙鞋,等他回頭後 A氣急敗壞,教練不明所以,等 A拿開口中調節器,對他齜牙咧嘴,才發現 A缺了兩顆大門牙。教練忍住笑,猛然省悟可能方才蠻力拔調節器時,不小心也把假牙扯下來了,怪道當時似乎有什麼東西從 A口中飄落。二人便回頭一路找,當然也一無所獲。上岸後幾日, A便絮絮叨叨用漏風的口齒數落他,後來聽當地人說起,曾經有位日本人的境遇更離奇也更慘烈,不知為何整付假牙都掉了,他出重金請當地導潛幫忙也找不回,因為無法咀嚼進食,只好提前結束潛水返國。 A知道了有比他的遭遇更悲慘的人,才沒那麼忿忿難平。
教練說,此後 A一聽到有人要去詩巴丹,便開玩笑要人幫忙留意,也許會發現他的假牙依然躺在海底,浸泡一大海缸的鹽水,也許假牙被鯊魚拾去,學人類串起來掛在脖子上當裝飾向潛水者炫耀哩。
除了遺失東西,珍貴的攝影器材浸水也是時有的事,這幾乎是所有玩海底攝影的人無法逃脫的宿命,次數或多或少,即使事前再嚴密的檢查防水外殼、擦拭防水矽油,只要在封蓋的最後步驟不小心夾進一根頭髮或絲線,一到海中,海水便以無孔不入的手慢慢滲進防水外殼、滲進記憶卡底片錄影帶,偷走相機攝影機的功能,掏空攝影者的心血,抽走慳吝的大海不願公諸陸地的海中秘密和風景,讓攝影者空歡喜一場後帶上岸的是一具無生命的器材軀殼。
雖然潛水者常常掉東西,但在熱門的潛點卻很難發現遺失物品,或許值得撿拾的早就被人撿去,所以潛水幾年,我也只曾在海中發現整條配重帶、一兩個鉛塊、指揮棒等不值得撿拾的東西,甚至,鉛塊也許是潛水者覺得負擔太重而故意卸下丟棄的。倒是曾在某本遊記中看到一段紀錄,描寫黑海岸的潛水夫在遊客結束度假後的淡季,便會下海去尋找遊客不小心遺失的戒指、耳環、項鍊,偶有斬獲。以這種方式增加外快實在令人欽佩,唯有潛泳在茫茫大海,在大海遺失過東西,才知道這工程需要多大的耐心及眼力。
掉在海中的東西尋回的機率自是渺茫,大夥談起時竟是口氣平淡,彷彿那是潛水必須捐繳給海神的參觀費或者奉獻,我們從祂那裡得到太多絕美的景致與感動,必須相對的有所回饋。仔細想來,許多東西其實掉得很離奇,比如明明記得掛在 BCD掛鉤的放大鏡怎麼潛游一陣子之後不見了;比如明明拉上 BCD拉鍊的,結果要取手套、取防水盒中的香煙或眼鏡時,卻發現口袋洞開。諸如此類,讓人不得不懷疑,不是自己記性出了差錯,而是海神暗中伸出隱形的手,自行拿走祂看上的東西,包括屢屢好奇地輕手躡腳扯下我綰繫長髮的髮圈,讓我的頭髮四散如海百合舞動的千手;包括這次潛水讓我的腳板抽筋,趁我的腳麻痹了其他知覺只剩陣陣抽痛時,惡作劇地卸下一隻蛙鞋。但是所有被海神摸走的種種損失並未讓樂觀的潛水者氣餒,反而越挫越勇,遺失東西正好作為汰舊換新的藉口,理直氣壯添購更先進的照明、更炫的蛙鞋、功能更強的相機…
身外物的遺失雖然捨不得,但總是再忍痛花錢就可補齊裝備的,什麼東西都可以都掉,但命只有一條,如果在海中丟了生命,那才是無可如何的遺憾。曾經聽聞過一段潛水事故:二位潛水教練去船潛,因為對潛水太駕輕就熟反而掉以輕心,未依照安全程序在下水前潛伴互相檢查,氣源是否打開、是否充足、 BCD充氣、電腦表、蛙鞋……他們穿戴完後不在水面集合,而直接下潛到預定點。其中一人在海中左等右等,等不到另一個人,後來覺得對方經驗老到,也許發現了更好的目標而耽擱,所以並不很在意。等回到水面,又過些時候,超過一支氣瓶所容許的時間,才開始發慌,但悲劇已經在一連串的自信與輕忽中發生。後來搜救人員在四十幾公尺深的海底找到另一位只穿著一隻蛙鞋的潛水員,朋友們在悲痛中分析他的遇難原因:一是在岸上組裝好氣瓶與 BCD後,臨下水時氣源卻忘記打開,二是 BCD未充氣直接由船上入水,入水後吸不到空氣要踢水緊急上升已經來不及,因為慌亂中忘記卸下身上的配重,加上到了水中每十公尺的壓力相當一大氣壓,所以越沉越快,而致命的是,此時蛙鞋又掉一只,終致釀成悲劇。
自信與疏忽一向是死亡的雙鉗,夾制住潛水者的咽喉。把自己留滯在所摯愛海底的潛水者,他岸上親友的損失一樣巨大,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傷慟與遺憾。我不禁想像,那些海難中回不來的人,他們冰冷濕漉漉的髑髏或魂魄是否依舊在大海中飄遊,一路撿拾嵌在珊瑚礁縫隙、或者半掩埋斜插在海床沙地中的東西往身上穿戴披掛,沒有晝夜沒有年月,繼續在幽冥的大海中,孤獨潛行。
就這樣,我的黑色秀長蛙鞋一隻孤伶伶擱放在家中,另一隻漂沉在異國海域,或許被海神拿去戲耍一陣之後和其他的戰利品陳列在祂的收藏室,或許讓某個孤孑的髑髏拾去套在森白的枯腳上。那蛙鞋上面佈滿深深淺淺上下礁岩時留下的刻痕,陪伴我歷經初學潛水的恐懼蹣跚到能夠優遊海中,陪伴我潛過從台灣的東北角到綠島墾丁、從東南亞到埃及紅海,上面有埃及導潛的埃及文及一筆一畫照著我示範給他摹寫的中文簽名,每當簽名稍有剝落,我用立可白重新描摹,它的價值比價格更令我不捨。而且,這一型號早已停產,我再想找到貌似的替代品都不可能了。
97年2月23日發表於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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