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失去了珍。他呆在房間裡,力圖專心的完成他那份該死的程序設計工作。那幫傢伙希望打開一個靚麗的窗口,就能查詢公司中所有人的工作進度。傑仍在調試幾個計算公式,大體上沒有什麼問題,但……傑並沒有對自己的工作滿意,而現在的他,也更可能是對自己不滿意。他調整了一段程序中幾個公式的參數,盯著屏幕很長時間。閃動的光標。傑想粗暴的拔掉電源,但他最終仍溫柔的正常關機,並一如既往的輕拍電腦,「辛苦了啊,老夥計。」傑拉開椅子,轉身拉開陽台上的門。五點。他每天這個時候都站在陽台上,從街對面下班的珍會路過這個陽台,不遠處,有她時常搭車的地鐵站。
很孩子氣的舉動。傑知道。他一開始,只是站在客廳的窗簾後,靜靜的看著珍走過常春籐房子。珍沒有抬頭,也許珍知道自己在看著。傑相信自己的直覺,但他仍然看著看著,希望她路過的腳步有一次停留,希望她明亮的眼睛有一次回眸。沒有。傑聽得見她細長的鞋跟,一次次踏碎了自己的心。後來。傑,就在陽台上看著珍,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依然痛楚,但這已經成了無法抗拒的習慣。今天,傑,也站在陽台上,趴在欄杆上,看著珍的身影走向地鐵站口,「珍!」傑喊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喊。沒有回頭,腳步似乎更加急促。傑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臉,沒有淚水。
「傑。吃飯。」羅打開了陽台另一邊的門,穿著圍裙,拿著木勺大喊。羅有些惱火,他覺得最近每天他都得做兩人份的晚餐。以前傑幾乎都和珍在外面吃,而且有時珍也會為他們煮煮晚餐。羅覺得,那時,廚房裡很熱鬧。
傑和羅一聲不吭的吃晚餐。晚餐結束後,羅會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寫給他女兒的童話。傑會在自己的房間裡放很大的音樂,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發呆,或者抽支煙。最近,他們的生活一直如此。但今天有所不同。
傑翻著晚報,一邊往嘴裡塞著色拉,「喂,我們去看電影吧。」他把報紙翻了個方向,指著電影預告版的地方,對著羅說。
羅放下勺子,看了看,「海底總動員?」
「恩啊。」傑含糊的說。
羅猶豫著,最後他說,「沒問題。」
電影院中一片黑暗。傑捧著一大桶爆米花,羅拿著一聽可樂,坐在人群中。周圍時常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當然,還有一些年輕情侶的竊竊私語。羅覺得不太舒服,他望著屏幕上色彩絢麗的海洋世界,他覺得非常的不舒服。羅看看坐在一旁的傑。他專注的盯著寬大的銀屏,很投入的樣子。羅不想看到這個虛幻的世界,他想看到的是自己構築的,為小瑪格麗特構築的童話世界,那裡面,有個快樂的小女孩,叫著,「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尼莫這麼叫著。羅覺得自己的眼眶很熱,他伸手,在外套的口袋裡摸索。傑也在褲子的口袋裡摸索著什麼。羅找到了他的手帕,傑抽出一張面巾紙。當他們一邊捏著手中的手帕或面巾,一邊有些尷尬的望向四周時,他們察覺到彼此的舉動,乾笑幾聲後,他們的視線轉回到屏幕上,電影快結束了,父子兩人很快樂。大海是個善良的地方,很多人幫助了他們。他們會幸福的生活。兩個人看著結束打在屏幕上,在燈光亮起,人們紛紛走出影院時,他們也跟著走了出去。
上了車,羅攤開手心中皺了的手帕,塞回口袋。傑悄悄把面巾紙扔到停車場的角落裡。他們回家的路上都沒有說話。踏上樓梯,打開房門,羅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傑關上門,「嗨,那沒什麼丟人的。」傑一邊換上拖鞋,一邊大聲說。
羅沒有走進自己的房間,他轉向廚房,沖了兩杯即溶的咖啡,端出來,放在客廳中,打開了電視,「的確,沒什麼可丟人的。」羅揉了揉自己有些紅的眼圈,「我們去買一套新的咖啡杯。」
「當然。」傑坐在咖啡桌前,眇了眇電視,「颶風丹的播報,你還真是個老頭子。」傑從咖啡桌下摸出一副撲克牌,「上次是你贏了,再來一局。」
「上次?一個月你能長進多少?」羅將咖啡杯挪到一旁,接受挑戰。
從這天起,傑很少在下午五點看珍的背影。羅還在寫給女兒的童話,他說他快寫好了。
——《常春藤房子》
第三章 沙夏的夜晚
沙夏光著腳,站在廚房裡,從冰箱中取出一聽啤酒。打開櫃廚,小心的取出一個玻璃杯。拉開拉環,將啤酒倒在杯中。沙夏看著啤酒的藍帶標誌,歎了口氣,菲每次來,總喜歡在樓附近的便利店裡買上半打藍帶,他知道自己有時喝喝冰啤酒,菲也很喜歡,但菲從來不知道自己不太喜歡這個牌子。
沙夏拿著冰涼的啤酒杯,走向自己的書房,把酒杯放在桌面上,打開的電腦旁。然後轉身去了隔壁的臥室。菲睡得很沉,抱著下午才買的絨線熊。沙夏坐在床邊,將被子拉上他赤裸的肩膀,輕輕的點了點菲還有些紅潤的鼻尖,靜靜的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
漆黑的電腦屏幕上隱約映著沙夏的臉。沙夏套上一件毛衣,伸手按開了電腦的屏幕開關。他看著自己掛著溫柔神情的面容消失在一片明亮中。軟驅的指示燈不停的閃著,微微發出滋字的聲音,像極了剛剛端出的牛排。
常春籐房子。阿南克的故事。沙夏一行行的讀著。有時喝點啤酒。撐著下巴,沙夏不停的滾動著鼠標的滑輪。為什麼寫了這麼一個故事?沙夏有時也想問問阿南克。不,這樣的問題並不合適,沙夏覺得自己多少明白一些,也許該問的是,為什麼他們的故事如此發展?不,著也不是一個恰當的問題。沙夏發現,對於這篇文章,他似乎明白,但又總有些困惑。
「海底總動員?」沙夏輕輕的笑著,阿南克在安排情節的時候,總會令人吃驚。這次又是什麼,兩個大男人跑去看海底總動員?這和故事到底有什麼關係。沙夏繼續看著。
看完這一頁後,沙夏沒有繼續滑動鼠標輪。就是它,就是這種感覺。沙夏摸了摸額頭,盯著屏幕想。欲言又止,模糊著的,隱藏在瑣碎情節中的一種猶豫,以及決心。是傑和羅的,也是阿南克本人的。甚至可能是他自己的。
「沙夏?」沙夏回過頭,看到菲推開了虛掩的書房門,「我醒了,沒看到你……」菲的聲音裡有些撒嬌,「看到這邊有燈光,所以……」
「我校對一下文章,我負責的。」沙夏笑著說。
「是嗎?」菲走了幾步,好奇的湊近了屏幕。
沙夏拉過菲,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張開雙臂環住了菲,「冷嗎?」
「我有套上睡衣啊。」菲快快的親了沙夏的嘴唇,又閃開,「我都不知道你工作這麼辛苦,晚上還要看稿子啊。」
「是啊。」沙夏看著自己年輕情人的臉,慢慢的說。
「是他寫的?」菲突然有點彆扭的問。
「是的。」沙夏簡短的回答。
菲咬了咬嘴唇,聲音很低,「下午我好像讓他生氣了。」菲低著頭,有些不安的說。
沙夏愣了一下,伸手關掉電腦,「睡吧,很晚了。」一邊笑著吻著菲,菲有些遲疑,「你沒有生氣?」
「沒有啊。」沙夏拉過逃開的菲,「沒有。」
沒有。沙夏確定自己沒有生氣。他也確定阿南克今天下午肯定很不愉快,否則他不會頭也不回的去坐他最討厭的地鐵回家。沙夏看看扯著自己臂膀睡熟了的菲。但自己並沒有生氣。阿南克只是不太擅長和菲這樣的大孩子打交道而已,而菲恐怕也永遠都應付不了阿南克。沙夏在心裡笑著。不知道阿南克對菲究竟是什麼印象,哪天到要問問他。那個傢伙一定會先道歉,然後就直言不諱,最後再道歉吧。以前,阿南克察覺他有個男性戀人時,自己就坦白了,但這次還是阿南克第一次看到菲。似乎並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他們,沙夏想,對咖啡杯的花紋,有著不同的意見。
和阿南克一起吃早餐的時候,沙夏接到菲的電話。即使只在電話裡,也能想像到菲眉飛色舞的大喊,「親愛的,驚喜。我來看你了啊。」沙夏拿著手機,看到坐在餐桌對面的阿南克毫不掩飾的在偷笑,沙夏扯著嘴角,跟著笑,手機中這次傳來的就有些責怪的呢喃了,「你在哪兒啊,我在樓下等你啊。」沙夏掛上電話,阿南克一邊往最後一片白麵包上塗著蘋果醬,以便揶揄的說,「看來計劃有變。人們常說,打擾情人的約會,天誅地滅。」然後放下麵包片,喝了一大口黑咖啡。
「你不想看看他?」沙夏把手機放回口袋,皺著眉頭喝著口味奇特的紅茶。
阿南克驚訝的挑起眉毛,「菲又不是我的情人。」
「我和你有約在先,而且你沒開自己的車出來,難道你要搭地鐵?」沙夏歎了口氣。
「那你把我扔到鬧區,約會結束後再來接我?」阿南克一幅不可置信的樣子,還配合著睜大了眼睛。「早讓你開我的標緻出來了。」
沙夏想了想,「去接菲。一起買咖啡杯。然後送你回來,我們再順路去科普利廣場。」沙夏一邊說,一邊招手叫來招待,付清了早餐的帳單。
阿南克摸摸自己的口袋,長長的歎口氣,「在我沒有帶錢包的情況下,我承認,你說的都對。」
沙夏還記得,在從查理三明治店到自己公寓的路上,阿南克只說了幾句話,「科普利廣場?那的三一教堂很漂亮,對了,每年的同性戀遊行也從那裡開始……。」以及,「我建議哈佛大學植物館,那裡的玻璃花植物很美麗,獨一無二。」沙夏當時一直在笑,因為他發現阿南克其實是很想看看他的菲的。首先,阿南克的確沒有帶錢包,他根本不用錢包,沙夏看著他把信用卡和現金塞到口袋裡的,褲子的口袋裡;還有,他熱衷於建議他們的情侶約會路線。這傢伙,有時候,就是不太肯直截了當。犯罪小說家的職業病,當然。
菲給了沙夏一個擁吻,當沙夏和菲一起走回車的時候,沙夏發現阿南克已經體貼的換到了後面的座位上,他還很禮貌的和菲打招呼,甚至少見的做了自我介紹。沙夏看著這個彬彬有禮的阿南克有點想笑。但沙夏沒有想到,隨後,阿南克和菲就因為咖啡杯的花紋……
當時……菲高興的喊著,「沙夏,沙夏,這套玫瑰花紋的咖啡杯很好看。」菲站在瓷器櫃架旁,指著一套環繞著玫瑰花蕾的咖啡杯興奮的建議。
阿南克則盯著一套鼠尾草花紋的咖啡杯,很滿意的點著頭。
「買這個啊,沙夏,這套很不錯。」菲笑得很快樂。
「鼠尾草,」阿南克指了指暗綠色,帶著一點青色的花紋,「英國骨瓷。讓我想起一個電影。《浮生若夢》。」
「啊?」沙夏摸了摸下巴,「那個倒霉的醫生?」
「他用鼠尾草葉花糖漿治療肺炎。」阿南克已經決定他該買的咖啡杯了。
菲看了看阿南克,又看向沙夏,「買咖啡杯不是為了喝咖啡嗎?玫瑰花的比較好看啊。沙夏也一定這麼認為。」
「玫瑰花比較好看。」菲很肯定。
「我買的是我的咖啡杯。」阿南克的聲音壓的很低,聽起來很平和。
菲有些困惑了,「我只是提個意見啊。」
「我走了。」阿南克禮貌的笑著,「再見。」
沙夏搖搖頭,看著阿南克離開,然後買了一套俄羅斯童話金雞圖案的咖啡杯,菲站在一旁,只問了一句,「這個圖案?」沙夏相信自己的語氣很肯定,「對啊,送給我上司的。」有時候,撒個小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上午的混亂就到這裡了。然後,一起在波士頓最古老的餐廳吃海鮮。在科普利廣場上,坐在噴泉水池旁,走過馬拉松大道,紅色和黃色的楓樹,龜兔的銅像在底下賽跑……一切都很完美。沙夏總結,但一切又都有些……沙夏沒有繼續想,就像阿南克小說中的感覺,有些掩藏在字裡行間的猶豫和決心,是我的,還是菲的……側過頭,看著菲的睡臉,沙夏不知道自己感覺到的是誰的疲憊。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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