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是深不可測的藍黑,我們沿著峭壁潛行。時間空間悠悠茫茫,無法定位,所有感覺在海中都失去了準頭,只能交由電腦錶來指揮。此刻,錶告訴我:深度25米,潛水時間13分鐘。
馬來西亞詩巴丹是錘頭鯊出沒的潛點,眾人眼睛溜過右手崖壁出現的蝶魚、金花鱸、海扇…,卻不時關注左前方遠離峭壁十幾公尺、只剩朦朧身形的導潛,等他傳來訊息,便急追而上,一睹錘頭鯊的丰采。
珊瑚礁生物明媚鮮妍,為保護脆弱的美麗多半設了藩籬,懷藏著不能輕狎的劇毒。漁者對中看不中食用的魚蝦貝不屑一顧,但在潛水者眼中,牠們卻是攤展在海床上的瑰寶,閃爍著奇炫的光芒,任由潛水者眨巴眼睛、眨巴相機、攝影機羅獵。而我,貪婪地將所有美麗的魂魄滿滿收攝在腦頁,等我回到灰暗的陸地,闔上雙眼,看見藍碧背景的富麗,潛入自造的秘境,邊沉浮人海,邊享受塵囂中微鹹的清涼。
現在,一心以為有錘頭鯊將至,峭壁上原先令人樂意細觀的一切,此時便淪為等候中墊檔的景物。這些景物總是在此處或彼處,依賴沙地、礁石、珊瑚、海葵、潮流而居,幾乎可以預知什麼環境中就麇集什麼住戶,牠們是如此安分,如此令人安心,是一幅幅擅長等待的風景,癡癡翹望喜歡獵奇的遊客的眷顧,所以我們有所恃。也因為有所恃,總是用一隻眼睛飽覽珊瑚礁的形形色色,另一隻眼卻偷覷著具有挑戰性、桀驁不馴、漂游四海的浪子,希冀一場意外邂逅。尤其體型巨大的鯨、鰩,或傳說中惡名昭彰的鯊魚。
也許人類不敢正眼審視自己面對龐然大物或醜惡面貌時的恐懼,便藉由電影把所不了解的海中巨獸形塑成狡獪的嗜血惡魔。其實,多數潛水者見了鯊魚,不但不驚惶退卻,反而追之惟恐不及。鯊魚只關心牠的獵物,並不在乎我們像追星般渴望瞻仰牠一面,鯊魚越是躲避不肯與人為伍,我們越是受不了他冷冷的睥睨。令人不寒而慄的生物往往有一股反常的吸引力,如同味覺經過麻辣的衝撞之後,必有一種粗茶淡飯所無法提供的心悸刺激,每一個經過燙、刺、麻、脹的味蕾,一併在火煉中甦醒,令人口爽的五味,是戒不掉的癮。初學潛水時,我滿足於珊瑚礁上斑斕色彩,現在,則心有旁騖,關心大洋中,連候鳥般固定遷徙都不是的浪遊子蹤跡,隨時等著被誘惑。越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比眼前寂寂靜候我們觀賞的生物來得令人心馳神往。
珊瑚礁生物不是我眼中唯一的風景。細胞中潛藏的出走意念,時而蠢蠢然。
一隊烏尾冬成拋物線迎面而來,又拐了急彎,從我們身邊甩動黃色尾鰭急急遊過,另一群笛鯛卻搧著尾鰭朝下方走。到處是巡獵的生物,彼此擦肩而過。而固定在峭壁的柳珊瑚看似不動,也極力伸展密織網扇,攔截四方水流貪婪濾食。柳珊瑚緊抓礁石,海百合又攀附著柳珊瑚,牠們也是立足在可靠靜默的幸福,而引領詭譎刺激的夢想。
後方潛伴忽有動靜,大夥回頭隨著他指的方向奮力急追,等眾人趕上,只見一片茫茫藍,追不上杳無蹤跡的錘頭鯊,眾人也不敢遠離依傍的礁石。即使錘頭鯊令人心動,也不需賭上迷失方向的危險,更不可能隨之往深不可測處下墜。潛伴雙手一攤,錘頭鯊已經飄然遠去,他也無能為力,但猶自興奮比畫著所見,即使只來得及看到牠高傲的尾鰭,也彷如撫觸幸運女神的裙裾,頂著受恩寵的光環。眾人嘆息,嫉妒的費洛蒙雖是無形無色,連浩瀚的海水也稀釋不了,強烈得眾人盡皆嗅聞。
我潛齡尚淺,未曾會得海中神秘遊俠,看老於此道的人每每以晶亮神采、搖頭嘖嘖、無法出口的言詞來禮讚,情感的走私莫過於此吧。
時間正在不耐的催促,像灰姑娘被午夜鐘聲控制夢幻現實的長度,氣瓶中的殘餘氣量、體內的氮殘也在扯動綁縛在我們身上的左右絲線,讓人不得不拋下未償的夢,悵悵上升。
沿著峭壁緩慢往上,知道此行又緣慳一面,便回轉心意到眼前的景物,浮升到礁盤上,距離水面不到十公尺,瀲灩陽光灑落海底花園,粼粼細細,白色棘穗軟珊瑚頂著滿頭柔絲隨海流搖盪,紅雞冠珊瑚從白色骨幹中張出一毬毬血色欲滴的頭冠,橙黃綠靛紫的珊瑚及海葵叢簇四週,觸手迎海潮招展,款款蝶魚穿梭在浪縵繽紛中。天上的星辰墜落礁石,散在四處,黯淡了閃亮的光芒卻顯現出本色,藍的、紅的、紫的、斑點的、鏈珠的、尖刺的……偌大硨磲蛤半啟半閤著墨綠的裙狀厚唇,吞吐海中故事,說給一旁卷曲耳紋珊瑚,側耳聆聽。螳螂蝦舉著雙螯手腳麻利巡視各個洞穴,一條黑白相間的海蛇溜竄而過。這是眾神築建在水下的秘密花園,柔美神話誕生的海域,維納斯從珍珠海貝中酣然而起。
團團的腦紋珊瑚不避諱把滿懷的心思皺褶攤放在礁岩,這複雜的紋路此刻是否傳輸關於我的思緒?思索我這不甚忠誠、隨時可叛離的欣賞者?我曾經擱撂牠們,掉頭去追趕那誘惑者,等到被遠遠拋在後頭一無所獲,分外的想望落了空,再回頭繼續未完的行程,盡情享受珊瑚礁生物所提供的無盡溫情,卻不時希冀有些出軌奇遇。浪遊子願意在哪裡現身就給人一瞥傲岸,他提供的是刺激,也許是失望,往往走完一程,讓我覺得收穫盈囊的是珊瑚礁生物,而最牽動心念,隱隱為憾的,卻是那一團模糊未及看清的身影。
所以,指型軟珊瑚紛紛豎起訾議的千手,咄咄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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