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籐房子>
謹以此文紀念我們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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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發現,相愛永遠都是短暫的。哦,不,他並非到現在才認識到這一點。羅看著傑,這個坐在桌子旁捧著一杯慢慢冷去的咖啡的男人,只是不想承認這一點而已。傑讓這個房間裡的空氣都帶著煩躁的味道,不安的抖動著。
門鈴響了。傑瞪著眼睛,看著門的方向。羅的心底數著,一,二,三。當羅抖動著嘴唇,在心底念著,預備——的時候,傑重重的放下咖啡杯,在椅子倒地的一瞬間,他已經衝到了門邊,他喘著氣,努力鎮定自己,打開了門,「嗨,珍。」傑努力笑的很完美。
「去他媽的愛情!」羅一聲不吭的站在水池邊洗著咖啡杯,傑咬牙切齒的抱怨淹沒在開得很大的水流聲中。沾了咖啡漬的桌布被扔在一邊的洗衣籃裡。水被關小了些,依舊嘩嘩的流著,羅專注的擦洗著杯子,從杯口,到杯柄。
「你就不能說點什麼,恩?」傑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看著羅面無表情的洗著咖啡杯。
「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傑幾步走到水池旁,羅抖了抖手上的水,脫下了橡膠長手套。伸手拉過掛在一旁的毛巾,慢悠悠的擦起咖啡杯,一個接著一個。一共只有兩個茶杯,羅擦了很久很久,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
「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傑拿起一個羅終於擦好的杯子,狠狠的扔在了地上。飛濺的碎片劃破了傑的腳趾。羅看著傑,然後他笑著,把手中杯子也砸在了地上,把手中的毛巾扔到台子上,「我能說什麼?」羅把頭扭向別處,歎了口氣,「你的珍,走了嗎?」
你的珍。傑咀嚼著這幾個字,他的淚水不爭氣的流了出來。傑唯一能控制住自己的,只是握住了拳頭,竭力克制自己擦去淚水,傑覺得自己的自尊似乎就僅僅維繫在這些微不足道的動作中了。淚水劃下臉龐,一點一點的變冷,流下冰川般的痕跡。
冰川。冰川。這個詞。絕望的擊中了傑。他無望的回憶著他和珍的夏日阿根廷之旅。冰川,沉睡在世界最南的湖面,在碧藍的幽深水面上,遠遠的矗立。突然崩塌的巨響,純白色的巨大碎片,甚至帶著微微的藍色,跌落在湖中,掀起層層疊疊的泡沫。一種感覺,很冷很冷,似乎那冰冷的力量,正向湖面四處蔓延,就要將遊船,還有它身後的漣漪一起冰凍……傑記得自己當時,緊緊的抱住了珍,在她的體溫中,傑感覺安心,和溫暖……
傑無助的看著他的記憶,化為千幅萬幅圖片,在他的心底散落一片。他和珍怎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傑終究不甘心的問著自己。他看見自己在心底,努力的拾起那些不斷飄落的回憶,瘋狂而又竭力的想找到一些歡樂的畫面。傑從來沒有如此希望自己能夠,他迫切的需要一些精美的笑容來掩飾自己的悲傷。但他找不到了,他在自己的心中,望著落在地上,逐漸沉沒在虛無深淵的片片回憶,傷心的哭泣著。他無可奈何,他怎麼也找不回過去的快樂的傑和珍。一切的回憶在這份悲傷面前分崩離析。傑覺得他的心被什麼抓住了,緊緊的攥在一起,他痛苦的張開了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傑揪著自己的領口,皺著眉頭,讓眼淚慢慢的乾掉。
「我今天早上接到了電話,我的前妻剛剛死了。她依然不想見到我,即使是她死去的時候。」羅的眼神是憤怒的,但他的聲音卻異常冰冷。
傑站直了,他看了羅,羅毫不在乎的踏在了那堆鋒利的碎片上,「你的珍,她能走到哪裡?你可以再去追求,或者僅僅坐在窗口,看她一次又一次的走過!但是我,我的簡!她走到我再也追不到的地方!她死了。」羅板著傑的肩膀,他的聲音無可奈何的緩和,「現在,我的痛苦能令你感覺好些了嗎?」羅咬緊了自己的嘴唇,他很後悔,不,他覺得自己甚至是有意這麼說的。當羅聽到自己聲音中隱藏的一絲嘲笑,他有一刻感到很愜意。羅表情複雜的望著傑臉上的淚水。簡和他永遠不會出生的女兒瑪格麗特的幻影讓他艱於呼吸。他羨慕的看著傑的淚水。這個年輕人還有勇氣流下淚水……羅落寞,嫉妒的想著,他幾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憎恨著自己不動聲色的懦弱。
「哦,不。」傑和羅嘶啞的聲音匯合在一起。傑放開了緊握著的拳頭,麻木的十指微微的抖動著,羅卻低下了頭,喉嚨中翻滾著被嚥下的痛苦。
常春藤的房子裡,兩個男人站在咖啡杯的碎片上,比任何時刻都清楚的意識到,他們失去了他們最愛的人。
——《常春藤房子》
第一章 沙夏的早上
沙夏被一陣刺耳的鈴聲吵醒,他習慣性的去按床頭櫃上的鬧鐘,但鈴聲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沙夏努力睜開迷糊的眼睛,將鬧鐘湊近了臉,才發現現在已經九點了,早過了鬧鐘大作的時間。沙夏終於想起今天是美麗的週末,他昨天晚上剛剛一臉幸福的把鬧鐘關掉。但嘈雜的鈴聲依然不依不饒的大吵大鬧。到底是哪裡在響?沙夏困惑的把鬧鐘扔在被子上,揉了揉被吵得有些疼痛的額頭,環顧四周,才恍然大悟的伸手按下了電話的免提鍵。
「今天是11月9號!!!離月中還有一個星期!只有一個星期了,加上校對和修改!」沙夏不由自主的沿著床沿遠離電話中歇斯底里的怒吼,還有那清晰的喝水聲……「我們還有半個星期的時間!如果你還不能從那傢伙那裡拿到原稿,你認為下個月的刊物上還有什麼?空白!一片空白 !」沙夏愣愣的坐在床邊,僵硬的笑了笑,抬頭看看掛在牆上的萬年鐘,小心翼翼的試圖反駁,哦,不,僅僅是……「傑森,傑森……」沙夏絕望的閉上了眼睛,他想他永遠都不能讓他那位時時刻刻坐在巨大的工作桌後,盯著每篇預定文章的主編大人安心了,「不用著急,他向來很有信用,他,」沙夏還沒有說完,就被電話中更大的吼聲壓了回來,「信用?這年頭,你還要我相信這個?沙夏,你真的是我最優秀的編輯嗎?」沙夏聽到傑森可以強調「優秀」這個詞的時候,苦惱的撓了撓頭,「他是個怪人!」沙夏不甘心的點點頭,「想想他都對我們做了什麼?一個最優秀的犯罪小說家,突然去寫什麼溫情脈脈的愛情小說?誰知道他會不會又突然停筆,說他還是更適合寫犯罪小說?」傑森更加的歇斯底里,「他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想。但你是個正常人!你的任務就是讓他每個月至少寫那麼一點滿足所有人的需要!我管不了一個古怪的作者,但我還能管的了一個編輯!」沙夏驚歎的聽到主編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無可奈何的聳聳肩膀,「但,今天是週末啊。」沙夏低聲的嘀咕著,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站起來,拾起埋在被子中的鬧鐘,放在床頭櫃上,再走到DVD前,將昨天深夜看的碟子取出來,仔細的放到包裝中,沿著CD架找到開頭字母C的一列,小心的插回原處。
沙夏疊好凌亂的被子,輕輕的拍打了枕頭,心情愉悅的看著它們完美的靠在床頭。電話又響了,沙夏再次按下免提鍵,一邊將藍灰色床罩整齊的鋪在床上。聽到莉莉甜美的聲音,沙夏撫平了床罩邊緣的皺折。
「早上好,莉莉。」沙夏快步走到衣櫃前,取出他的灰色西服,「我正要去社裡,傑森似乎很憤怒,執意要剝奪我美麗的週末。」
主編的秘書笑了笑,「不用了,沙夏,主編讓我告訴你,你最好還是催催你負責的稿子。」莉莉的聲音壓低了些,「今天一早上,就有幾個作者說他們這個月都不能按時交稿,那個溜到黃石公園散心的傢伙還說他再被逼稿就把自己的腦袋伸到間噴泉中自殺。」
沙夏吹了聲口哨。「哦,我的天,難怪傑森要瘋了。」
「所以你還是快去我們的作家那裡去吧,正好也可以避避社裡的風暴。」莉莉又補充到,「順便幫我問問,傑和珍後來如何?別忘了羅和簡。」
「好的,好的。再見,莉莉。」沙夏看了看手中的西服,又將它們掛了回去,畢竟今天是美麗的週末,又是去見他,何必擺出在主編面前的正經模樣?沙夏從抽屜中取出圓領棉衫,又從櫃子中取下件米色的高領毛衣,磨的發灰的黑色牛仔褲,還有一件雙排扣的深藍色海軍式雙排扣大衣。整齊的搭在手臂上,繞到窗邊,拉開窗簾。雲層很厚,但似乎仍有幾縷陽光落在街道上。沙夏按響一旁的CD機,在艾拉費茨潔羅的歌聲中,走進了浴室。
沙夏穿戴整齊的走出浴室,換好衣服,坐在床邊,一隻手按下了阿南克電話的快捷鍵,一邊聽著電話的撥號聲,一邊拉開抽屜,挑選出一幅顏色很深的墨鏡。
「沙夏。」阿南克的聲音傳出來,「早。過來,幫我沖杯咖啡。」
「這是電話,想喝咖啡的先生,不是神奇的瞬間轉移器。」沙夏把墨鏡放進外套的口袋中,「他們怎麼樣了?你的傑,和羅,一位美麗的女士很關心。」
「珍離開了傑,簡死了。傑和羅站在一堆咖啡杯的碎片上。還有很多,我寫完了。」阿南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我們還沒生活在威爾斯的時代,這真令人沮喪。」
「啊?」沙夏突然發現他負責的文章中的女主角都消失了。
「我等待你的咖啡,順便下午陪我去買幾個咖啡杯,我的,都摔碎了。再見。」阿南克的聲音平靜,有些疲倦。
「等等,」沙夏站在電話前,「她們都離開了,傑和羅怎麼辦?」
「生活仍在繼續。結局就在後面。過來。咖啡。再見。」電話被掛斷了。
沙夏按下了掛斷鍵。他承認自己喜歡阿南克霸道的口氣,那甚至讓人感覺親切,但他也同樣厭惡阿南克說「再見」時的口氣,很有禮貌,禮貌得無可挑剔,但卻令你覺得某些東西永遠不可逾越。
沙夏從門關的鞋櫃中取出一雙手工的牛皮靴子,靠在牆邊繫好鞋帶,摸摸大衣內側口袋中的皮夾,還有叮噹作響的車鑰匙。將換下的拖鞋整齊的放在鞋櫃最上面的一層。摸出口袋中的墨鏡戴上,順手拿起隨時扔在櫃子上的折疊傘,走出了家門。
屋外街道兩旁樹木的落葉,帶著蟲子啃咬的窟窿,追逐著秋風,最終,落在黑色的泥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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