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從前我們也談論過死亡。你說你願意死在大樹下,讓樹根吸取由你的屍骨所化成的養料,越長越高。那棵樹看得多遠,你就看得多遠。你所看到的世界,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我願意做那棵樹。」我說。
至今我仍愛著你。
人死後,化為飛灰,我對你的記憶,是否就如失去肉體的幽靈對於人類肌膚的記憶,永不可追?我還能在你的眼神中迷失自己,與你生死相許嗎?在死後的世界,有誰能為我捎來你的信息,好讓我知道你在人間,是否幸福?
我是否仍能維持生前你最喜歡的樣子,以你的夢境,作為我的歸宿,在你的夢中對你說話?黃泉路上,我們在海邊所立的盟約,可能為我指點他生的緣份,讓我是向正確的方向,好與你在來世作一對情人﹑夫妻?
是否每個人心中都有個死後的樂園,對於美麗的極樂有所想望?西方有極樂清靜土,無諸惡道及眾苦,但受諸樂。水手們相信死後進入綠色的草原。那裡有醇酒﹑美人﹑歌聲﹑奏個不停的小提琴。
我曾經將漁夫死後的世界,編成一篇篇富於活力的,愉快的童話。翠藍色光亮的海底,小魚吹著七彩泡沫,蝦男蟹女追逐嬉戲,穿著用柔軟的漁網織成
的衣裳。水底的沙像牛奶一樣白而香,海藻有著春天的青草的顏色,各種貝類發出一陣陣光澤,每一隻是一個音樂盒,開闔之間有微微的旋律。
但你寧願離開你的漁船,回到岸上來,尋找葬身之地。無論水手或漁夫,最終還是回歸土地。西歐傳說水中溺斃的人,其靈魂須在世上漂泊二百年,使能得到安息。可見人類嚮往安定,難把無根的生涯視為極樂。西方有輪迴轉世之說,認為人死後,其魂靈以另一副形體,再度托生於世。
果真如此,我願意轉世為一棵大樹,生長於天地之間—葡萄雨露,星星糖果,雲的白肉與乎花的香骨,陽光琥珀....讓我以深深的泥土,作為永生的園地,把枝葉向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盡頭,每一片葉子是天上的一顆星,永恆地護蔭你流浪人間的魂靈。讓小鳥來到我的枝上,唱牠們臨終的哀歌,當我沈默,植根於你立足的土地,喜歡生長,永遠向上。
能夠將生命變成故事,我覺得是可喜的,能夠將生命賦予故事,我覺得這更加可喜。然而,回顧自己的過去,我不覺想起希臘傳說中麥德斯國王點物成金的故事。
凡他的手指所觸之處,皆變成黃金,其結局必然是悲劇性的,而且是比人類的貪慾更大的悲劇。
凡我的手指所觸著的,皆變成故事,想必也有其可悲之處。
我曾經把世上的一切變成你。現在我又把一切變成發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得不到你,是否因為我在不自覺的時候,把你變成了故事?有時我覺得,與其說一個故事,倒不如唱一首在海邊為你送別的歌。
從前我常常立在漁港目送你的漁船出海。「我的小丈夫,」我心中這樣地呼喚你。每回我都想著,這一次你去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回來。
可惜今生今世,我們無緣做夫妻。
為什麼萬千故事之中,我獨不能編一個與你成為夫妻的故事?
但是,能說一個愛你的故事,我也感到歡喜。
許多年前,我們初相識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學生,獨自來到你定居的城市求學。年紀輕輕的我,初次面對動人的自由,無所適從,對眼前的生活有一種茫然。
三藩市雖沒有特別出色的學府,與我年齡相仿,到此地求學的學生卻不在少數。我曾經因為不欲追隨潮流,聲言絕不出國留學,及至自己也屆留學年齡,這種抗議的聲響便告式微。我想是因為青春的百無聊賴。
我也有了離開家庭,獨立生活的想法。這些想法的背後,談不上理想的力量。若有什麼,只是一些模糊的﹑一團色的夢而已。
我生長於人口簡單的家庭,環境富足,自幼受父母鍾愛,從未經歷什麼大 的不幸。這造成了我的無知以及不切實際。
「膚淺而正派,」你這樣形容我。
每次我無端想起,自己也覺得好笑。
此後沒有人更準確地形容過我。
記得有一次,我問你,為什麼和我好。
你說,因為這個世界對你來說是玫瑰色的。
我沒有追究你這話的真意,雖然我不大明白,為何我眼中的世界,對你如此 重要。
分手之後,我才想到,是否你在我身上,看見了一個玫瑰色的世界?這個世界,可有我在你身上所看見的那個,那麼美好?
我曾經在你身上,看見了一切。
當時我所看見的,現在我正漸漸失去。
我覺得對不起你。
初時,我寄居於父母朋友的家中。這一家,有兩兄妹,妹妹珍妮,哥哥占,都比我年長十歲以上。占與你是好朋友。學校尚未開學,他們輪流駕車載我 遊覽這個名城,把我當作小妹妹一樣的照顧。
週末晚上,他們安排了跳舞的節目,尚缺一個男伴。珍妮提議把你叫來。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你的名字。
占說:「他肯來嗎?」
珍妮戲說你若不肯,就把你的漁船給鑿沈。
於是我們到你的漁船所停泊的碼頭去尋你。一路上,珍妮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的事情。她說你在一家航空公司當機械工程師,已經做到視察官的位置,但你一心想作商業漁民。前兩年,為了買一條舊漁船,幾乎把所有積蓄用光。
漁船需要重新整修,你把攢來的錢,完全花費在船上,前些日子,不得已把你自己那輛房車也賣了。在漁船能夠出海以前,你不敢放棄原先的職業。現在你一邊在航空公司任職,一邊還要兼顧漁船的整修工作,時常在船上過夜。那艘船對你來說,就像你的家一樣。
夜晚的道路,看不清景致,無從辨認方向,直到看見金門橋,才知道正在 向北方而行。遠遠近近的燈光,露珠似的,滾在荷葉綠的夜色上。付了過橋稅,車行很短的時間,便到了那個小碼頭。
占下車去叫你。
珍妮回頭對我說:「你也下來看看。」
我們都下了車。風很大,且意外地冷。整年岸邊泊滿了船,卻看不見什麼人,彷彿所有的人都把船丟棄在岸邊,離船上岸了。只見占向你停泊的地方走去,蹲在木砌的堤邊,喊叫你的名字。
船艙有燈光透出,可見你確實在船上。果然,甲板底下傳來你答應的聲音。甲板上有一個樣式近乎水井的四方形構造,又像個有蓋的盒子,掀開蓋,你從那裡探出頭來,看見我們,有點驚奇。占問你修船的進度,你頂著風與他對答一陣,仍舊攀在通到下面船艙的梯子上。
珍妮給我們介紹,你笑著向我微微舉了舉手。
我心裡感到很親切似的。
占叫你跟我們一起去跳舞,你說:「好啊!」
你答應的那麼爽快,似乎是占和珍妮意想不到的。
你從那個四方口爬出來,身上連衫褲的工作服遍佈污漬,原來的淺藍色大略可辨而已。
「你們等我一下,我去洗洗手,」你說,走進船樓。接著便聽見開水喉放水的聲音。少頃,你提著一個鐵桶出來,把髒水往海裡一潑,又走回船樓。
透過窗口,我看見在昏黃的燈光中移動的,你的人影。
收拾停當。滅了燈,拖起一塊木板把那四方口蓋起來,也上了鎖。然後你 沿著堤邊的梯子爬到岸上。
我們一行人向車子走去。有你認識的漁夫和你打招呼,問你上哪裡去。「 玩玩去!」你說,跟他們隨便說著玩笑的話。
上了車,你說:「我們到什麼地方?」
占告訴了你,你說:「那裡太吵了,不大好吧!」
結果我們到另一個地方去。可是你穿著牛仔褲,那地方的人不讓你進場。
「那怎麼辦?」珍妮說。
你抱著胳膊,笑笑地說:「那還不簡單?我把....」
珍妮忙喝止你:「有小孩子在場,看看你的嘴!」
你似乎正要說什麼不文雅的話。我倒笑了起來。
「我去買一條褲子不就行了,」你說完就逕自走了。
我們正好在一個商場裡面,有的商店尚未關門。
「你見過這樣狂的人沒有?」珍妮笑著問我。
不一刻,果然見你穿著西裝褲回來,手上拿著你自己那條牛仔褲。
我們得以順利進場。
坐定後,你們三人都要了白蘭地。你問我喝什麼,我說不上來,你說:「我 給你介紹一個,叫卡露華的,有點咖啡味,加牛奶,甜甜的,一點都不烈,好不好?」
我說好。
占叫我跳舞,我搖了搖頭。「你們先跳,」我說。
占和珍妮離開後,我和你只是沈默地望著舞池,沒有交談。
下一支舞,占請我跳,我仍然搖頭。你和珍妮去跳。再下一支舞,又是占和珍妮兩兄妹互做舞伴。
過了一會兒,你問我:「以前跳過舞嗎?」
「很少,」我說。
「這一支舞不錯,你要不要試一試?我帶你,不怕的。」
我猶豫著,你已經站了起來,並且俯低頭小聲說:「怎麼樣?」
我實在無法拒絕你。
是一支慢四步。在幽暗的燈光中舞著,我臉紅心跳,不敢抬頭望你。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心裡想。
你帶舞的方法溫柔謙遜。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好似的。占見我與你跳舞,以為我肯了,下一支舞便要跟我跳。我還是拒絕了他。你怕他受窘,忙拿話打圓場。 整個晚上我只跟你一個人跳舞。
「為什麼不和占跳?」你問我。
「我喜歡跟誰跳就跟誰跳,」我說。
「你喜歡跟我跳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有點想笑。
「你還是小孩子呢?」你說。
「除了爸爸之外,我只跟你一個人跳過舞。」
「真的?」你笑道。
我覺得好像有點喜歡你似的。
後來我和你要好,占總是拿這一天的事情來取笑我,不外乎是原來我第一次見你便心有所屬,怪不得只跟你跳舞,不跟他跳舞....這一類的話。
次日早長,你來到我寄居的人家,找占有事。占剛好和他父母出去了。珍妮還未起身。我正坐在客廳的餐桌閱讀一本關於哲學的書。
我說占很快就回來,你便坐下來跟我聊天。
「想家嗎?」
「不想,」我說。
「為什麼會選三藩市?」
「我不知道。」
「你不怕?這裡有地震啊!」
我只是板著一張臉。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在你面前,我覺得很不自在,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好。
你把手肘支在桌上,托著頭,望著我說:「你知道嗎?上帝造人把人造得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好看,一定是有道理的。上帝也希望我們快快樂樂,你說是不是?」
你翻了翻我那本哲學書,「你打算在大學裡念什麼?」
「我還不知道,」我說。
你一邊翻書,一邊隨異議論著各家各派的哲學,其異同﹑長短﹑優劣。原來你知道得極多。我很有興致地聽著,欣羨不已。
你說你從哲學以及自己的人生經驗學得了一個道理,就是這世上的確有正確的人生態度,有至善。你反對否定客觀事實存在的哲學。
我似明白,似不明白。
「我什麼都不懂,」我說。
你笑道:「蘇格拉底也還說他自己什麼都不懂呢。」
我不由得笑了。
那個客廳十分敞亮,陽光照進來,都照遍了。地上有微微的陰影,卻沒有陰影的感覺。彷彿只是一種植物的微涼。
窗外夏日遲遲。
簷燈上負著一個漂亮的燕巢,略微像一個松毬,散發著新熟的松香。我指給你看。也許是燕子南移前最後一次在此築巢。我告訴你前兩天一隻小燕學飛,不幸跌死的事情。睡覺的時候,小燕睡在巢窩裡,大燕攀著巢緣,疊起翅膀,微闔著眼,樣子十分有趣。
你說:「要不要出去走走?」
「你不等占了?」我說。
「不等他了。」
我給珍妮寫了張便條,便跟你出去。你開著一輛看起來十分殘舊的淺藍色豐田敞篷運貨小卡車,載我到嬉皮士一度聚居之地。我們下車走路。陽光靜靜 地照滿街心。
你給我講了一個與嬉皮士有關的笑話:某大學寫字間的一位女秘書對嬉皮士深懷成見,一天,一個長髮披肩,留長鬍子的嬉皮青年進寫字間問點事情。
這位女秘書馬上便了臉色,不客氣地趕他出去,說:「我們這裡不歡迎你這種人!」嬉皮青年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姿態,好整以暇的說:「耶穌不正是我這個樣子的嗎?要是耶穌來了,你也不讓他進來嗎?」說得那個女秘書啞口無言。
我被你的精神語氣逗得大笑起來。後來我把這個笑話轉述給別人聽,再也不好笑了。
經過一家希臘餅店,你指著櫥窗裡面的一種點心,說那個很好吃,我一定會喜歡吃的,進去給我買了一塊。是一種多層夾心餅,我覺得太甜,但還是很開心的吃完了。
順步走去,來到金門公園東區,因其形狀被稱為「鍋柄」的地帶。我們在那裡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談論一些年齡的事情。只是坐著,看了一會兒落葉,便覺得光陰匆匆。
然後你帶我到一個高尚住宅區,看那裡的維多利亞式房屋。我們把車子停在路旁,就在車子裡坐著。往右看,有一棵豐滿的梧桐樹,風吹樹搖,每一片葉子是一隻小手,往下一探一探,彷彿想要撫摸一下它生長的土地。
雀鳥的鳴聲處處。
你說你喜歡房屋,尤其是在山中狩獵的時節偶爾經過的,那些在黑夜裡點亮了燈的房屋,每令你興起思家之情。
你曾經同你的大哥和姪兒去獵過鴨子。鴨塘極深,甚至要把你十歲的姪兒揹在背上,涉水而過。有一次你的姪兒撿到一個鴨哨。那是一種能夠發出鴨鳴聲的工具。直到現在他還喜歡拿它來逗人。
你也在加州及緬因州獵過鹿。松鼠﹑兔子一類的小動物,經常成為你的獵獲物。你還獵獲過一隻狐狸。那是你在緬因州伺伏一隻鹿的時候無意中獵得的。
寒冷的夜晚,背負著沈重的獵槍經過山中的人家,瑟縮著,透過窗戶往裡看,可以看見一家子在溫暖的燈光下圍桌進餐。那時你真想家。你知道,對於屋裡的人而言,你將永遠是一個打從窗外經過的人,獨自走向無邊的黑夜,沒有誰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命運。
所以你不願受家室之累,寧願到海上做個自由的浪人。
我曾經願意追隨你,把我們的家建立在海洋上,但是你說:「我不願我的家在海上漂流。」
山中的燈,暖眼又暖心。
也許只有山中小徑上,遠遠的一盞寒夜的燈,方才是你心目中永恆的家園。如果是這樣,我願意點一盞岸上的燈,讓你捕魚歸來,遠遠地看見。
回憶往事,是否就如經過山中的人家,瑟縮在寒夜裡,從窗外看著裡面溫暖的情景?假如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們的一生,其實都是在寒冷和孤獨中度過。
後來,我搬到你姨母家樓下的單位居住。我向你提過想找房子,獨自居住的事。恰好你姨母家原來的房客搬遷。通過你的關係,我以較低的租金把那個單位 租住下來。
搬家那天,占幫忙把我的東西安頓好,開車載我到唐人街購買必須添置的物品。剛進入中國城,就看見你立在路邊,靠著一輛車子跟人聊天。我下了車;占自去泊車。你正吃著豆沙酥餅,給了我一塊。我們一邊吃著,一邊看著對面樸茨茅斯廣場的野鴿子飛來飛去,到處覓食。新居在落日區,距離太平洋僅有一箭之地。
不知是邁澳島﹑法拉龍群島﹑抑或其他島嶼的霧號,在大霧的晚上徹夜不斷 地響。嗚嗚的響聲,猶如生活在野山裡的,一種寂寞勇猛的動物的哀鳴,給人天 寒地凍之感。我想到你若在船上,也是聽著這聲音。在海上聽來,會否比較像一種海獸的鳴聲?還是這聲音已經成為你生活的一部份,是你自己的聲音?
你常到我家樓上你姨母家,找你表弟。他在中國餐館當廚師,有一陣子失業,常跟你上船。有時你把車子開到門口,按按響號,他自會從樓上下來。
我在窗口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著你們離去。
我以為你總會來看我,但是,許多日子過去了,你始終沒有來。
離家上學,或放學回家,屢次在門口碰見你那在製衣工廠工作的表妹,站在路上和她聊個一時半刻。我想向她探問你的近況,又覺得不便啟齒。或者我只是想提起你而已。每次跟她談話,心裡想的都是你。有一回,她做了大黃葉餡餅,給我送來一塊。其後才知道是你叫她給我送來的。
可是,長久的一段時間,你只在我的頭頂上來來去去。樓上樓下僅一版之隔,我甚至聽得見你笑談的聲音。便是在做功課的當兒,我也停下來傾聽。那時,我好像有點覺得寂寞似的。我覺得整個世界是屬於你的,而我一無所有。你離去 時,下樓梯的腳步聲經過我家門前。連木柵的咿啞一聲也響過後,我悄悄來到窗 口,從簾縫看著你的車子遠去。
我會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譬如說,若在晚間,聽見樓上你的親戚送你到門口,我便把我家的燈全部熄滅,好讓你以為我家裡沒有人。這樣跟自己玩著遊戲,誠然是可笑的。一切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屋後有一個小小的院子,久無人整理,顯得十分破爛。位於院子一角的儲藏雜物的小木屋,也露出傾頹的跡象。除了三﹑四塊石板,其餘全是泥地,房東太太不規律地種著芥菜。院子中央橫拖過三道繩子,權充晾衣繩。
記得那正是芥菜花開的時節。我提著一桶衣物到後院,踏在石板上,把衣 物往繩上晾,忽然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回頭一看,你正斜倚著樓上的樓欄,與你的表妹閒談。看見我抬頭,你對我笑了一笑。
我把濕濕的衣服用力抖了抖,濺出的水點,種子似的灑在泥地裡。一隻小黃蝴蝶在同色的芥菜花間飛來飛去,彷彿它也想找一棵好的芥菜,做它的花。
明媚的陽光下,芥菜花好看地開著,為了蝴蝶的愛。
我還是常常在窗前看著你離去。似乎永遠是我看見你而你看不見我。一天不見你,心中便懸懸的,覺得不圓滿。為了一個尚未深交的人,變成了另外一 個人似的,完全不可解,我很生自己的氣。因為被這種情形苦惱著,心情落寞 ,感恩節學校有幾天的假期,同學邀我去滑雪,也被我拒絕了。
就在那幾天,你為你表弟那輛福特房車做一些修理工作。車子就停在我家門前的馬路邊,從我那裡,清晰地聽見你們的談話聲,以及操作時鐵器碰撞的聲音。樓梯設有一個水喉,工作告一段落,你們每在那裡放水洗手。你們離去後,門前的水漬,慢慢地也乾了。
一天上午,只有你一個人來,獨自忙了半天。你表弟不知上哪裡去了。這麼冷的天氣裡,你身上只穿了一件髒舊的格子襯衫。工作完畢,用樓梯口的水喉洗過手,你來敲我家的門。
我著實吃了一驚。
「還好嗎?」你微笑著說。
「還好,」我說。
樓上沒有人在家,你想借用我的電話。
用完電話,你說:「你這裡怪冷的,怎麼回事?沒開暖氣嗎?」
「暖氣壞了,」我說。
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衣。這些天,我已習慣在室內也穿著大衣。
「壞了?你沒跟樓上說嗎?」
我不作聲。其實我已跟房東太太提過,房東太太說他們自己也不開暖氣, 在屋裡多穿衣服就行了。但我沒有把這情況告訴你。
「我替你看看,」你說。
北牆有一個裝飾壁爐,暖氣機就在那旁邊的牆跟處。你把暖氣的蓋子掀下來,趴在地上往裡察看。然後你爬起身,跑到外面把你的工具箱拿進來。
暖氣機的位置使然,操作起來很不方便,必須昂著頭,眼睛往上翻。你索性臉朝上仰躺著。
我給你倒了一杯冷飲,你喝了一口,說:「咦,這是什麼?那麼好喝!」
我說是蘋果汽水。
「你在哪裡買的?」
「超級市場都有呀,才八毛九一瓶,」我說。「你表弟呢?今天怎不見他?」
「他上班去了。」
「哦?他找到工作了?」
「唉,哪天我帶你上他那家餐館去,叫他給我們弄一頓,他弄得不錯的。」
掏弄了半天,你卸下一件零件,坐起來說:「這零件要換,我去買。」看了看錶,你又說:「吃飯了沒有?一塊兒去吃飯?」
從這邊朝南走,第二個街口往左拐,有一家中式麵館,我們到那裡去吃。
路程雖短,因為還要買零件,便開車去。外面遍地陽光,倒比室內暖和許多。
「感恩節你做了什麼?」
「就在家裡。」
「真的?早知道叫你到我家吃飯。」
「你叫我,我也不會去的。」
「為什麼?」
我沒有回答你。
「你家那麼冷,待在裡面不好受吧!」
「樓上也是不開暖氣的,你到他們那兒,不覺得他們那兒冷嗎?」
頓了一頓,你笑道:「要不是我發覺了,你怎麼辦?就這樣挨下去嗎?」
「你看我挨不挨得下去!」
你笑了起來。
到了那家麵館,你要了雲吞麵,我點了牛肉粥,另外加一碟油菜。你把醋 澆在匙子裡蘸麵吃,忽然苦著臉說:「哎呀|,這醋怎麼這麼難吃!」
「是嗎?」
我把醋倒在匙子裡,嚐了一點。
「好像摻了醬油!」你說。
店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把隔壁桌子的醋也拿來嚐了,還是不好。你不死心,把其他幾桌的醋都嚐遍了。
我笑道:「當然是一樣的,一家店還有兩種醋不成。」
「這怎麼辦,這醋這麼難吃!」
「以後我們自備,我把我家的醋帶來。」
你連聲稱好。
回家我找到了一個原本盛菊芋的小玻璃罐,裝了半罐子浙醋。但是暖氣機修好後的一個星期,你都沒有再來。
一天下課回家,無意中發現地面上一張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字條,上面寫著:「來訪不遇,只好一個人去吃雲吞麵。」
我望著你的字跡,心中惘惘的,只覺得若有所失。
我沒有多做考慮,找個藉口向你表妹要了你的住址,寫了一張我這個學期的課程表給你寄去。你來的那天,我給你開門,兩人都相視而笑。
我們帶著醋罐子去吃麵。
你在航空公司值夜班,從晚上十一點工作到早晨七點,回家睡到中午,吃過午飯便上船工作,直到晚飯時間才回家。晚飯後,睡著兩三個小時又去上班。或者你自己打發晚飯,從漁港那邊直接到你做事的地方。
那些日子你睡眠不足,見面總是說:「睏死了!」我很擔心你開車時候昏睡過去。
午飯時間除非有課,我一定趕回家。從學校到家雖然只需約十分鐘車程,在路上也歸心似箭。
躲在窗後看著你離去的日子過去了。現在我每掀開簾子注視著你慣常出現的方向,等待你來。時間上若晚了,你只把車子開到門口按響號。有一次你表弟以為你來找他,從樓上下來。我也剛好從樓下出來。局面十分尷尬。在車上我們都笑了。
你若早到,就坐在車子裡打盹,等我回來。我喜歡下了公車走回家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你蹲在路邊逗狗玩,坐在我家門口的那一級台階上看馬路,或者 兩手插在褲袋裡,倚著前院的柵欄,哼一首歌。
附近那家麵館星期三休息,我們便到基爾街比較遠的那一家。興致好的時候,也去唐人街。到唐人街的路途中,有一個在行車天橋上的地方,可以看見極美的城市景觀。三藩市的街道沿山築造,房屋多在山上。從那地方往右前方眺望,就是一座山。山上一大片屋舍,櫛比排列,密密麻麻,幾不見空地,儼然一座獨立的城。那淺淺的顏色,與晴朗的天氣異常協調。太陽射山頭,遙遙望去,讓人覺得那山上剛剛崛起了一個輝煌勇敢的王朝。
每次我經過那裡,心中便興起一股歷史的興衰榮敗之感。
於我而言,現實世界與夢想世界永不可分。至於,是我與前者完全脫節,抑或把前者溶化入後者之中,這一點識還不能夠確定的。但兩者其實具有雷同的意義。
失去了你,通過任性的情愫與幻象而使我達到望我境地的夢想世界,我漸覺難以把握。因此,人生常有多蹇之感。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其實是發生於夢與醒的交界處。歸根究柢,世事並無真假之分,只有虛實之分。我第一次上你的漁船,你說:「這是我的夢....你的夢是什麼?」
對未來有所懷疑之時,你一再地問我:「我的夢真的能夠成為事實嗎?」
「一定能夠成為事實的,」我總是說。
你夢想著出海捕魚,已經許多年。當你第一次駕著你自己的漁船出海,你也許會在心中問自己:「這是真的嗎?」
若我們兩人之間,只有一個夢能夠成真,我願意那是你的夢。如此,則我的夢縱然憔悴﹑滅絕,我也心甘情願。
你是否覺得這無疑是一個慣於以夢想自娛的人的說話?
從前你最喜歡與我談論你的漁船。
你以三萬多美元買下這條已有十四年船齡的舊漁船,付款之時,興奮得連手都發抖。
我只知道那是一艘可作遠洋捕魚﹑一般時速為八至九海浬﹑內表面澆了水泥的堅固漁船。舊船主登岸從事別的行業,因把漁船出售。漁船保養得不好,需要大量整修費。在我認識你時,已幾達五萬美元,經濟上的拮据,加深了你對於未來的不安。
寒假裡的一天,你來找我。你說你在南邊一個小鎮的儀器店訂購了一句船上用的機件,需要去取。但前一天你只睡了兩個小時,恐怕開車時打瞌睡,希望我能陪你去,也好有個人隨時叫醒你。
天氣陰寒,飄著霏霏小雨,沿途我們東拉西扯地聊個不停。我戴著黑色的毛織手套,你伸過手來握著我的手。我故意把手從手套裡面退出來。你就微笑著握著我的手套,把他當成了我的手。
辦過簡單的手續,順利取過機件。那是一支管狀的沈重物事。你把它牢牢地拴在小貨車上,然後我們向你泊船的碼頭進發。
碼頭在梭沙立多,隸屬馬林郡,位於金門橋北端的李察遜灣。那是以捕漁業﹑造船業及旅遊業為主要工商業的旅遊區。
金門橋的景色,千變萬化,在晴朗的日子裡,抬頭可見白雲冉冉飄過,穿 越紅橋的鋼架,從橋東飄到橋西。這天卻霧靄沉沉,天厚雲低。
過了金門橋,行約十分鐘,彎入右手邊的一段斜坡路,進去便是小碼頭。
迎面是一片鐵絲網結成的大柵,柵外有停車位。這次因為要卸下機件,便直駛進柵。一段水泥路跑道般的伸入港灣,接其末端是一截木堤,由水中探出的巨大木樁支撐著。沿堤都有梯子,供人們上下船。不是捕魚季,港灣泊得滿滿的。你的漁船挨著木堤,泊在最近海的一排。
略呈方形﹑藍白兩色的漁船,破舊零亂,甲板上滿是雜物。你估計尚需兩 三年時間,使能完成整修工作。船首及船尾以黑漆塗上「克莉斯汀」這個英文 字,是為船號。據說是舊船主千金的名字。
花四十美元,僱了操縱起重機的人幫你把機件卸落漁船。過程中,忽然認真地下起雨來。你忙到船上穿起雨衣,叫我上車避雨。剛上車,大雨傾盆而下,從擋風玻璃望出去,你的雨衣僅只是一抹黃影子,忽隱忽現。便是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輕易地就被分隔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
有那麼一刻什麼都看不見,唯看見雨。再看見你的雨衣,便知雨勢略慢。
待你完成卸落工作,跑上車來,已然渾身濕透,而我衣上的雨痕卻半乾了。
我們默默地看雨。雨都是從斜裡來,可見風也極大。山和海灰暗一片,不知是山沉入了海中,抑或海淹過了山頭。風雨日的晝晦,令人覺得已近夕暮。
忽然從海上飛來一隻蒼鷺。
「好大的一隻蒼鷺,」你驚嘆道。
那蒼鷺在一條木樁上佇立一會兒,旋即飛走。
不過這裡還是數海鷗最多。一下雨,海鷗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不知附近可有牠們的棲身之所。
海鷗亂飛的日子,來這裡看海上的船隻,心裡便覺得平靜,你說。
在波士頓的期間,有一陣你常到漁港看漁船。其時你已開始憧憬海上的捕魚生涯。
中學畢業後全家移民來此定居,得了機械學士學位,你便離開家到處流盪,在公路上搭順風車,穿州過省,隨遇而安。遇到風景好的地方便留下來,覓 一份職業。住個三﹑五個月。就這樣,你從西岸漂泊到東岸,在波士頓,邂逅了一位比你年長五年,與丈夫分居的有夫之婦,與她同居半載。後來她回到她丈夫的身邊去了。從那時起,你常到漁港看漁船。漁港的夕陽極美....聽著你 說,我彷彿也看見了那令人心動的景象。紅紅的夕陽就像一面大而圓的帆,緩緩下降。整個地球是它的船。
那時你是如此年輕,我心中想道。
「真奇怪,」你忽然說,「為什麼我會告訴你這些呢?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訴你了。」
你想了想,自己笑了起來,「也許是我前生欠了你許多故事吧。」
小時候,你常與父親在溪流裡釣魚。那時你從未想過以捕魚為業。如今你覺得,與其僕僕於陸地的塵土之中,不如到海上尋找安寧。
從波士頓回到三藩市,你一方面考入航空公司任職,一方面積極學習有關捕魚行業的一切,結識梭沙立多的漁民,向他們請教。
金山灣一帶聚集著許多中國漁民。他們住在一些名叫「中國營」的小村子 裡;全盛時期,這樣的村落約有十八座之多。這些漁民以大口拖網的漁船捕捉 隨潮水出入港灣的蝦。三藩市出產品質優良的蝦米,就是因為這種蝦產自鹹淡適中的水域。其成功的程度,招致義大利漁民對政府施加壓力,下令禁用此種捕蝦法。
此外,只有十分之一的捕獲品可被製成蝦米。在這樣的雙重禁制之下,這一帶屬於中國漁民的漁業從此式微。也有漁民從事養蛤。然此一作業卻因為海水污染而得不到發展。目前的華人漁民大部份是越南華僑,像你這樣的是極罕有的例子。
展望未來,你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捕魚是否真的適合你呢?自己的性情是難以捉摸的,在世間尋找性情相近的事物又是多麼困難。
有時我想,你的生活能夠容納那麼大的一個海洋,卻無法容納一個小小的我,到底是什麼原因。
那天坐在車子裡看雨,你對我說,從未出海的人,是無法領略海洋巨大的寧靜的。你與相熟的漁民搭伴,或者租賃別人的漁船出海,次數已不在少。夜 泊之時,整個世界除了地平線,別無其他。人與自然渾成一體。無限大的孤寂充斥於天地之間。
「孤寂怎能與人分享呢?」你說。
一種挫折感悠然升上我的心頭。我發覺我並沒有足夠的自信走進你的世界,或為你的世界所接納。
「將來我的漁船可以出海了,你願意跟我出海嗎?」
「我怕我會妨礙你,」我說。
你不再說什麼,只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來找你了,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我不說話,只是傾聽著隱隱在雨中傳來的清脆得如同玉器碰擊的聲音。
「那是不是風鈴?」我說。
你說不是。那是船纜—拍打著桅檣的聲音。
你聽過失散的親人相認的故事嗎?在茫茫人海中,憑著半邊玉珮,一塊胎記,尋回多年來下落不明的親人。寄情舊物,將一生灌注其中,這種題材,在目今這個時代,顯然已經稍嫌過時。但我喜歡那些傻氣的,團圓的故事。
有時我覺得你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我看著你,心中喜悅得直想歡笑,覺得沒有人比你與我更親。我的心滿滿的都是你。
與你在一起,在外面吃東西,或買些什麼,每次都是你付錢,從來不讓我付。無論我如何據理力爭,終告無效。那回我買了個小玩意,值十塊錢,你幫我付了。記不清是為了什麼,過後我們起了小小的爭執。我身上只有一張二十元的鈔票。我拿出來一定要把買東西的錢還你。你笑笑的說:「我沒得找啊!」隨即把那張二十元鈔票接過去,輕輕鬆鬆撕作兩半,把其中一半遞給我,「哪!找你十塊!」
我把我那一半用相框鑲了起來,掛在牆上,事隔多時,還會指著它,半戲謔地向你說:「那就是我們的信物!」
金門公園濱海處矗立著一座裝飾風車,周圍培植了花圃,春夏開滿燦爛的花朵,青青的草地上奼紫嫣紅,使人聯想到一個西歐花園。我們躺在草地上的晴陽裡。公園的小樹林飄著鬱鬱的松香。你說:「要不要跟我去尋寶?」「尋什麼寶?」我笑道。高爾夫球,你說,只要是高爾夫球場邊沿的林子裡,都可以找得到被人打進來的高爾夫球。我不相信,硬要跟你打賭。我們兩人便在那時陡時平雜草叢生的林子裡鑽高鑽低,衣服和頭髮上沾滿葉屑以及植物的小刺。終於讓你給找到了兩個。你說換了從前,你一定拿去賣,一個賣五毛錢。我們又無意中撿到一塊蛻落的蛇皮,約四﹑五寸長,白底上一格格深棕的斑紋,摸上去有點脆脆的薄紙的感覺,被太陽曬得發出乾乾的熱氣,腥臭撲鼻。
尤加利的葉子可以辟腥,你說。把樹葉放在水裡煮,可消盡空氣中的任何腥味。公園裡隨處種植著尤加利樹,摘一把嗅一嗅,的確有一股辛甘的與腥味相抵觸的氣味。
你雖未正式出海,卻樂意幫助那些捕魚的漁民。他們捕得了魚,送給你,你總給我送來一條。你舉著魚向我笑道:「這是你的祖先啊!」坐在門前的那一級台階上替我刮魚鱗,把魚鱗刮到腳下的泥地裡,惹來一大堆蒼蠅。
我倚在門框上看著你刮魚鱗。屋裡煮著一鍋尤加利葉,一縷清香緩緩飄送出來,經過我身邊飄到門外,在半空中懶懶地蟠成一條龍,彷彿是從一個古老的香爐飄出來的,使人覺得眼前的一切,不過是陽光下的一場迷夢。
安排學校的課程,我儘量騰出中午的一段時間,好有空給你弄點東西吃,免得老是出去吃。你來我家,尚未進門,先就聞到湯的香味。「唔,好香!」
你一進門就笑著說。你也喜歡幫我一起弄。作甜芋頭,那芋頭是你教我揀的,圓的是母,長的是公,比較好吃。我缺什麼用,你就從你家給我拿來,譬如粉篩﹑漏斗﹑攪蛋器等,拿來了往往又忘了拿走,直到你母親要用的時候才發覺不見了。我家到處是你家的東西。
中午在家吃飯的人少,所以你母親是不怎麼做午飯的,有些衣服你也自己拿到外面洗。我們常去的那家麵館的斜對過,是一家自助洗衣店。週末你把自己的髒衣服用籃子盛了,開車來接我一同去洗衣服。把衣服放進洗衣機,入了錢,我們便到隔街的咖啡館喝咖啡。
那家咖啡館,天冷之時,一坐下來就不願走。坐在臨窗的位置,太陽發高燒似地曬著,把桌子曬成燙手的木頭,幾乎能把人身上的白襯衫燻黃。沿窗種植的秋海棠,它的回憶裡也有我們的蹤跡吧!過陰曆年,我說我想念家裡的桃花,你為我帶來了一盆海棠,翠綠嬌紅,比我所見過的海棠都要來得嫵媚,不知是哪一種的,那嫩嫩的葉子像蔬菜一樣令人感到親切。
咖啡館隔壁是一爿健康食品店,門口兼賣鮮花。我們先到洗衣店把衣服從洗衣機搬往乾衣機,然後走到那家商店,站在門口認花名,鳶尾﹑龍爪﹑天堂鳥﹑四姊妹﹑愛爾蘭鈴﹑嬰兒的呼吸﹑天使的眼淚....
我家門口斜擋著一排樓梯,直通樓上。樓梯背面底下種著芥菜﹑天竺葵﹑金蓮花,以及一種長白花的植物。含苞待放的白色花朵,唯一的一塊花瓣形如蛋卷地捲起,得開放時即慢慢鬆開。我問你那是什麼花。你說是牽牛花。但我認為那不是牽牛花。因為我記得中學時代徒步上學的途中,路旁的牆頭,爬滿了牽牛花。牽牛花是爬藤植物。後來我從書上知道那種白色的花名叫馬蹄蓮,又叫水芋。那是多年後的事了。
許多事情我都是後來才明白過來。
像那回向書會買書的事情。那時我還住在你姨母家那幢房子樓下的單位,門口的信箱經常塞滿由各地寄來的商品宣傳手冊﹑說明書﹑優待卷等郵件。有一個書會寄來優待讀者的書目,只需付出十元代價,即可任擇其中五本。我立刻寫了支票寄去書會,見到你時,還興高采烈地告訴你我撿得了便宜。未幾,我便收到那幾本書。在我快要將這件事忘懷的時候,又收到那個書會寄來的一本我沒訂購的書,要我付錢。拆開一看,是一本精裝偵探小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你來時,我們在餐廳坐著,我便把這種情形告訴你。
你說:「當時我心裡就想,天下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以前也上過這一 類的當,不過既然你已經付了錢,我只好看看再說了。」
你把我拆開的封套用膠紙重新封密,叫我在上面寫上「寄回原址」的字樣寄回去。
「要是他們又寄回來呢?」我說。
「再原封不動的寄回去嘛!反正他們寄來多少次,你就寄回去多少次,絕
不付錢!」你有點沒好氣地說完,稍微用力的把那本書往餐桌上一拍。
厚達兩寸的精裝書,被你那麼一拍,發出極大的聲響。
我心裡一陣委屈,站起來就往後面的房間跑去。正要摔上門,你趕了過來,從另一邊頂著。爭持了一會兒,終於被你闖了進來。我哭著用手打你,又用腳踢你。我從未對一個人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你長年在船上做粗重的工作,力氣當然很大,一抓住我的手腕,我便一點力道也使不出。我擺脫了你坐在床上大哭。
你挨著我面前的牆壁坐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段沈默之後,你跟我說了許多話。我第一次聽見你用這種略微有點憂傷的語氣跟我說話。你說你並不是對我生氣,而是氣那些奸商,為什麼要用這種行為來欺騙我,想起來心裡覺得煩悶;你長大的環境跟我的不一樣,你雖然也有個好家庭,但是因為貧窮,你可說是在陋巷中長大的,而且你是男孩子,自小又喜歡在外面跑,幾乎什麼都看見過。我卻不然。我自小就生長在極端受保護的環境裡,閱歷既少,思想又單純,那些奸商,絕不是我所應付得了的,而你最不願意的,就是看見我受到傷害....
我又哭了起來。
「怎麼?還在生我的氣嗎?」你說。
「我恨我自己糊塗。」
你嘆了一口氣,「你不是糊塗,只是年輕。」
緊緊的握著我的手,你說:「我還能再來嗎?」
我一時沒有回答你。
你的手非常粗糙。這是因為在船上做粗活結滿了繭。而且你經常被魚鱗或魚鰭等刮傷,傷痕癒合後成了疤。有時你還讓我看那些新受傷的地方。
我緊緊握著你的手,心裡覺得很難過。我如何能夠不讓你來?我如何能夠再也不見你?
我不能失去你。
在那房間裡,我們靜靜地不知坐了有多久。淡綠窗簾的竹子圖案,被日光照映在對面的牆壁上,形成竹影,就好像這窗外遍植瘦竹。由於房間向西,光線黯淡,大白天也覺得有個月亮在外頭,那竹影更添了一股幽趣,水藻一般搖曳在月光深深的地方,許多個夜晚,我躺在枕上望著那竹影聆聽從海上傳來的霧號聲。
你為了哄我開心,說:「我同你看海豹去。」
「你不上船了?」
「今天不去了,」你說。
從我家往西行,太平洋像銀藍的田野一般展現在眼前。我們沿著沙灘朝北走,兩三遊人帶著德國犬在玩樂。世界廣大地延伸開去,水在山前面,山在水前面,一曾有一層的天地。九月的海風相當溫暖。你說一年之中只有這個月份,海上吹來溫暖的西風。濕的沙深色,乾的沙淺色,可據此推測潮水一度漲得有多高。現在正是退潮的時候,海濤聲中,夾雜著海豹的鳴叫,令人感覺到動物界的悠閒。鵜鶘和白鷗盤旋飛舞,低飛時其腹部與海的背部相抵,高飛時其背部又似乎與雲的腹部相觸。
一片片雲的白肉浮在藍湯裡。
將及海豹石,你說在那附近曾經有七座游泳池,被一場大火燒光了,遺跡尚在。於是我們循路子到游泳池。大小不一的七座游泳池被建於參差的位置,如今都淺漬著一泓死水,水面浮著一層濃苔,池邊有青藍的苔痕,上下池的小梯子銹跡斑斑。有些地方尚可看出曾受火灼。不知為什麼那場火災之後,經過 這麼多年,仍無人來收拾這局面。
我們都忘了原是來看海豹的,只在海邊凹凸不平的岩間攀了上去,又爬下來。逢到險處,你就拉我一把。我誇讚你攀爬的身手俐落,你說你連緬因州海拔五千多英尺的喀坦定山也爬過。據說喀坦定山的最高峰是全美洲每天第一處 迎接朝陽的地方。「喀坦定」這個字來自北美洲阿魯庫基印地安族,意謂大山。
一路上不時發現死蟹﹑水藻﹑爛木﹑廢鐵條,甚至舊鐵軌。我還看見汽車的排氣管和輪軸,因為年深月久,深深嵌進岩石裡,成為石景一角。不知是否別處車禍的殘骸,被海水沖上這裡的灘岸。
你一直在我前面引路,捉摸好落腳的方位。有一次,你停下來指著一條石英石的石脈叫我看;又有一次,你指著一個石頭的黑洞說:「看那個洞!」就這麼一句,並沒有其他的話。我無論如何也看不見你所看見的。
接著,我們進入一個山洞。是不多遠,左手邊是短短一節欄杆,欄杆處的山壁斜斜地凹陷下去,形成另一個小山洞,洞底滿積著沙。原來那裡終年有潮水湧進,日積月累,以至山石腐蝕變形,造成一個天然缺口。那欄杆正是防止進洞的人不慎掉下去的。憑著欄杆,看得見海潮從缺口處間歇湧進,帶著午後陽光的一點金邊。在山洞的範圍內,那水是黑金色的,回到外面才恢復白日下的色調,彷彿也和動物一樣養成了一層保護色。
另外一個山洞深得多,據你估計,起碼超過一百五十英尺。許多人在邊緣地帶略往裡張望一下便走了,但你拉著我一直往深處去。光線隨著每一步減弱,及至伸手不見五指,便如同整個人從周遭的一切抽離。我既感到新鮮刺激,又有點害怕。「不要怕!」你說。你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不過你從前在美洲中西部,有一個時期很喜歡到那裡的山洞探險。生活在山洞裡的蛇﹑蝙蝠﹑和魚,全都是瞎的,而且是沒有色素的白變種。
在全然的黑暗中,我緊緊跟在你後面,越走越深。有些地方從地底傳來咕嚕咕嚕怪異的水聲,彷彿那就是海洋的喉嚨。起初,我聽不出那是什麼聲音。但你說那正是水聲,因為經過地層的處理,聽起來有些異樣。
摸索著,你忽然說:「這個山洞有一部份是人造的。」
你領著我的手,讓我摸摸旁邊的洞壁。果然,那一大片洞壁極為滑溜,還有整齊的壁角。
「為什麼要造這麼一個山洞?」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你說。
山洞並不太寬。這是摸過洞壁之後,加以判斷的。
過了不久,我又聽見你說:「到了盡頭了!」
「是嗎?」
「你還是看不見?」
「看不見。」
「我倒開始看見一點點了。」
原來在山洞盡頭左上角有一個天窗似的小洞,透進一絲光芒。雖然如此,光線依舊極為薄弱。我的眼睛沒你的好,適應得比較慢。
小洞的方向迴響著海洋騷動的聲音。每逢退潮湧高,就潑剌剌從洞口降下一匹小瀑布。看情形我們約與水面平齊。
你說:「怪不得這個山洞這麼潮濕,漲潮的時候,大概整個被淹沒了。」
我們背靠壁腳,依偎著坐在一起。漸漸的,我也稍能辨別黑暗中山石的形狀。由於潮濕的關係,雖然穿著夾克,仍不免感到一點寒意。我們坐在那裡看著那扇小天窗降下一匹又一匹閃爍的瀑布。那些來自陽光世界的瀑布,像一把又一把金色的箭,從天而降。偶爾來個勢強勁猛的,總會嚇我一跳。瀑布與瀑布之間,山洞周圍老是發出一種響亮的絲絲聲,大概也是經過自然環境歪曲的水聲。我起初還以為是蛇。你也有些懷疑。但我們兩人的身上都沒有打火機,無法察看。緊張了一會兒,才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
山洞中充滿稀奇古怪的聲音。
有像我們一樣闖進來探險的人,由最前面的人燃著打火機,一個牽一個小心翼翼地前進。從暗影裡望去,那火光顯得異常強烈,把人的影子一大張一大張貼滿洞壁。山洞裡黑影幢幢。
「他們看得見我們嗎?」我悄悄問你。
「看不見的,」你說。
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嚷了起來:「我們在哪裡?我們在哪裡?」
前面領導的人大聲道:「緊緊抓著!不要放手!」
其餘的人開始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整個山洞充滿嗡嗡的回音。
從暗裡看明裡的人處身於黑暗中的種種姿態,聯想到自己適才狼狽的情形,我不禁暗笑起來。
沒有外人的時候,我們得以自由地交談,彼此說著過去的事情。你叫我猜一個在海中誕生的希臘女神,我猜不出來,你就輕輕吻了吻我的手背,作為給我的提示。
「維納斯,」我說。
我只看見一點點極淡極淡的你的影子。在那黑暗的山洞中,就著那一點點影子,跟你說話,我感到如此地與你憂患與共。我再也不感到害怕。那真是一種無敵的感覺。我覺得這一刻,我們這樣地在一起,在人類的歷史上永遠不會重演。
從山洞回到外面的世界,乍然面對赤裸裸的明亮,我們幾乎成了瞎子,連眼睛都睜不開。還是你先適應,拉著我的手慢慢走。走到一個岩堆,前面不遠似乎又有一個山洞。
「我們快去看看!」我興奮地說。
你望著我笑起來。
然而,潮水逼上來時,岩堆間的沙地整片遭到氾濫,我們的下半身全濕了。潮水往後退的力量又極大,狠狠地把我們往外扯,於是忙找了塊岩石棲身。
你說這種情形極端危險,潮水潛力無比,非想像所能及,隨時可將人捲 撞向岩石。
潮的進退之間有了一段短促的時間,恰恰容你飛快地越過沙地,到那洞口探看一番。回來時你說:「不是什麼山洞,一眼見底。」
我們就在那塊安全的岩石上坐著。海面上一寸光,就是一寸影,隨著日頭 移動,一寸寸都欹成斜斜的尺。
你瞇著眼睛指向遠方:「那是我朋友的鮭魚船。」
我順著你手指的方向眺望,極盡目力,也看不見任何船隻。
「捕鮭魚的季節快結束了,」你又說。
每年五月初至九月底是忙碌的鮭魚季節。那正是鮭魚離開海水游向淡水之際。已進入淡水的鮭魚,其肉失去鮮美的味道。據說鮭魚能以本身的官能感知季節,回到牠們出生的水域,產卵然後死亡。新生的魚苗復順流而下,茁長於海洋之中。這種富於奮鬥精神的魚類,能夠跳躍十尺高的瀑布,戰勝激流。縱使離家二千里,亦能通過本能追蹤故鄉的氣味,溯游而上,返回出生之地。
你告訴我一次你隨朋友出海捕鮭魚的經歷。那天黃昏時分,你們正在甲板上休息,忽然,無聲無息地,從深海冒出十一條大海豚,團團將你們的漁船圍住。你們皆為之一驚。海上風平浪靜,夕陽的餘暉,照耀在十一條海豚可愛的 ﹑圓圓的背上。這些智慧而善良的動物,如同認識你們一般,在向你們默默致意。你望著牠們嘗試去體會牠們的來意,忽然像是領悟了什麼。半晌之後,牠們仍舊無聲無息地潛回海中。
這一次經歷對你來說具有福音之美。
「聽你這麼說,我將來也要跟你出海打魚了,」我說。
「好啊!」你笑道。「那麼你替我們的漁船取個吉利名字吧。」
我們一邊說笑著,一邊為漁船取了一個又一個有趣的名字。
你考慮稱她為海豹號。因為你從前廳過美國歌手及作曲家哥頓博克根據海豹神話編成的歌謠,留下深刻的印象。自此你對海豹有一份特殊的親切感。
長年冰天雪地的北國視珍貴的白海豹為純潔的象徵,你說。好奇的海豹喜歡游近有人聲或音樂的地方。圓圓的頭以及明亮的大眼睛,突然在船隻附近悄無聲地冒出水面的習性,使牠們增添某種屬於半人獸動物的神秘氣質。希臘神話中除了提及海神普西頓飼養一群海豹外,並未就這種動物作更大的發揮。這可能是因為海豹與地中海民族的生活未曾發生更密切的關係。以海豹為糧食﹑衣服及燈油的來源的國度,則流傳著無數與之有關的信仰和習俗。
愛斯基摩人相信海豹誕生自女神薩娜的手指。在巴芬島及哈得遜灣一帶,宰殺海豹與殺人同罪。犯人需遵從若干禁令,譬如不可從窗門刮霜,不可清理燈的油滴,不可搖動眠床﹑刮獸毛﹑或以木﹑石﹑和象牙等材料作工。婦女則不可梳頭洗臉,否則女神薩娜的手指必令她產生痛楚。
西伯利亞的堪察加人在進行海豹狩獵以前舉行模仿儀式,祈求成功。他們以草包作為海豹,把船隻的小模型拖曳過沙地。
白令海峽的愛斯基摩人相信海豹的靈魂棲息於調節身體浮沈的氣泡之中。
只須把氣泡歸還大海,其靈魂便得以化身為下一代的海豹,供人捕獵。獵者們把一年內所得之海豹氣泡謹慎保存,於一年一度的冬季慶典舉行祭奠儀式,以食物及舞蹈向其致祭。他們聚集在大禮堂中,將氣泡繫以細繩,拉扯細繩使其舞動,並且圍繞氣泡模仿海豹的動作起舞。接著,由巫師高舉大火炬跑到戶外,參祭者用魚叉挑著氣泡尾隨其後,將氣泡塞入水底。棲息於氣泡中的海豹的靈魂遂得以復生。
據說時至今日,白令海峽仍有海豹皮製的船隻航行其上。
格陵蘭島的人避免破壞海豹的頭骨。他們把完整的頭骨至於門旁,使海豹的靈魂不致犯怒,而嚇跑其他海豹。
相傳海豹皮與潮汐之間有神秘的默契,能感應潮退而起皺紋。神話中的海豹居住於以珍珠和珊瑚建成的宮殿。由牠們化身的魚,有著綠色的髮和綠色的鱗。牠們亦能化身為人。
冰島﹑蘇格蘭﹑愛爾蘭﹑以及其他受北大西洋沖洗的地區,相傳有海豹人出沒。伍法羅群島,海豹人每九日上岸一次,到一個秘密所在,徹夜舞蹈。
假如你撿得一塊海豹皮,它的主人將一直跟隨著你,直到得回她的皮。她甚至願意留下來作你的妻子。海豹化身的女人,指間有膜,手掌粗糙,呼吸緩慢,生殖力強旺,喜歡游泳和潛水。懂得醫術及接生,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儘管她是個好妻子,她最愛的還是海洋。那塊皮你要小心收藏;一旦被她發現,她便會離開你,回到海洋去。
海豹化身的男人是天下間最好的丈夫。他消除你對錢財的貪慾,對死亡的 恐懼,給你安寧。但是,縱然你把心都給了他,你也得不到他,留不住他。他 還是要離開你,回到海洋去。
除了一年夏天我回家度假,其餘兩年暑假,我幾乎天天在漁港度過。在此之前,我也常隨你到漁港去。雖然你每次都答應我一兩個小時便送我回家,但你沒有一次實踐諾言。只要到了漁港,你東逛逛,西盪盪,一耗就是大半天。 你在那裡,完全是如魚得水。隨便在道上碰見一個漁夫,你就能停下來跟他聊 得忘了時間。你無事也喜歡上你朋友的漁船閒坐坐。人家修個浴室,裝置什麼新儀器,你也要去看。你說要這樣才學得到東西。他們多是在船上居住的漁戶,漁船裡面就是個小型的家,樣樣俱全。你帶我去參觀你喜歡的漁船,把我介紹給那些漁民,其中一個冒失的說:「是你的妻子嗎?」你望著我只是笑。
你的漁船,船樓包括小小的起坐間﹑廚房﹑廁所﹑船長艙﹑駕駛艙。底下那一層,船頭那一部份—就是船員艙,有四個窄窄的寢位。面向船尾,先是機艙,再過去便是冷藏庫。冷藏庫的庫頂有出口通到上面甲板。第一次看見你時,你就是從那裡探出頭去的。船的表面有一支主船桅﹑前桅支索﹑後桅支索﹑桅頂的橫桁﹑兩支繫轉輪線的軸竿﹑以及其他繫泊裝置。
我幫你做一些簡單輕便的工作。穿著你那件淺藍色髒兮兮的工作服,袖子和褲管都捲了起來,腰身又鬆又垮,顯得個子小。
機艙到處膩著機油,加上光線暗弱,走動時須格外小心。我戰戰兢兢地左攙右扶,笑道:「在你這兒簡直是出生入死!」你笑著說:「這已經算是出生入死了?等你將來到了大海上,就只有入沒有出了!」
你說要把機艙地面的廢物及吸滿油污的舊報紙清理掉,重新鋪一層乾淨的報紙。我們避開艙房中央的發動機,把一張張報紙嘁嚦嚓喇展開來平鋪。我一 面鋪,一面不覺開始閱讀報上的文字。你那邊突然沒了聲息,原來也在讀報。
讀到妙處,我們互相念給對方聽。後來我說:「喂,有漂亮的女人,你來不來看?」你忙跑到我這邊來。結果我們什麼都沒做,光是四肢著地的趴在地上,就著那昏黃的燈色看報,大概一年之中也沒看過這許多報紙。
掀開冷藏庫庫頂的出口,白白的天光照滿魚庫。你將一個鐵桶倒過來,讓我坐在上面,從一本指導書朗聲唸出每一項指示。你按照我唸出來的指示敲敲打打,把各種零件拼湊成一副機器。
上面有人叫你,你出聲應了。只見史提芬從駕駛艙那邊的梯子下來,一看見我便跟你打趣說:「你在哪兒找到的?」
史提芬是個大塊頭,身軀肥胖,滿臉絡腮鬍,天然捲的頭髮使他於粗獷之外帶點嬰兒的幼嫩。他是總族歧視極深的人,對你卻另眼相看,很是信賴,女 朋友方面有什麼煩惱也前來找你訴苦。他出海捕魚,喜歡有女人在身邊,一度在報上徵求女助手,聲明要求「充實的女人」。他現在的女伴瑪麗當時看見這段徵聘廣告,也不管什麼叫充實的女人,往腳踏車上一跨,騎著就來應徵。史提芬把她上下看了看,滿意地說:唔,很充實!自此瑪麗便跟他再一起。直至現在仍有人取笑史提芬:「史提芬呀,什麼叫充實呀?說來聽聽!」史提芬腆著大肚子,略顯扭怩地走了開去。
有一回,他在舊貨攤子以低價得了一柄強力電鑽,被你看上了。其實他自己已經擁有一柄,因為看這個實在便宜,所以才買下來。你卻正需要那樣的一柄電鑽。你叫史提芬以稍高的價格轉讓給你,叫了幾次,史提芬總是不太捨得。
那一陣子,你每看見史提芬,就攛掇他道:「史提芬,我讓你賺五十塊錢,成交之後,再請你吃義大利餅,怎麼樣?」
史提芬一味咿咿哦哦地支吾著,八著腳步,搖著頭,像一隻覺得這裡太乾旱的水鴨似的踱回船上。
然而,因為外面的電鑽委實過於昂貴,你不肯放過他。一看見他,還是笑容可掬地說:「史提芬,五十塊錢,另加一頓義大利餅,很充實的義大利餅啊
!」
黃昏灰雲滾滾,海上吹著大風,我們坐在堤緣的木椿上,沒事就朝著史提芬的漁船喊:「史提芬,五十塊錢,一頓義大利餅....」
有喝得半醉的漁民,看見我們在叫,也過來湊趣亂叫一通。
史提芬縮在船裡不敢露面。
我對你笑道:「現在史提芬一定天天晚上夢見五十塊錢和義大利餅,好可憐!」
終於有一天,史提芬揮著手說:「好了好了,我讓給你就是了,我再不吃了那塊義大利餅,就要被那塊義大利餅吃掉了!」
那天晚上你多邀了幾個朋友,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去吃義大利餅。
又一天,一大清早,史提芬雙手插腰,叉開腿站在甲板上,對岸上的人說:「好可憐的賊啊!你們聽說過這麼笨的賊嗎?到我的船上來,多少貴得可以教他發達的遺棄他不偷,偏偏偷了我那破破爛爛一錢不值的電視機,我還正打算扔掉它買部新的呢!想必是個旱鴨子吧,船底下起點浪,他就暈頭轉向,抓著什麼拿什麼,可憐的靈魂!」
你經過時,向他叫道:「史提芬,你別可憐他,我的那些車輪和救生球,大概是他偷的。」
你那些作為船舷和木椿之間的軟墊的車輪,和橙紅色的救生球,常被人偷去。
整個港口,以瑞典籍夫婦菲力和羅拉的漁船航海力最強。他們是經驗豐富的漁民,去過許多地方捕魚,遠及阿拉斯加。
你希望將來有機會參加阿拉斯加的捕鯡魚行動。據說這個前後僅僅持續約七小時的捕魚作業,場面十分熱鬧壯觀。此種鯡魚的魚汛期極短,捕魚區又非常狹小,獲准捕魚的有四十多艘漁船,競爭相當劇烈。將漁獲全部出售嗜食 魚卵的日本,可得豐厚利潤,捕魚權亦因此極為昂貴難得。
我希望有一天和你一起乘坐漁船環遊世界。
有幾天你向菲力學習捕蟹方法,每天上他的漁船向他請教。菲力相貌斯文,舉止雅重,單從外表判斷,絕對猜不出是一個技術高超的漁夫。梭沙立多的漁民當中你最敬服的就是他,尤其因為他什麼都肯講,不像有些漁民的秘技自珍。當初就是他教你打繫泊的繩結的。他用一種約半公升容量白色帶蓋的塑膠罐子捕蟹。像這樣的罐子在甲板上堆成一堆。
你和菲力談論各種捕蟹問題,我就坐在船舷上看菲力的妻子羅拉編結繩索。膀子粗的繩索編結起來相當吃力。其中一個過程是把螺絲刀插入兩股繩索間,將其分開。這樣做必須有藉力的支點。羅拉曳起上衣,露出白白的肚皮,將一個塑膠碟子反過來蓋在上面,插在褲腰間,再把螺絲刀的尖端抵住碟子的底部,藉以使出力道。這樣做著,她自己覺得很滑稽似的笑了起來。
有著北歐膚色和笑聲爽朗的羅拉,活潑明麗。有一次我們在堤上漫步,看見她的漁船從漸暗的海上歸來。暮色四合,飄著幾滴陰雨。漁船已經上燈。羅拉身穿黃色的防水衣,頭戴一頂白色的毛織帽子,手拈船纜一端,立在船頭,在噗噗的馬達聲中漸漸靠岸。風吹得她的衣衫拍拍的打著她的身軀,彷彿那就是那艘船的帆。黃昏在她身後像早晨一樣升了起來。
你在岸上大聲問她這一次的魚獲。
我們自己也作小規模的捕魚,由我從船尾垂下釣絲,以魚肉作餌釣魚。只要釣到兩三條小魚,午餐便解決了。運氣好的話,可以釣到大條的鯖魚。你多半做你自己的事情,偶然才和我一起垂釣。釣著魚,我總是問你一些愚蠢的問題,譬如說:魚為什麼不能倒退著游?
船上有烹調的工具及作料,但我從不肯剖魚,每次都由你負責。你剖魚的功夫十分純熟。我想起小時候聽過大人們關於吃魚的一個迷信,認為如果將魚翻轉,海上便有人要翻船。迷信歸迷信,到底沒有切身關係,照樣將魚翻轉吃另一邊的肉。現在我自己吃魚,必定設法挑去魚骨,無論如何不翻魚身。看見別人翻魚身,心中便緊一緊,覺得不自在。
夜晚的漁港漁燈點點,每一艘點燈的船都有一種宮殿的意味。那波光水影,彷彿是海底的龍宮透出來的隱約的燈光。每當微風像要把海水吹涼似的吹一口氣,整個海便徐徐地摺了一褶。我們躺在船橋上數星星。亮閃閃的星星像一 些閃光的白石,散佈在黑色的沙灘上。第一幅航海圖就是根據星星完成的。
你說:「從前的人看見星星聯想到牛郎織女,現代人看見星星就聯想到星球大戰。」
在船上過夜,徹夜聽見異響。船纜刮著船緣,或者纜繩的纖維產生變化,發出在舊樓板上走動一般的聲音。我睡覺的地方是船員艙中的一個寢位。緊貼著船壁。有一種「波﹑波﹑波」脆亮飽滿的聲音,不斷在耳邊迴響,就像有一條龐大的魚起勁地吻著這條船,「波」的一下,又「波」的一下。
我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吃了一驚,問道:「這是什麼聲音?」
你說:「是海水拍打著船身的聲音。」
「真的?怎麼會是這樣的?」我覺得不可思議。
水聲似乎是永遠也說不完的。閉上眼睛,古老的搖櫓聲撥開繁密的蘆葦叢,悠悠盪入夢中。
早晨的漁港非常寧靜,淡灰的霧愁一樣的輕壓著港灣,不時聽見水禽撲翅的聲音。李察遜灣彼岸的蒂布朗,貝佛第爾,以及更遠的安及爾島,漸次顯露出蒼黑的山形,如同黑色的帆,緩緩自水底升起。站在堤上眺望,一大片船桅像船骨似的,被風啃的細細的。現代的漁船不再需要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商業帆船已然銷聲匿跡。沒有帆的桅竿,就像沒有旗的旗竿一樣,看起來總是有點寂寞。
這世界的造船史也就是一部船帆由升起到降落的歷史。如今的船桅,其作用限於無線電天線﹑信號燈﹑旗柱﹑卸貨用的支持等。船的建造比船帆更是遠昔的事情。據說太古的人類自浮在河川上的木片有所悟得,從而意識到水上交通工具的可能性。遠在金字塔出現在埃及以前,已有船隻出現在紅海的水面上。公元前五千年,地中海和波斯灣已有船隻航行其上。
我想,若不是船帆的沒落,我們大概還沒有領略到船桅之美吧!也許,對於某些人來說,船桅的姿形是過於蕭條了。它不像船帆的也有豐滿的時候。
有時我夢想著自己是你的妻子,在漁港目送你的漁船出海,視覺的幻象中並沒有鼓盪的風帆,有的只是瘦竹似的船桅,在我心上投下長長的黑影。
船桅的尖端是整條船最高的地方。一條船無論向那個方向行駛,它永遠是最後從地平線消失的部位;一條船無論航過多少海里,它所經歷的路程都最長。這一切無非因為地球是圓的。
但是,你是否發覺到,地球有時是平的,而且你已經走到了盡頭,若再往前去,並要失去整個地球?
我來到漁港,走到梭沙立多的海岸線,彷彿也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不能再往前跨越一步,只得任由漁船把你帶走。
我們在漁港度過的那些日子,注定我們日後必須分離,是否因為我們都發覺到,你所屬於的世界,永遠不能真正屬於我?看著你和其他的漁民談天﹑說笑,我也曾有過失落的感覺吧。在人前,你從不對我親熱,甚至也並不對我特別照顧。我知道這於我是好的。然而,我看不透你的心房的明室與暗廈。
我畢竟不能留住你,像海洋一樣的留住你。
你是海洋的市民,而我不是,這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
長久以來,我思索著生命的中心的問題。
我以你為中心在你周圍創造了一整個世界。我說,要有海,就有了海,我覺得海是好的,就把海和陸地分開。我說,海中要滋生有生命的物類,水面要浮載美麗的漁船,事就這樣成了。於是海中有魚群游動,水面有漁船漂盪。這一切我看著是好的。
而你是遠方的旅人,來到上帝所創造的世界,看見了海,就覺得海是好的。於是你指著海洋說:「我的心在那邊。」
小時候,我問我母親,一個人出生之前,和死了之後,是不是一樣的。我母親說:「在精神上應該是一樣的。」當時我想,既然我並不懼怕出生之前,自然也不必懼怕死亡之後了。自此我以為我已擺脫了死亡的恐懼。
我認識你時,你父親已故世三年。你深深悼念著他。在你父親的忌日,我們買了鮮花和點心前去上墳。你家中只有你一個人紀念這日子。墳場在遠離市區的一片高地上,草坡相連,外貌大同小異的墓碑整齊排列。你抽出小手刀割除你父親墳前的長草。因為在漁船上的工作的需要,你經常把小手刀佩帶在腰間。離墓碑咫尺處,從泥地裡伶仃地長出一朵罌粟花。
你母親雖然尚在人世,墓碑卻已經準備好了。與你父親的墓碑是從同一塊大石打造出來的。除了空著相框和卒期,其他字樣都已鐫刻齊全。舉目四顧,墳場中有一小部份其實都是生者的墓碑。
你說你想起從前去過的一些墳場,墓碑各有各的樣貌,從其中可感到生者對死者的追思。這些饒有人間味的墳場,座落於離市區不遠處,平常散步亦可走到,只覺死者仍活在生者中間。人們可隨時探望死者的墳墓,在墳前默想,與那些逝去的人共同度過一個下午。那時你很喜歡到墳場散步。現在的許多墳場,不但墓碑趨於雷同,而且總是在一些冷清清人跡罕至的所在,把死者和生者遠遠地分開。其實生死何嘗隔得這樣遠。
輕風暖日,天空是淡白的藍色。我們坐在墓前的草地上吃著作過供品的肉包子,談著兒時的往事。你說中學時代的國文課本有一篇<<詩經>><小雅>的<蓼莪>,至今仍能背誦全文,每次都深有所感。你父親對中國文學有專才,可惜時運乖蹇,未能發揮所長。然而他從不以此自苦,常跟你說:讀書人所學何事,但求心安而已。他帶你到郊外的河裡釣鱒魚。釣了魚,就在河邊搭起鍋灶煮魚粥。你以後再也沒嚐過那麼鮮美的魚粥。
你六歲時,你父親當了一個時期的輔警。有一天晚上,你母親為了等他下班,帶你去看晚場電影。是一齣恐怖片。你嚇得躲在椅子底下不敢出來。那之後幾年,你老是夢見自己在一間正在燃燒的屋子裡,被一隻渾身火紅的怪物追逐。屋子裡有一個水喉。你以那個水喉為目標拚命掙扎,可是每次將要成功之際,總是累得精疲力盡的醒來。這噩夢繼續困擾著你的童年,直到有一天,你使出最大的氣力,抓住了水喉,把水喉扭開。那怪物剛巧伸過手來,手指淋到了水,茲茲嚓嚓的一陣響,就這樣被澆滅了。你再也沒有做過這個夢。
有一年中秋節,你父親教你背誦蘇軾的<水調歌頭>。你問你父親說,月亮有陰晴圓缺,那麼太陽呢?太陽是不是也有陰晴圓缺?
大概沒有吧,你父親說。
為什麼月亮有陰晴圓缺,太陽沒有陰晴圓缺呢?你又問道。
你父親說,月亮有陰晴圓缺,是我們親眼看見的,而太陽嘛....也許人類 對於太陽遠不如對於月亮的瞭解吧,因為太陽太遠太熱了。
那時候你以為太陽和月亮是同一個,早上穿紅衣裳,晚上穿白衣裳。
你父親口述自己的生平,由你代筆,寫至「得一兒,欣喜過望,日夕以弄兒為樂....」,你忍不住泫然淚落。你想到父親對你的養育之恩,山高海深。
「往事已成塵,功罪安足論」—這是你父親囑咐你鐫刻在墓碑上的句子。
我望著那兩行字,不禁心中一陣茫然。
你父親跟你說過,我們其實是追隨先人的足跡而來的。當年的淘金夢至今仍在我們的血液裡流動。隨著十九世紀中葉淘金熱的掀起,大批華人遠渡重洋,踏上新土地,開墾﹑築路﹑掘礦﹑淘金。其後國事蜩螗,更有多少人避亂來此。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一個求生的信念。你父親叫你不要忘記自己也生在亂世,要老老實實地做人。
亂世的人,愁深似海。
你雖以亂世的人自居,但你比你周圍的人都安穩。我一直找尋著那一股使你安穩的力量。
但願在現世之中,我能夠安安靜靜—過年了,走到市中心,許多人把過去一年的日曆紙撕成一片片,從窗口拋落街頭。我仰望著漫天徐徐飄下來的,破碎的日曆紙,許下了這樣的心願。
那年冬季裡的一個早晨,家裡響起了叩門聲。我去開門。你站在門外,說:「我們到海邊去。」
一路上你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著。我也無言地走在你身邊。你好像非常不快樂的樣子。海邊風大,你把身上的大衣脫下,分出一半,裹在我身上。我們在二十世紀末期的大風中相擁而行。
海灘很髒。微褐的泡沫被潮水帶上來,積在沙上久久不化。
「那就是海水污染,」你說。你踢了踢腳下小白蟹的屍骸,「這些生物也不能在海中生存了。」
每次你來這沙灘都感到吃驚。十多年前,當水現還沒有那麼高的時候,這沙灘曾經給你留下可愛的印象。然而,今日看來,連形狀也有些改變了。水線增高,沖上岸來的穢物也就更多。短短十幾年間,居然變得如此醜陋,實在是人為的災害的明證。
也許有一天,這世界再也不適合人類生存。
在航空公司工作逾幾十年的老臣子告訴你說,幾十年前的飛機,機窗很久才換一次,不像現在,飛一兩次就要換,因為空氣污染,機窗受損的程度很嚴重。
假如人類絕種,世上將佈滿昆蟲,你說。昆蟲的繁殖率比人類超出二十倍。
你相信人類堅強的生命力,但是,現代人的所作所為都帶著末日的感傷。
由於風大,雲霧散盡,向西方眺望,約三十里外法拉龍群島的輪廓依稀出 現在海上。那是由一個大島﹑一個北島﹑以及一些小島組成的群島,被列為禽鳥及野生動植物保護區,長年在雲霧的籠罩中,非輕易可見。大島上建有一座燈塔。夜晚明亮的燈塔,對漁夫們來說是一個可愛的景象。他們經常把漁船駛到那一帶夜泊,翌日清早起來打魚。
前天晚上,你的一個朋友在海上捕魚,沉船死了,你告訴我說。
那艘船底的內部有一大塊已經腐爛,然而,在外殼的遮掩下,誰也不曾覺察,一直也平安無事,想不到就在這一次出了意外。前天晚上,你朋友把漁船開到遠處的水域。海上起了大浪,部份腐爛的船底經不起凶猛的水勢,被海水湧了進來。船馬上就開始下沉。你的朋友和他的夥伴穿了救生衣,希望能遇到過往的船隻,可是,在海水中漂流了四個小時,始終未被發現。他們就這樣凍死了。
人在凍死之前,會產生奇異的幸福感。那種融融的溫暖的感覺,令人恨不得排除身上的一切羈絆,擁抱死亡。你朋友臨死極可能經歷過這種現象。他身上的衣服有用手撕裂的痕跡。他可能也想脫去救生衣,但救生衣的繩子被衣服纏住。其時他的氣力已經所剩無幾,不然他就不是被凍死的,而是被淹死的。
他是你被海洋奪去生命的第二個朋友。你以前有一個朋友,在裝置捕蟹罐的時候受到大白鯊襲擊,受傷死亡。當時他的人浮在船邊,下半身浸在水裡,上半身露出水面。突然從海裡竄出一條大白鯊,將他攔腰咬住。也許牠不喜歡潛水衣的味道吧,牠馬上鬆了口。然而,待你的朋友被船上的人救起,已為時不及,他終於流血過多而死。
你朋友的死亡,也許使你聯想到自己將來也會死在海上。
「你怕死嗎?」我說。
你沈默了片刻,道:「對生既然有恐懼,對死自然也有恐懼了。」
「我真希望我不怕死。」
「我只知道我不願意像我的朋友一樣,也死在海上。將來我年紀大了,總是會回來的。」
「既然喜歡海洋,何必還要回來?」
「生前在海上漂流,死後就不要再漂流了。」
一小隊磯鷂在濕沙上迅速跑過。若非海潮的喧噪,或可聽見牠們脆薄的笛音似的鳴聲。那些體形比知更鳥還要小的磯鷂,走路像跑步一樣,跑起來上身不動,光是兩隻小腳飛快地交錯而行,十分可愛。沙灘上,海鷗的爪印以及脫落的鳥羽,隨處可見。
我們一邊走著,一邊拾海膽。這種灰白色,形狀像一塊錢幣的棘皮動物,生活於淺沙之中,備受浪濤擺佈,所以完整的海膽不容易找到。海膽的正面是排列成星型的呼吸管,反面那微凹的葉脈似的紋路就是食道,負責把食物引導至中央的小洞,也就是海膽的口。我們每次到沙灘來,不撿貝殼而撿海膽,好不容易才撿到一個有五支呼吸管的。那是已經長成的海膽,甚為難得。
後來你拾到一片淺藍色半透明的破玻璃片,上面有這樣的字樣:FEBRUARY21, 1906. IN U.S.A. PAT. OFFACE.。
我們都暗自詫嘆。一九0六年正是這個城市發生大地震的那一年。這七十多年來,這塊玻璃片也許一直在海洋中打滾。玻璃的邊緣圓溜溜的十分光滑。
現在像這樣又厚又結實的玻璃已不多見了。
一九0六年四月十八日凌晨五時許發生在這個城市的大地震,引起普遍的恐慌,洛杉磯﹑西雅圖陸沉﹑紐約焚燒﹑三藩市整個被吞沒等等謠言滿天飛。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經降臨。這一次是美國史上最嚴重的一次大地震,死亡人數一般記載為五百,事實上不止兩千。
自從我來到這個城市,就感到災難發生前的壓力,刻不離身。座落於聖安得烈斯斷層附近的三藩市,地震的可能性並不是一件遙遠的﹑不可想像的事。
對於地震的恐懼感,已經完全化入此地居民日常生活的感情纖維之中。日復一日,他們在懸疑的不安中生活著,不知道災難什麼時候降臨。
曾有一個時期,我把家裡所能找到的瓶瓶罐罐全部儲滿了水,以備不時之需。家裡大多是玻璃罐。雖然明知塑膠罐比較好,卻又未至於特為買些塑膠罐
回來。我只是不徹底地為自己不可靠的生存盡盡人事。我因為怕你取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原是這樣膽小無用的一個人。我想我實在是有點怕死。
「你知道災難發生的時候,最可怕的是什麼嗎?」你問我說。
「我不知道。」我說。
「最可怕的是人。那時候,誰是人,誰是獸,馬上就可以分得很清楚。有人為了一滴水自相殘殺,穿著軍服假公濟私,趁火打劫的更不知有多少,所以你千萬要小心謹慎。」
有人預言不久的將來,這裡將再度發生大地震。
全長七百五十餘里的聖安德烈斯斷層,自加州西北沿海岸地區伸展到加州東南近墨西哥邊境處,乃美洲地殼與大西洋地殼之間的部份邊界。在過去一千五百萬年間,加州海岸連同大西洋地殼已向西北移位一百九十里。現在沿著這條斷層,每年平均約有二至二又四分之一寸的變位。一九0六年三藩市發生大地震,就是因為大西洋地殼突然向北移位十八尺。其時,電源斷絕,全城陷入黑暗之中,地層搖撼,馬路像波浪一樣翻騰,樓房倒塌,鐵路傾覆,沿岸樹齡高達兩千年的紅杉歪頹在地,大火焚燒四日....
我想,那一定就是世界末日一般的感覺。
<<可蘭經>>這樣形容世界末日:「....太陽折疊,星辰墜落,山巒搖撼,海水沸騰....」
你看過之後說:「詩有時比事實更真。」
到唐人街途中的行車天橋上,曾經看見的那一幅絕美的城市景觀,忽然又掠過腦海。這個嬌媚華麗的城市是否也會像一千九百年前的龐貝古城,毀於一旦?
我想到人與最愛的事物始終還是要分離,不覺有點悲傷起來。
你叫我災難發生時,不要驚慌,盡快逃到空曠的所在。假如時間上來不及,當選擇有支柱的地方躲避,如門框底下。事後不要忘記關閉煤氣管,防止火災。將來你會給我一把扳鉗子作此用途。所有的容器都要盛滿水。你叫我床頭的牆壁不可懸掛重物,床頭附近也不可放置書架等有相當高度的家具。
「沒有什麼比食水更重要,」你說。「若我們兩人之間的食水,只足夠一人飲用,我一定會讓給你。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
「你知道怎樣尋找食水嗎?有海洋的地方,總有河流,因為這世界的溪河都是從山上流下來,再流入大海的。那時候,也許只剩下你自己一個人了,無論如何,你要努力求生。只要沿著海邊,從這裡一直向南走,總有一天會走到河流匯入海洋的地方。河流會將你帶到水源的。」
你握著我的手,如此為我的生存擔憂。我胸中忽然充滿了一種悲壯之感。
我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屹立於末日的餘灰之中,安安靜靜,沒有眼淚。
你答應我,無論你在什麼地方,你都會立刻趕來;我們若失散了,你就沿著海岸到南方尋我。那時我們就在海邊相遇。我也答應你,假如我沒有了你的消息,我便獨自駕舟,飄揚出海,到天涯海角去尋你。這就是我們之間末日的盟約。
那天我們在海邊,在二十世紀末期的大風中,說著不著邊際的夢話,將災難變成美麗的神蹟。或者你急於答應我一些什麼。不然,為何你忘了提醒我,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空,說過之後就算了?而我總是以為,所謂盟約,原是天長地久的。
與你在一起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所感到的絕望與無奈,使我甚至渴望災難
的降臨。天崩地裂,水沸山騰,毀滅你的漁港,你的漁船,你所愛的一切,把你交還給我。
我竟不知道,我當時所渴望毀滅的,竟然就是你。
如今,讓我在心中,把你交還給大海,把你的漁船,交給我看不見的遠方;讓如飛的歲月,帶你走遍千山萬水。
來日大難,也許我和你都化成了灰。
我在大學裡的第三年學期末,你的表妹結婚,我居住的單位被收回作為新婚夫婦的居所。我搬到另外的住處。就在此前後,你的漁船出海了。
你辭去航空公司的職位,專業從事商業捕魚,每次出海或兩三天﹑或十多天不等。你出海前,往往通知我一聲。我已學會駕車,取得駕駛執照,買了一輛便宜的二手車。你要是作較長期的遠洋捕魚,我總是駕車到漁港給你送行。
我立在岸上,看著你的漁船遠去,就好像漸漸失去你一樣,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
出海的時間很難算得準。有時我到了漁港,你尚未完成準備工作,忙來忙去,也沒時間答理我。我無聊地到處走走,餵海鷗吃餅乾,有幾次等了許久。
你叫我不要再去送你了,反正你來來去去的,送不送都一樣。但我不肯。我說我喜歡漁港的送別。
你的漁船還是叫做「克莉斯汀」。因為在漁船準備就緒的時候,正值繁忙 的捕魚季,你趕著出海,換名手續便暫且擱下。在你航出某個水域以前,我可
以借用其他漁船的無線電與你通話。其實我也沒有什麼要和你說的,不外是矚咐你小心,祝你好運這一類說過又說的話。
我過著長時間沒有你的日子,每日都想念著你。在路上走著,也會停足觀望天空。天空無雲,海上必然大風,因為雲都被風吹散了。這是你從前告訴我的。
我的新居進門處有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是一個長方型約一百二十平方英尺的客廳,客廳左邊是臥房和廚房。書桌緊挨著客廳的東牆,一排玻璃窗,開向屋後的小院子。晨光照射進來,把途中所有的影子也帶進屋裡來。一半水泥地,一半泥地的後院,種著幾株矮瘦的玫瑰。開花的時候,就彷彿那棵植物的心緩緩地開了。我常坐在書桌前發呆,夢想著將來與你一起出海捕魚的日子。
有一種灰藍色的小鳥在後院大搖大擺地踱步,像是在牠自己的家裡似的。較遠處是人家樓房的背面,有人在後騎樓晾衣裳。只要注意那衣裳擺動的姿態,即可略知當天的風勢。我望著那翻飛的衣裳,有時無緣無故地哭泣起來。
大霧的夜晚,窗戶蒙上一藏水紗。汪作一團的街燈,燈船似的,浮在夜海一般的黑暗之中;你的船燈,想必也正浮在黑暗的夜海上,如一團黃霧,遇風 即散。你說天晴時海上的月亮,與陸上的那個是絕對不一樣的。就好像太陽突然在晚間升了起來。白色的太陽照得水面銀閃閃的一片陽光。有時月亮又顯得非常小,僅只是一顆稍大的星星。但千萬不要是一顆隕星。在古老的迷信中 隕星預含風暴的來臨。
你捕魚回來,還要親自把魚載到零售商的商店去賣。待你把特別揀選的 送來給我,往往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站都站不穩,需睡一覺醒來,方才有精神告訴我這一次捕魚的經過。
我把我家的鑰匙給你配了一副,好讓你在我外出時,也可自由出入。我一進門,只要嗅到魚腥味,就知道你來了。你每逢捕魚歸來,身上的魚腥味總是很重。有一次我早晨起床,走出客廳,發現你靴也沒脫,連衣躺在沙發上,已經睡熟了。你身上一股子魚腥味,鬍子已多天沒有刮,頭髮又亂又髒,人也曬黑了。我拿了一把常備在家的尤加利葉,放在鍋裡煮。不多久,微辛的清香漾滿空間。我坐在沙發前面的地板上,靜靜地看著你睡。朝陽把細微的影子,印在你的臉上,你睡得極深。
我覺得非常幸福。
你再度出海之前,雖有短暫的空閒,卻也有許多雜物等著辦理,只能抽出一天半日陪我聊聊天﹑吃吃麵﹑散散步。我記得我家附近人行道的石板縫野生著一種細絨般的青苔,你很喜歡,會蹲下來摸摸它,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你說將來你家的院子要種滿這種青苔。
我們常去的地方是一排陡斜的樓梯。那是橫切過一條盤山而建的街道的捷徑。每次我們到那裡去,就說:「到樓梯那邊去。」我一直想數一數那樓梯總共有多少級。樓梯兩旁沿著斜坡植滿松樹。我們走到最高,坐在佈滿松針的梯級上,俯瞰沿海地區的全景。在那裡看來,彷彿天空很多而地很少。井然的街道及樓房,乾淨的馬路,翠綠的遠樹和青青的山,令人覺得真是好一片太平盛世。一隻白鷗像完成壯舉一般,悠悠橫越整個區域。海洋在陸地與陸地之間,呈現各種光暗面貌。你指著前方說,海陸交會處,若是白頭浪特別多,即表示岩岸險巇,等閒莫近。
然後你又走了,趁著退潮出金門橋,航入海洋。這樣便可以借潮力增進船速。同樣地,你趁著漲潮時潮水進灣的時候進灣。金山灣的水流極強,最快時速達四海里。以距金門橋約三英里的龐尼塔角為起點,計算至入港停泊,順潮只需三十至四十五分鐘,逆潮則需時三小時十五分鐘。
我已習慣了在漁港時,留意佇立水中的圓木椿上,那濕印的長短。若是水線以上露出一大截濕印,我便知道正是退潮。退潮的時候你是不會回來的。
你曾經告訴我,最強﹑最高﹑和最低的潮,都是在春天。潮汐以二十四小時五十分鐘為一個循環。在這段時間以內,潮水漲退各兩次。滿月之日,水位升至標準以上六尺,是為滿潮。月蝕引起小潮,水位降至標準以下二尺。潮汐的訊息由於暗合自然萬物的消長榮枯,自古以來被認為與人類的命運結怨交歡。潮漲象徵生命﹑豐盈﹑充溢,潮退象徵死亡﹑衰微﹑貧乏。法國西北部不列塔尼的農民相信苜蓿需在漲潮時播種方能茂盛成長,否則將夭折。他們的妻子相信水位偏高時製成的牛油品質最佳。此時由水井取得的水,從牛身擠得的牛奶,將在鍋中煮至沸騰,滿溢出來。攪乳器中的牛奶將不斷起泡,直至高潮過去。葡萄牙﹑威爾斯﹑及不列塔尼沿岸的人,認為人在潮漲的時候誕生,潮退的時候死亡。
對於我來說,潮退象徵你的離去,潮漲象徵你的歸來。
一年一度的鯡魚季,自一月開始,至三月止,屬近海作業,你不必把船駛出金門橋,只在金山灣﹑金銀島一帶逡巡。青綠泛黑﹑銀身白腹﹑以甲殼類動物為主要糧食的鯡魚,部份時間居住於深水之中,然後移往沿岸的淺水域產卵。成千上萬的鯡魚游近水面,發出冷光,吸引了漁民的注意力。從水鳥盤旋的位置,亦可推測魚群出現的方向。日本人喜歡用鯡魚的魚卵做壽司,因此,所得的鯡魚卵大多出售日本。
或者你航向深海,捕捉生活於水底石間﹑海岸山
脈的谷壑中的石頭鱸。這種饕餮的魚類,於冬季產卵,能在深海中生存。為了捕捉石頭鱸,你出入深水礁﹑法拉龍群島﹑雷斯角以西二十五哩的柯特爾灘。雷斯角位於三藩市西北西。天氣想必很冷吧!你穿著厚毛衣,戴著毛線帽子,腳上套著防水靴,也許正在注視著魚群檢波器的畫面。那一具利用超音波探測魚群的儀器,按下了掣, 畫面上立刻亮起了各種顏色圖案,顯示出海底的型態,魚群的方位等等,活動 範圍達一千二百噚的深海。
春夏捕鮭魚,利用輪轉線捕魚法,以半速前進的漁船帶動了餌的魚絲,跟 隨寒流,沿著約十噚的淺水航行。所至之處,北及波林娜斯﹑北島﹑雷斯角﹑波德各灣﹑布萊格堡,南及蒙得勒灣﹑聖克魯斯﹑新年島﹑半月灣﹑聖彼得角。這正是鮭魚離開海岸,逆流返回淡水域產卵的季節。武勇的鮭魚,一旦上鉤
便劇烈掙扎,以求逃脫。有一次,你與牠們鬥力之際,撞傷了膝蓋,瘸了好幾天。
七月至十一月是捕鮪魚的月份。鮪魚屬鯖魚族,最重要的商業品種包括大青花魚﹑長鰭﹑黃鰭等,是世界上最快速的魚類之一,游動時速可達四十五英里,肌肉結實,追隨暖流,喜歡游近水面覓食。捕捉鮪魚,須採用長線多鉤釣 魚法,漁船幾以全速前進,途中絕不停留。據說大規模的捕鮪魚行動,魚絲長及七十五英里,魚鉤有兩千多個。
三藩市西南有兩座海底山,間接參與捕鮪魚行動,助漁民一臂之力。派因尼亞山山高七百七十英尺,垓特山幾及一千六百五十英尺,水底的暗流遇山即向上湧出,把大量營養料及有機生物帶到水面,吸引無數小魚圍飼。小魚又吸引來水面覓食的鮪魚。因此漁民只須注意暗流的動態,便可大略估計鮪魚的行蹤。你通過探測水溫的儀器,測知何處有暗流上湧。
你在海上,捕什麼魚,吃什麼魚,吃膩了,便吃自己準備的罐頭。有時我弄一些三明治沙拉一類的讓你帶去。每次你都收集一大堆報紙和書到船上看。
你說你喜歡海上的夜泊,彷彿只有你一個人在無邊的大海上,使你感到靈臺清明,無一點俗慮沾身。也許,那種安寧與滿足,才是你所真正追求的。
待此地的捕魚季將要完成一個循環,我也快要畢業了。
「畢業之後,有什麼打算?」有一次,你這樣問我。
「跟你去打魚呀!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說。
「你不回家,你家人不會著急嗎?」
「這你就別管了。」
「他們知道我嗎?」你說。
我雖然沒有明確地告訴我的家人關於我們的事情,但我知道他們是絕對不 會贊成我和一個漁夫在一起的。
我久久無言。
「難道你跟我去打魚,打一輩子嗎?」
「這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唉,不是這麼容易的。」
你開始向我解釋,捕魚的生活非常艱苦,不但風吹雨打,日曬雨淋,生命沒有保障,而且魚市動盪,收入不固定。目前你的理想入息是每年兩萬。那是除掉費用之後和納稅以前的數目。要達到這個理想,每年的總收入須在四萬以上。這是你從前在航空公司的年薪,也就是說,你當漁夫後的入息比當機械工程師的時候少了一倍。不過,經濟上的顧慮還屬其次,主要是你覺得捕魚生涯實在並不適合我。
「那麼你當初為什麼又答應我?」我說。
「那時候,我還沒有想清楚。」
「但我已經想清楚了。」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有什麼那麼複雜呢?」
「你還這麼年輕,還有長遠的未來,你怎麼知道沒有更適合你的生活方式呢?」
「你不願意我跟你去,怕我妨礙你,是不是?」
「我只是不願意耽誤你。」
「我又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自己。」
「你真的那麼喜歡打魚嗎?」
「你喜歡,我也會喜歡的。」
「我跟你不同。我的年紀比你大得多。我出去見過世面,經歷過人情世故,心情自然跟你不一樣。你才剛剛唸完書,還沒有踏足社會,談不上什麼人生經驗,現在就來說什麼打魚打一輩子,不是嫌太早了嗎?」
「難道就這樣算了?以往的一切都不算數?既然是這樣,為什麼當初你又和我好?為什麼你又和我在一起?」
你不作聲。半晌,方才嘆了一口氣,道:「有些事情,是連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頓了一頓,我說:「如果你真的不願意我跟你去,我可以留下來,找一份工作,我們還是....還是....」
「唉,這是不切實際的....你將來會後悔的。」
「我不會後悔的,為了你,我什麼都肯。」
沈默了一會兒,你說:「我什麼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犧牲。」
我們之間,類似的爭執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不歡而散。我初次驚覺到也許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將要結束。然而,當其時,這種意識尚是模糊的。驕傲而天真的我,以為總能令你回心轉意。但是,愈接近學期的尾聲,我的心情愈焦急,將要失去你的預感,使我對未來的信心發生強烈的動搖。我變得口不擇言,故意說話傷害你。你用道理開解我,然而,在一些實際的感情處境中,所謂道理是不敷用的。你雖然不同我計較,可是,在你的內心,你一定覺得我還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吧。
「為什麼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我老是問你這種孩子氣的,叫你難以回答的話。
你對我的態度開始轉變。出入於漁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出海前,打電話通知我,時間扣得很緊,以至我無法去給你送行。你在岸上的時候,也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即使見面,你也常常是若有所思的,臉色有些陰鬱。有時我覺得忽然好像不認識你似的。我懼怕那種感覺。
那天,我考完畢業考最後一科,完成大學哲學系的課程,興高采烈的到漁港去尋你。那是我們事先說好的。然而,到了漁港,相識的漁民告訴我說,你 已趁著前一天晚上的退潮出海了。這是第一次,你不辭而別。我望著茫茫大海,忽然好像來到了世界的盡頭,並且跨出了那不該跨出的一步。
一夕之間,整個世界都變了。現在我已不大去想那些接下來的日子。其實我很少去想那些只有我而沒有你的日子。我記得有好幾個晚上,因為哭泣無法成眠,在黑沉沉的房間裡倦極入睡;白天就呆望著人家後騎樓晾著的衣裳,想
你此刻不知在哪裡。我思索著我們之間的事情,企圖從其中發現一些可以改變 的地方。但是,這樣做,無疑是徒勞而蒼涼的。我幻想著與你一起出海捕魚, 幻想得太久了,以至於把未來的希望,完全寄託於幻想之中。幻想中的事物沒血肉的感覺。當面對你的時候,有可能我只是愛上了你的虛的一面,你的神的一面,你的尚未發生的一面嗎?我以為只要全心全意的愛就行了,只要不顧一切的愛就行了,只要相信自己在愛,就行了。
豈知人間並沒有這樣的愛。
我還記得那個清晴的上午,我坐在書桌前無聊地看著一本書,因為心中有事,老是看著同一頁。忽然之間,我聽見你用我給你的鑰匙,靜靜地開門進來。我等待著,一直沒有回頭。一股濃濃的魚腥味向我襲來,那感覺如此熟悉,以至於我忽然有一種恍如夢中之感。你無聲地來到我的背後,站了一會兒,說:「我不是有心的。」然後你不再多說什麼,把手伸前,默默地將鑰匙放在桌面。我注視著那枚鑰匙,直到你離去之後,方才伏在桌上大哭。
我知道我已經無法留在此地,但是,我又提不起精神為回家準備一切。我忽然不知道應該如何生活才好。有時候,我無緣無故地走出去,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或者毫無防備地哭泣起來。原以為出外走走,或可使情緒平靜一些,然而,坐在公車上,眼淚就像留不完似的,從起站流到終站,以至於後來我也不敢再出去了。
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沒有料到,會在這樣一個甚至是有點荒謬的情形之下,見你最後一面。那天,大約是我們分手之後半個月,我在廚房洗食具,水龍頭冷水一邊的手掣突然彈了出來,一條水柱子筆直的噴湧而出,勁道極強,水點濺到手上都發疼。一剎那間,整個廚房濕了一大片。我手忙腳亂的找來一塊抹布,試圖把缺口堵住。因為水勢過猛,必須花費極大的力氣,不一會兒,已經感到有點支持不住了。除了手掣的缺口,水喉又不斷有水流出。盥洗池裡的水又去得極慢,只要緩一緩氣,池子便有水滿之患。再不想辦法把水止住,整個廚房都要遭到氾濫。我把所有的朋友逐一考慮了一遍,唯有你,我完全相信有這個能力。可是,也不知你是在岸上,還是在船上,即令在岸上,也不一定就在家裡。要找到你是不容易的。但我實在無法可想,忙衝出去把電話機搬進廚房,所幸電話線的長度足夠。僅僅這一瞬間,水又噴得到處都是。我一隻手堵住缺口,一隻手撥電話,緊張地聆聽著另一邊的鈴響。竟是你接聽電話
。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霎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喂?是誰?」你又說。我 只覺心裡陡然湧起了千愁萬緒,不由得哭了。你什麼都沒問,就說:「我馬上 過來。」
我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濕的,等你等了許久,心情愈發焦灼。早晨的陽光卻是舒緩無事,照進淺黃色的廚房,整個調子非常暖和,又非常明朗,使人有很亮的光的感覺。我忽然想起忘記叫你把工具箱帶來,正在發急,卻聽見門鈴響,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感覺。你從來不需要按我家的門鈴。現在你把鑰匙還了我,自然和其他人一樣需要按門鈴了。我慌忙往外跑,因為鞋底滑,幾乎在走廊上摔一跤。我開了門,看也不看你一眼,又忙不迭趕回去堵住缺口。你走進廚房,看見我這狼狽的樣子,說:「你沒事吧?」我什麼都顧不得了,撲在你懷中大哭起來,從缺口噴出的水驟雨似的打在我們兩人身上。你把我帶開,任由我在你身上哭了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先去把水喉總掣關掉。」
「我忘了叫你把工具箱帶來了,」我說。
「不要緊,在車子上。」
你找了一會兒,方才在屋外人行道上的一塊鐵板底下找到水管總掣。幸而房東一家都不在家,不會有人用水。沒有了水聲,整個地方忽然變得寂靜無比
。
檢查著水龍頭,你拈起一個指頭大小的黑膠圈說:「這個東西太舊了,已經磨得一點彈性都沒有了,我同你去買一個新的吧!」
我想起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你替我修暖氣機,也是我們一起去買零件;家裡有什麼壞了,都是你替我修好。我心中的感覺是難以言喻。
後來我們就到樓梯那邊去。上到最高,眺望遠處的海洋,一時只覺人事全非。這一次,我仍然忘記數一數那樓梯到底有多少級。我們靜靜地坐在一起。
我沒有問你什麼時候再出海,也沒問你上一次出海,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想挽留你,但我的力量,勝不了一個海洋。你可知道在等待的日子中,我遠望大海,彷彿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如今,我像當日遠望大海一樣遠望從前,看見自己為你哭泣,哭得腰斷腸裂,心都碎了。那些在當日認為永遠也不會過去的﹑身心的創痛,現在已不值一提。
有時候,我想,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海洋就好了,如果能夠沒有船,就好了,沒有漁港,沒有漁船,沒有魚,沒有你,也沒有我....
我似乎永遠是站在岸邊,看著你的漁船,離我遠去。立在漁船的甲板上的,就是你嗎?你看見了我,卻沒有把船停下來。你只是不懷抱任何希望地望著我。我們之間的距離,愈拉愈遠,終於被海水填沒。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候,反而是平淡的。我心中有話對你說,卻沒有說。因為我的無知,我也曾刺痛過你的心吧!也許,對於你,我實在是太年輕了。我是不會懂得你的心情的。我應該讓你安心去捕魚,讓你到大海上,自由地找尋。
不久之後,我就離開了你,回到我自己的家。
能夠為了一個心中的世界,將一生拋棄,我覺得是幸福的。
我曾經將自己的生命圍繞你,創造了一個世界。我說,太陽對你是好的,就有了太陽。我要太陽做你生命中的亮光。我說,讓月亮照明你的航線,星辰指引你的方向,事就這樣成了。這一切我看著是好的,有太陽﹑有月亮﹑有星星。我要你腳下踏著土地,上面有天空護蔭,你要在天地之間,做一個自由快樂的人。我說,讓海鷗做你的鳥,讓魚類做你的糧,讓船做你的家,讓海洋做你的夢,然後,讓我做你的妻。我們之間有末日的盟約,天地是我們的明證。
我也曾經看著一個世界,像一個地震的城,毀於一旦。
其實我並不後悔。
回家月餘,我收到你寄給我的一封信。或者這樣是好的,你說,誰是誰非,不必再去追究。為免造成將來更大的痛苦,你不得不這樣做,希望我能諒解。
你說,近日你有遲暮之感了,但我無疑是年輕的,雖則發生了與你之間的事情,我的生命依舊完整,我應該儘快把你忘記,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說你對不起我。
讀著信,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從你的字跡中,我覺出了漁船的顛簸。當你從燈光的船艙望出窗外,看見的,想必是黑沉沉的﹑無邊的大海。
難道這就是你人生的窗外,永恆的景色。
你離我遠去了。
對前途感到漠然的我,找了一份與自己的所學無關的職業,安份地做著。
我生活在烏煙瘴氣的城市之中,於塵埃飛揚的街道行走,與周圍的事物,沒有一點關係。
自從失去你,我與外面的世界是無緣的。我生活於過去之中,有時倒也高 高興興。閉上眼睛,想像你就在眼前,你的音容笑貌,如此真實,彷彿一伸手便可觸及。
我不想再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在自己生活圈子裡,也遇見過一些男孩。與他們交往的過程中,我總是忍不住念念於你。他們如何能夠跟你相比呢,我這樣想著,暗暗嘆息。
世上只有一個你。
因為有過你,我與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不一樣的。
雖然明知你不在此地,在街上走著,我也會暗中張望,妄想與你不期而遇。看見身形酷似你的背影,我心跳著追上前去,痴迷不悟。
我無法忘記你。
人類執著於自己的所愛,是否因為所愛的事物完成了自己?果真如此,被 你拒絕之後,我感到自己被否定,原是自然的結果。我失去自信和勇氣,同時 亦失去與人交往的能力。有時我覺得自己彷彿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與人在一起,我尤其如此。
這樣生活下去是痛苦的。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意念,在腦海中徘徊了許多時日。但是,自小便懼怕死亡的我,沒有勇氣毀滅自己溫暖的血肉之軀。也唯有這一副清醒的血肉,忠於我對你的回憶,雖然你或許早已把我忘記。
為什麼我如此愛你?
我常常想,人生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我將你放在生命的中心,是否就是我今生決定性的錯誤?
這世上,什麼都是自己一個人去承擔。隨著時日消逝,我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翻來覆去想得很清楚。我無法改變自己。被命運之神的手按在頭頂上,身為人的我,沒有說話的餘地。我生活得不清爽,也不端莊。你叫我老老實實地做人,但我意興蕭索。有時,想到自己的惡劣處,我知道你是不會喜歡的,心裡覺得非常難過。我辜負你對待我的苦心了。
在社會中工作,我發現自己更多的不足處。當初,我恐怕也有許多令你失望的地方吧。相愛難,相知更難,其實我又何嘗真正地瞭解過你。
我想你也許非常寂寞。
而我卻彷彿是永遠的旁觀者,看著我周圍的人,要好了又分手,結婚了又離婚,倒也平安無事地活了下來。我也想過,不如把你忘記了也就算了,從此不再想念你也就算了,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就算了。過往那一重重愛恨﹑恩怨,都不過是匆匆的流水,一去不回。我對你的愛,始終亦要成為過去。
然而,縱使我聽從父母的意見,找尋婚姻的對象又如何?縱使我的下半生過得和樂安穩,又如何?
人生的一切,不過如是;你在我心目中,卻永遠是最好的。
所以我覺得,與其庸碌無能地生活下去,倒不如化為一隻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尋找你流浪的方向,穿過長空的沈寂與秋雲的聚散,飛入你千山折疊的眉峰之間。
不如以我一生的碧血,為你在天際,血染一次無限好的﹑美麗的夕陽;再以一生的清淚,在寒冷的冬天,為你下一場,大雪白茫茫。
讓我在夢中,最後一次擁抱你。縱然愛是有限的,我也願以一生的愛,化解你無窮的悲哀。
我真的愛你。
相傳古時有一名姓石的女子,丈夫姓尤,欲從商遠行,女子阻止他前往, 他不聽從,結果這一去,許久沒有回來。女子憂思成疾,臨終之時,感嘆道:這全是我未能阻止他前往所致,如今凡有商旅遠行,我必化為大風,為天下女子阻斷其行程。」
當日我確曾希望化為一陣石尤風,令你的漁船受阻。
年少的我,誤虛為實,視夢想為美麗的真理,即使像海市蜃樓一樣只存在於自然現象的解釋裡,也認為那是一種真實。多年後的今天,我重回梭沙立多,對於過往所發生的事情,尋思其所以然,並未感覺到困惑。我反而覺得那就像海市蜃樓的解釋一樣,簡單明瞭,同時不失其奧妙。如果青春是一座結滿金果的園林,我未能摘得那果實;但若我在每日的陽光中重睹那亮金的光華,則我相信我並未誤解青春的真義。
我曾經以為我永遠也不會改變。人類在萬變之中尋求永恆的事物,欲從其中體悟生命不滅的意義;在平淡的生活裡求變,卻又是為了證實生命的脈動並未止歇。這些年來,我竭力為你保留一顆不渝的心,但願在世事變幻中如塵埃落定,以應四周的飛揚與熙攘。因為我相信愛情原可超越七情六慾;從愛慾中,可培養禪心。
愛情應該是令人振奮的,你曾經對我說。我想著你說過的話,彷彿看見我們的往事,經過回憶的渲染和幻想的鋪排,一如水中之月碎而且多,充滿了整 個水面。我把手探進水裡撈尋,開始明白最美麗的世界,永遠只可存在於心中。如今我已失去我的玫瑰色的世界。我豈不知玫瑰的顏色原是根據萬物生息的原理轉濃褪淡?原來我只是沒有勇氣放棄堅持,面對並且接受人類的命運因循一棵植物的生命歷程乃千古不易的事實。
日月穿梭,我的經歷乏善可陳,心路歷程卻無疑曲折多彎。從堅持變成耿耿執著於堅持,究竟自何時始,已然無法分曉。由一個夢想繁殖的領域踏入一個虛構夢想的境地,那卻是可以預料的。為了新生,我決定回到這裡來。
我回來的時候,鮭魚季節剛剛開始,許多漁船都出海了。鮭魚是思鄉的,有人說。牠們自海洋游回出生的水域,在出生的地方死亡。然而,以我目前的心情而論,與其將鮭魚的回歸轉托於人類思想感情的系統,詮釋為懷鄉的情操,倒不如將其視作生物的官能構造,與大自然循環運作之間天衣無縫的契機, 更為純潔動人。此時的鮭魚,與我離開此地時的鮭魚,已不知相隔幾代。
我們的年紀都漸漸大了。岸上的歲月,已離去遠去。或者你想著就此一條 船,一個人,在海上度過餘生。每當你的漁船出海,回望岸上層層的燈火,你是否覺得那就是你的前塵往事,漸漸變得像星星一樣冷而遠。
再相見時,想必恍如隔世。
那日我在街頭行走,不免戚戚於城市的風貌依舊而昨日的自己不再。正當此際,卻無意間碰見暌違多年的你的表妹。時間過得真快,她的孩子都那麼大了。我們本就不算十分相熟,只站在街頭略微寒暄。臨分手,她用奇異的目光注視著我,說,你的漁船以我的英文名字為號。
我聽見之後,不禁百感交集。
為免碰見舊相識,我沒有到那個你慣常停泊的碼頭去,雖則我無從知道,你是否仍然租用那個碼頭。我唯有對那明朗光輝的海洋,做遙遠的遠望。昔日在漁港送你出海的情景,又完美無瑕地浮現眼前。
我望著春天的海洋,就好像見到了你一樣。我想,我終於與你的捕魚生涯,合而為一。我不知道這是否包含著任何象徵意義,但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 ﹑你的漁船,確實在我的心理化成了一首美麗的象徵之歌。你出現在我的生命 之中,原是為了陪我走一段路,看著我成長。你離我而去,也只是為了成全我,讓我獨自承擔自己的生命,體現我在你身上所領悟的一切,清潔勇敢如新生。
現在我已不想再見你。我們生存於這個世界上,憂喜參半,有更多的事情,分不清其哀樂。讓我們走向各自的方向,無論結果如何,心中不會有悔。
我在懷舊情緒的驅使下,去過你父親的墓地。你母親已於兩年前去世。從前留空的相框,填上了她的遺照。她的卒期就和生年一樣,被一筆一劃地鐫刻於墓碑之上。
我在你父母的墳前靜立,何妨就是一棵轉世托生的大樹,生長於天地之間,讓你臨終時來我樹下棲息。我吸取由你的屍骨所化成的養料,越長越高。你在我體內流動,我因為你,把枝葉伸向天空。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那時我們真正地成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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