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償作用』與『移情作用』
母親們早年的困頓總是令人遺憾的,來自丈夫與社會壓迫所產生的怨懟與自卑感是揮之不去的夢靨,然而時不我予,年華老逝,失去的理想已很難在這僵化的身軀中實踐,如今之計,只能從兒女的成就中找到一絲的欣慰。於是母親們在潛意識中產生了「移情作用」(transference)將原來對自己的期望,全數轉移到女兒身上,此時的女兒成為母親年輕時的縮影,母親們從小就不斷督促女兒學習,希望將來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不需再仰人鼻息,女兒們在棋藝與鋼琴競賽上的成功,說明女人的智慧不比男人差,仍然是有一番作為的,所以母親的屈辱與自卑終將因女兒的成就而獲得補償。
『反向作用』與『知性化』
照理說,母親們早年的「創傷經驗」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挖掘它只會刺痛傷口,何以仍然懷抱著「羽毛」強調「根源需求」?一個曾經對自己如此不反善的文化有何懷念之處?尤其站在後半生自由平等的樂土--美國來對照古老的中國更凸顯了之間的優、劣性。
也許「根源需求」是基因中早已安排的強大力量,當個人成熟至某個時期,加上情境的啟示,會啟動的一個機制。個體開始問自己:「我是誰?」,過去的我從哪裡來?而未來的我又往何處去。當母親們審視過去時,應該會強烈感受到存在主義大師沙特所謂的「嘔吐經驗」,這樣的「嘔吐經驗」深深刻畫在母親的心靈裡,它是如何裡克服、發酵而成為一種香醇的鄉土情結?也許「根源需求」的力量除了來自生物方面之外,也在於意識上的辯正:反定自己的根源,就是否定自己。無根那種虛無的感覺,使人觸摸不到「存在」,因此,為了自己的存在,無論根源的好、壞都必需加以擁抱、眷戀。成長的經驗若是幸福的,則自然地將現在與過去聯結,但若成長的經驗是不幸的,則必須加以漂白,在影片中母親們解決認知衝突的方法是採用佛洛依德所謂的「反向作用」,是以相反的態度來對付反面的情緒(明明非常恨卻表現出很喜歡的樣子),如此方能維護自我的完整性。此外,對於會引發強烈負面情緒的經驗,個體也可以採取「知性化」的策略,純粹使用理性去詮釋過去的事件,例如告訴自己「創傷經驗」是過去女性的共同集體記憶,更何況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應該加以淡忘,同時,也可以參考「選擇性記憶」的防衛方式,選擇專注於快樂的記憶而「動機性遺忘」那些痛苦的記憶。上述種種「心理防衛機制」的目的是在調整母親們的早年經驗使維持「根源需求」的認知平衡。
『他人就是地獄』與『化成』
母親們處於古老中國的情境,女性沒什麼社會地位,萬一碰到一個不好的夫家,則處境堪憐。以影片中鶯鶯殺嬰的個案為例,表面上固然丈夫能為所欲為,操控妻子的一切,但事實則不然,就像我們向牆壁投球一樣,投的力量越大,球反彈的力量也越大。男人們常誤會女人們的柔順是一面不會反彈的牆壁,而是逆來順受的網,用來吸住來自男人的所有壓力。這樣的假設是建立在當女人對男人還存在著有情、期待與依賴的先決條件下才成立,一旦女人對男人死心,則態度可能完全改變,原有的柔順轉為剛強,信任轉為懷疑,尊敬轉為鄙視,自我殘缺變為步步為營,從此匯聚已往所有被壓迫的力量,成為一股驚天動地的反叛。男人會變,女人也會變,世事無常,存在主義認為「我」無時無刻不在「化成」(becoming)之中,我的本質不斷的在變動中,昨天我可以是一張充滿愛心的海棉,今天我可以是滿佈尖刺的刺蝟,所以存在主義明確的指出:〝人本身是一個虛無,除了自由、你與我都沒有既定的「本質」,你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那是你的自由;你要獲得什麼樣的本質,那要看你怎樣進行你的自由選擇……過去的歷史和現在的客觀條件都不能決定你是什麼人,你始終是一個虛無,你必須不斷地透過你的自由選擇,來完成你的實在,來獲得你的本質,成為你所要成為的人。人存在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固定的本質,這種過程,就是從虛無到實有的自由選擇過程。〞(李傑,民90,p.54),人就像一根蠟燭一樣,深夜的光是初夜的延續,但兩種光卻又分屬於不同的情境,既相同又相異,存在主義樂觀的認為我們擁有自由意志,甚至可以在脫離過去的束縛下,決定自己現在與未來的本質。
但人為何要脫離過去,改變原有的本質?是因為意識到過去的本質有害於生命的「化成」,在鶯鶯的個案中,丈夫沒有平等的對待她,花天酒地,夜不歸營,使其身心飽受折磨,丈夫(他人)就是她的地獄;反過來說,鶯鶯生活不快樂,無法對丈夫和顏悅色,最後奪走小嬰兒的生命,也對丈夫造成莫大的痛苦,所以從丈夫的觀點而言,鶯鶯也是他的地獄。在婚約的規定下,他們心不甘情不願的被限定在一個稱為「家」的地方,彼此「注視」著,將所有的生命力轉化為彼此的傷害。所以鶯鶯與其丈夫以及無辜的嬰兒就是「他人就是地獄」的最好寫照。
「他人就是地獄」這樣的命題源出於沙特的劇作《間隔》,以三位被打入地獄,關在一起的靈魂來影射人世間的「嘔吐經驗」與「無奈」,沙特認為並不是人天性傾向衝突,而是人世間的結構逼得人們不得不衝突(人口爆炸、資源稀少、虛偽意識等),李傑(民90年)認為:〝「他人就是地獄」這句話在西方得到了普遍的共嗚,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就是人與人現實關係的真實寫照。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互相折磨,彼此拆台,嘴上甜蜜蜜,腳下使心機,千方百計地讓對手在商業上失敗,在政治上倒霉,在感情上受騙,從而把自己成功的幸福建築在別人失敗的痛苦之上。……「他人就是地獄」這句話也不是要表明人在任何時候都是相互不合作、相互敵視,像狼一樣兇神惡煞地相互撕咬,它只是對人與人基本關係的概括,而並不表示一定要表現為極端的衝突形式。一般人所認為的人際友好形式,如愛情、信任、博愛、友誼等,在沙特的哲學論述中,都不過是人與人衝突關係所採取的特殊形式--不是人想要相互衝突,這種衝突來自於人的存在結構。〞(p.109-110)
上述的言論重點指出人的悲劇不在人性,而在於其所處的存在(社會)結構。在古老的中國裡身為妻子、媳婦是被壓迫的對象,一旦「媳婦熬成婆」時卻轉換成壓迫年輕媳婦的來源,在母親林多的個案裡,嫁給一個小男孩不懂性事,沒有生育,婆婆百般責難,甚至在一怒之下規定林多必須躺著直到生出小孩為止。女人被迫害來源不限於丈夫,而且來自另一個女人:丈夫的媽媽,而這位媽媽年輕時也可能是受壓迫的對象,這就是當時的「存在結構」緊緊的掐住女人,使女人無時無刻被「注視」著,直到生命形將枯萎,不再有被注視的價值為止。
『錯誤信念』
從沙特的眼中來看,人生是一幕幕的荒謬劇,人的生活其實是不間斷的「嘔吐經驗」,我們可以由片中女性未解放前的經驗取得部分的證明。人的苦是在於其存在結構,而此結構必須是由許許多多的有形、無形物件共構而成,方能穿透人的每一個層面。「戲劇理論」創始者高夫曼(Golfman)也持相同的看法,認為人一出生,社會就逐漸建構其角色與劇本,而人只是在社會舞台上,背動的伴演他人為我們所設定的「腳本」,最多,我們只能在不離題太遠的前提下,從事短暫的「即興」演出,稍微喘息。所以我們的無奈在於〝人們永遠被綑綁在印象操縱的車輪上,永遠被限制於情境的桎梏之中,所以人們不得不表演自己生活的悲劇和喜劇,直至他們離開這個世界。……我們永遠無法,哪怕是在瘋狂的時候,逃脫別人的存在;永遠無法逃脫根據別人的期待而塑造我們自己的這種傾向。〞(葉至誠,民86,p.96-97)。在此高夫曼所比喻的印象車輪(別人的期待)就是我們存在結構的一部分,也是「他人就是地獄」的反映。
如果我們進入自己的心靈深處,去檢視那心靈的枷鎖,我們會驚訝的發現,造成自己悲劇的部分原因就是自己,因而解放自己,也必須由自己的內心改造開始,心靈的枷鎖來自批判論者所謂的「虛偽意識」、「符應原理」,存在主義所謂的「虛無感」與焦慮、阿德勒的「自卑感」,馬斯洛的「存在需求」、佛洛姆的「逃避自由」等等由心靈與社會交織而成的種種心理衝突,在此筆者引用「理情治療法」(Rational-Emotive Therapy)創始者艾伯特‧艾里斯(Albert Ellis)所摘要的「錯誤信念」來說明人的不理性與作繭自縛,這些不合理的信念有:
(1) 個人必須獲得他人的喜愛與稱讚;
(2) 個人必須具有充分的能力,表現傑出,適應良好才有價值;
(3) 有些人是邪惡的,必須受到責難與處罰;
(4) 挫折源於外在環境,個人是無法克服的;
(5) 逃避困難與責任要比面對來得容易;
(6) 人應該要依賴他人,而且必須找到一位強者作為依賴的對象;
(7) 過去的經驗對現在有決定性的影響,人無法擺脫過去事件的引力;
(8) 每一個問題都有正確且完善的解決方法,如果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法,會是一件很糟的事(呂勝瑛,民74)。
艾理斯認為這些錯誤信念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迷障,他建議我們採用「面質」(以理性批判)的技巧予以破除。我們以片中的個案加以面質,還原人性枷鎖的部分原因。
『追求卓越』與『揠苗助長』
許多的學者皆認為人的缺陷既是本性也是未完成性,它會激發我們朝向完美,是珍貴的寶藏。如果一旦一個人達到其自認的完美,恐將鬆懈而敗壞,除非他再給自己找到另一個完美做為再蛻變的目標,當個體不再成長,就走向老化。學者們給人追求完美的動機下不同的定義,內容上容許部分的差異,本質上,卻源於相同的處境:人的不完美以及指向共同的終點:人的完美。馬斯洛說這是人的「自我實現」需求,阿德勒說這是人克服自卑感的「自我超越」(追求卓越)的努力,佛洛依德說這是人克服性與攻擊趨力的一種昇華作用,存在主義說這是人尋求意義感用來填充「人沒有本質」的危機。
片中母親們感應到本身的殘缺,希望女兒不要步入母親的後塵,在新的國度裡能夠型塑為完美的本質。於是從小就兢兢業業的用心培養女兒能力。女兒是母親手上的原木,母親灌注所有的生命力去雕琢它,就像在雕刻,修補殘缺的母親自己一樣,使「不完美」重生為「完美」。這是母親的一種自我實現、自我超越、昇華以及其生命的意義所在。
母親對女兒的期望很高,養成自己一種「完美型性格」,不但律己從嚴,而且也處處驅策女兒努力學習,不可懈怠。母親蘇要求女兒君要不間斷的練習鋼琴,成為一位出類拔萃的音樂家。但強迫的結果,反使女兒不喜歡彈琴,在君小小的心靈裡只想證明一點:母親是錯的,自己不是什麼不凡的人,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罷了。即使在君比賽失利,心情不好時,一到練習時間,母親還是強迫女兒坐在鋼琴前彈奏,女兒抗議說:這不是在中國,妳不可以強迫我。母親回答說:世界上只有兩種女兒,一種是順從的,另一種是完全遵守母親指示的。
在這樣的衝突中母親對女兒的信念與堅持反而抹殺了女兒學習的樂趣,擴張了女兒與母親的疏離感,當時小小的年紀無法體會母親的焦慮與期望,學琴本來的目的在怡情養性,但是卻在母親的「揠苗助長」下成為彼此心靈的戰場。
『異鄉人』與『虛無』
母親的堅持是有許多理由的,她們生命中的殘缺,不管是在早年的中國或後來移民美國(次等公民)都使他們感到一種不踏實的「虛無感」以及與他人、社會疏離的孤獨感。簡單說,不管在家鄉或美國,在心理上都以為自己是「異鄉人」,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焦慮,一種「被趕出家門」(dehomed)的災難。Morris解釋此種苦悶的感受:〝他體認到,做為一個異鄉人或做為一個「正式的外來者」(official stranger),他既不被接受也不被拒絕。他的出現就某方面而言,沒有什麼不同,他要到處去也不礙事;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不會迷失。如果會發生的話,他的離去也是不知不覺的;他所居住的社區對此是完全漠不關心的。我想當他承認這些情況時,必會使他感到某種不安。這不必然是失望,而是沒有「歸屬感」(feeling at home)所產生的不安。〞(黃昌誠 [譯者],民84,p.36),筆者以為就是這種「無根」的感覺,使母親們潛意識中追求「根源需求」以及希望女兒能藉由成就,而獲得別人的認同,以解除環境的敵意或冷漠,使所處的存在成為對自己親善,足以認同的沃土。
雖然存在主義認為死亡是最終的虛無,而人是「向死亡的存在」,那種焦慮是難以忍受的,雖然多數人選擇不去面對它,以為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但沙特解釋說「虛無」(nothingness)不必那麼遙遠,在日常生活中俯拾皆是:例如回家要開門時發現忘了帶鑰匙,發現自己老婆或丈夫有外遇,發現自己被別人惡意中傷,發現自己生病、債務纏身,發現以前的存有現在都不見了(朋友、經驗、快樂的、悲傷的)。這些「虛無」感迫使人重新反省存在與虛無間的辯證關係。影片中穿插著各種虛無,例如家庭、親情與夫妻之情的破裂,而這些虛無帶來傷感,在悲傷中,人重新勇敢的面對自己,去思考我「存在」的意義,並努力以意義來填充自己的本質。如此看來,虛無與存在是一體兩面,存在最終可能走向虛無,而虛無的覺知則用來喚醒人們思考存在的意義,我們可以說「虛無」對存在具有淨化的作用。Morris說:〝虛無對於存在是一個傷害,但就是由於這個傷害,我們才能更加覺知我們的存在。畢竟,只對存在感到訝異是不夠的,還要加以了解。就此關聯性而言,這種甜甜圈餅的隱喻,也許有點繁瑣,卻可能具有啟發性。虛無即是那個洞,當然沒有甜甜圈餅就沒有洞。但是務必記得,沒有洞的話,就不是甜甜圈餅了。〞(黃昌誠 [譯者],民86,p.32)也就是這種「虛無」的缺陷感,指向「存在」的可能性。
產生「虛無」的原因來自主、客觀的條件,而感受虛無的卻是獨一無二的自己,是個人賦予「虛無感」某種「存在」的意義。佛家說:「人生如夢幻泡影」,各種有形、無形的最終都將變化、消逝,一個嚴肅的問題是:如果人生的一切,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那麼我存在的意義為何?影片中薇莉,剛開始時為了取悅母親,甚至嫁給一個中國人,這就是她年輕時的生命意義,但最後卻弄得離婚收場,母親怪罪於她,原來的存在又轉變為虛無。人對虛無的覺醒刺痛其深層而麻木的核心,那就是對生存的無意義感,不重要感的一種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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