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在我剛過十歲周歲時的事情了。
那一年的夏日,出奇的炙熱,偶爾來往車輛人影的柏油道路上,隱約還能看見升騰的蒸氣。大人掛在嘴邊的說著:這一年真是最熱的時候啊。
於是我也記得,是在度過這種天氣的日子裡,我總會在滿身淋汗的情況下,脫去上衣跟芯瑜一起到河邊玩耍。
也是在這麼一個讓人無法忍受的季節裡,空從我想像中美好繁華的都市搬到了這個純樸的鄉下。
在這個稱不上大的小鄉下,來往流通最快的小道消息。前幾天開始就聽到爸爸媽媽跟鄰居的阿姨閒聊著即將到來的一家人,使得我在不知不覺間跟著留意起來。
午後的時間,在家裡的客廳玩遊戲的我跟芯瑜聽見外頭工人引導車子停下還有發動引擎的馬達聲,吵吵鬧鬧之下決定偷偷躲在窗邊,瞧瞧看是不是就是我們心中的猜測成真了。
兩個人明明不是做虧心事卻仍一副膽小的模樣輪流探出頭查看。又急迫的按著對方想詢問報告所見的景況。
一連串貨櫃車上的箱子被來往的工人一樣接一樣搬進對面的透天厝裡,爸爸媽媽早已滿腔熱心的到附近幫忙。
我也能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雜貨店的阿誠叔叔,服飾店的廣佳阿姨,鄉下人最讓人親切的,不就是這麼一腔的熱心嗎?
過沒多久,又駛來一台感覺好名貴的轎車。從裡頭走出的是一位英俊高挺的男人,還有一名長得溫柔婉約的女人。
他們就像王子跟公主一樣。芯瑜這麼說著,她總是很喜歡老師所說的童話故事裡的那些情節。我覺得他們應該是對夫妻吧。就跟爸爸和媽媽的關係是一樣的。
因為那男人的手一直攬著那女人纖細的肩膀。他們笑得好開心好溫柔。和附近的人一下就聊得很開心。
是的,有人搬進來了。跟消息說的一模一樣。
芯瑜的眼睛好明亮,她的臉頰紅撲撲的,興沖沖告訴我看來是來了個不得了的人物。
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們真的很單純,只是來了這麼幾個跟自己素昧平生的人,就會因為外在的樣子而先去斷定應該會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以管窺天,就認為看見全世界的面貌。
一有個超出我們所認知的,就覺得非常特別。
我小心翼翼的把頭揚高,雙手攀著窗邊努力想要探得遠一點卻又把動作做得很笨拙。
當我企圖看得更清楚一點而有些耐不住性子時,那台轎車裡又走出一個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沒錯,那就是空。
但當時的空特別,因為他顯然不像在場的每一個人。那麼快樂而舒適的氛圍,不在他的身旁。
在他小小的臉上,表情充滿糾結苦悶,顯然是哭過一場的紅眼睛不時狠狠的瞪向那對夫妻,然後又扭頭用著想要殺死人的眼神看著那棟透天厝。
他不開心,也不快樂。
但他長得真好看,白白嫩嫩的,眼睛好漂亮,嘴唇也很好看,我不知道怎麼去琢磨我所看到的這一個人,年齡甚小的我只知道,反正綜觀起來,就是很好看就對了。
空低頭踢著草堆旁的石子,很用力,把那雙純白的鞋沾得滿是泥土。
他對這兒並沒有多少好感。
但是,我並不了解原因。從小就在這片鄉下長大的我,是打從心底的喜歡這裡的啊。
所以我並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討厭這兒?
空的動作越來越細碎而煩躁,當我不小心就陷入了自己的掙扎之中,過了限定的時間連芯瑜急躁的拉了拉我的手都沒有回過神來。
「阿楓,換我啦!換我看了!」
在這一瞬間,我已經放棄再去思考時乖乖的和芯瑜換手時,空卻有所感應的,忽然正面抬起首迎向窗口的位置,我們的視線不可思議的相撞在一起。
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啊。可是好討厭,經過這麼一對視裡,他的眼睛散發著滿滿的討厭跟排斥。
他討厭,可是我也討厭他這雙眼睛。
空漠然轉開了自己的頭。
芯瑜再次拉了拉我的衣角,這次更用力了一些,她示意我蹲下。我聽話的蹲下。
她噘著嘴指控著我是怎麼一回事,我嘻皮笑臉的帶過,但在腦子裡,空的表情還在轉啊轉的。
我覺得莫名其妙。
想著怎麼會搬來這種怪傢伙?
壓根沒有注意到因為被我誇大的敘述的靠在我身邊現在正以跟我同樣的動作正窺視著外頭大人的一舉一動的芯瑜,睜著那雙靈秀的大眼,注視著不願意坦然的空。
她很認真的注視著。她很好奇。
可是,我真恨當時的自己沒有注意到。不,應該說,我根本就不應該跟她看窗外的。
當時的我,就跟芯瑜一樣,腦子裡都是空。
然而,在空搬來沒幾天之後,班上就傳出即將來一個轉學生的騷動。炸成了一團。
同學們竊竊私語的猜測著。是男生嗎?還是女生呢?長得是什麼樣子呢?
這一切的猜測聽在耳裡讓我有了一個底,坐在位置上的我馬上就聯想到可能是那個擺臭臉的少年藍圖。
不禁忍不住的暗叫起倒霉,想問問芯瑜還記不記得,而當我轉過頭,卻只見她僅僅揚著粉色的嘴角,眼底明亮的看著為了即將到來的轉學生而興奮不已的同學們。
芯瑜,也很期待。
從那個時候開始,漸漸有所意識的我,開始發覺到,生活上的一切,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模樣。
這一次的猜測沒有錯,應該也是八九不離十的。傳說中的轉學生真是那少年。可當站在講台上時他依然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他只說他叫空,葉柏空。
很多人起初都試著跟他相處,玩遊戲時也會找他。可是慢慢的,在空無差別的總是冷面拒絕以後,有人開始說他是驕傲、是自閉,試圖跟他靠近的人都在被他賞過冷臉後轉成了對他不滿的一方。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單純的很可怕。喜歡是喜歡,討厭是討厭。
一個月以後,空理所當然成了班上的討厭鬼。
然而,在這其中,唯一對待他始終不一樣的人便是芯瑜。她總不厭其煩的一直接近空,彷彿把空的冰冷當成空氣。
她不是唯一一個嘗試過靠近空的人,卻是唯一一個能夠持續到最後的人。
我再笨,也都知道,空的存在,對芯瑜而言,並不一樣。
而這不一樣,我無法得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是為什麼開始。所以我根本無法阻止。
我曾問過芯瑜為什麼,她只是笑得甜蜜而動人,和我說她只是很想和空當朋友。
我不滿,不高興,那是種天生的直覺,我覺得,自己就要快失去芯瑜了。
我跟芯瑜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從小到大我們總是很親近。
可是在這樣子我完全不會掩飾自己的不滿而她也不掩飾自己的喜歡之下,空成了我們矛盾的理由。
芯瑜不再主動找我。每當我回頭時,她總是站在空的身邊。
我害怕。
怕一切有了改變。
我害怕。怕死了。
於是我開始想辦法試圖找空的麻煩。明的、暗的,都來。
我知道這行為在芯瑜眼中有多麼幼稚。她也徹底因此和我鬧翻。
她說:「魏楓,你真沒有肚量!就不能好好包容他人!」可是,芯瑜,不是我沒有肚量啊。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妳被搶走。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當我和同學們包圍著空時,芯瑜直挺著肩膀站在空的身邊,她說:「魏楓,我真的很噁心你!」
而我只是笑笑的聳著肩膀,我說沒關係,我不差妳這一個朋友。
我知道這樣子真的很極端,很活該,可是我忍不住的就是那一身滿腔的不甘心。
空冷眼的看著我,他就是鄙視著我。
我最討厭最討厭的,就是他那種眼神。
他只是一個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子,為什麼就會那麼令人討厭呢?
那一天的傍晚,當大家都離開了以後。我獨自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忍不住
愣愣的看著芯瑜的坐位,很空蕩,我卻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敢正視。因為當她真人站在面前時,我會口不擇言無法真正的面對她。我討厭空,討厭芯瑜,
但我更討厭自己。
我覺得明明還是有點陽光的那個午後,並不能稱得上是我以往所體會的任何一個午後,它很冷。它使我從外而內的感到冰冷。
我跟芯瑜已經到了完全不說話的地步。
幾次當我靠近時,她就抬起下巴,像是孔雀一樣的離開我。我把這些無措跟無助都壓抑成了怒氣,加倍的發洩在空的身上。
我不惜找著身邊的幾個好友,一起盡所能的欺負空。
他們兩個也很倔強,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成了一國,居然就和班上槓上。
明明就不值得這樣對待一個全世界,可是我卻看著更加的難受。
人數仗多的我們,看來最為強勢。但其實需要他們之間一個堅定的眼神,就可以把一切主謀的我,殺得體無完膚。
我失去了誰?
每當看著芯瑜為了空和她昔日的朋友吵架,我都會問,值得嗎?在心底說的話,說出口只剩下傷人的刀刃。
想要抓著芯瑜的手,我想跟她道歉,想跟她一起玩。可是我卻逐漸的都在推開她。
空和芯瑜回家的路上,肩並肩走在一起。
我也才意識到,當我想要拆開他們,當我想要讓他們走進兩個世界,卻悲哀的成為了他們感情的催化劑,悲哀的只是把他們貼得更緊。
也是在這一刻,無助的看著他們的我,很明確很明確的有了認輸的感覺。
我是真的失去芯瑜了。
不因其他人,就因自己。
這種糟糕的情況延續到國中,重新分班後我跟芯瑜還是待在同間教室,但空到了隔壁班。
國小的一群徹底被打散,空也許是因為芯瑜的關係變得開朗了起來,會笑了,和新班上的人相處得很好。
而我卻漸漸的因為這孩子氣的行為在越來越懂得思考的同儕之間變得無理取鬧,不可理喻。
我也不曉得算不算是自我放逐,我知道,他們說的那些話,大人的種種諷刺教誨,我心裡早就有聲音在告訴我。
可是我刻意。我故意。
在國中時,我和空的角色對換,反而我便成了總是落單的那一個。自己一個。再也沒人等我,陪我。
而我開始習慣這種情況,安安靜靜的,什麼都不再試著去做。什麼都不想再去看。
當過去的朋友問我,魏楓,你是不是變得乖了?
是阿,我也好愕然,但是我終於發現怎麼去形容。我想,我只是,乖了。
而我也只是,享受了。
自從和芯瑜決裂後,我開始養成了跑圖書館看書的情況。把自己埋在書本的世界裡,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不完美的現實。
這也在無意之間提升了我的成績,國小時總是吊車尾的我,居然變成了榜上的絕對榜首。
這一點爸爸媽媽都很開心,他們都會問我:學習怎麼樣了?要繼續加油喔!以後要考個好一點的高中!他們這樣說,這樣問,他們看見成績單上的成績。而我也開始以成績建造跟他們之間的橋梁。
國三那一年的暑假,考完基測的我們,都在為自己的未來考慮。
某一天當我走出圖書館的時候,我瞥見一群看起來就是不良份子的人蹲在角落滴滴姑姑的說著話,通常這種情況就是快走別讓自己和他們有機會扯上關係,所以我眼也不斜的就準備邁步離開。
但沒多久我就聽見有個孩子害怕的求救聲,我看見大概才國一的女孩子被困在那群混混之間,她的臉上布滿著害怕的情緒。她的臉上都是淚水。
我愣了一下,本來冷漠的腳步變得遲鈍起來。最後,我大叫了一聲:「警察來了!」
很大聲很大聲,很久我都沒有再這樣叫過了。結果那群混混慌忙了一下,但其中一個人很快的就發現到是只是我的故布疑陣,馬上就指著我叫我站著!
我當然不是笨蛋。馬上拔腿就跑了。知覺在危險時就會變得很靈敏。可是後頭卻不斷傳來窸窸率率的腳步聲,就算刻意要壓低還是很明顯。接近、逼近。
我回頭瞄了一眼,果真是剛剛看見的那群不良份子。他們什麼也不管就殺氣滿滿的朝我衝來。
手上還都拿著鐵棒、棍子之類的,打下去絕對不是不會只是青青紫紫就能解決的。
我忍不住咒罵了聲。一直叫自己跑得快一點啊。快一點啊。
雙腳真的很沒用。
最後還是被他們逼到了死路。那嗜血的表情讓人馬上就能察覺出意圖,我無計可施只得空手應付。
我只學過空手道幾年。一身皮毛功夫對付一個人、兩個人也許還可以,但當有三個人、四個人甚至更多的時候,那就叫寡不敵眾。
如下雨般密集的痛擊,意識漸漸模糊到分不清是哪裡比較疼。可是我不後悔自己幹這種事情,只是在想,那個小女孩,應該成功跑掉了吧?
如果還忘記逃跑,那我也算是白挨了。可是,我想正常人應該不會遲鈍成這樣的吧。
胡思亂想了起來,我不在意,不在意。我在幹嘛呢?我都覺得我生命只是在到學校的霸菱及回家後的拼命閱讀之間取得一個平衡的點。
雖然挺搖搖欲墜的。我安於這樣,我無所謂。
……
……
……
真的……
是這樣嗎?
冷漠而空虛的臉龐晃過腦海,芯瑜的無力,她隱隱約約的害怕跟選擇。空的忽視跟開朗的面貌。
慘叫聲震破了耳膜──我緊咬著嘴唇所以絕對不是我所發出的,當我睜開眼時,看見那群不良份子。
我勉強的抬起頭,一抹人影在眼前的人群中穿梭,動作敏捷,出手的第一拳就讓人爬也爬不起來。
明明也挨了好幾下,卻還無動於衷解決那群不良份子。
不消幾分鐘的時間,站著的人只剩我和他了。
我深深的呼吸一口。
「……」
「……」
既然都已經是那麼多次了,重新上演而已,你也選擇不去理會。你也沒有必要理會。那麼這一次,也只是嚴重點,何必自己跳出來呢?
我想問這些話。但空微倚靠在骯髒的牆面,他用腳輕輕的踢了踢倒在腳旁的人,就跟當年厭惡著臉的模樣一樣。
「沒有能力還想要保護他人的行為,是最白癡的。」
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冷冷的道。
我沒有說話。沒力氣說話了。他只是突發的善心。腦子斷一根所做的舉動。
「沒必要用那麼仇視的眼神看我吧。」
你不也總口出惡言嗎?
「魏楓,你怎麼還是這麼幼稚。」
我知道啊。
看著他接著緊蹙的眉頭,粗魯舉起手用拇指擦過流血的嘴角的動作,我懷疑他不是沒感覺到痛,而是打完之後才覺得痛。
低頭撿起因為打鬥中被扔到一邊的背包,看見空還在身旁站著。從裡面拿出很皺的OK蹦,猶豫了一下,拿給他。
「醜死了。」他喃喃著。接手。我翻了他一個白眼。我想我也只是腦筋斷一根了。被打到神志不清了。
「你還很氣我跟芯瑜?」
「干你屁事。」
「你真小氣。」他一邊把OK繃貼在嘴角,淡漠的說:「你不過就因為失去了個人。
至於嗎?你不過就是氣芯瑜沒有像國小那樣跳出來,至於嗎?魏楓,都這麼久了,你還這麼氣,是你自己的問題吧。」
這種感覺就是,贏了自己的人在眼前還在跟你說著,你已經很努力了,很棒哦。讓人厭惡的感覺。
我沒有回應他。我沉默的看著他。
手忽然被抓著,力道大道壓痛我的傷口。一雙幽暗的黑眸靜靜盯著我,噙著不屑:「別再逞強了。」
我頓時顫抖,「滾。」身上的疼痛,一時之間忘了理智之下想要打他的動作,讓整個人差點難看的癱軟。
我用力甩開他,耍狠瞪著他。
「你到底要幹嘛?忽然的幫我,忽然的跟我講這些,你到底要幹嘛?」
他聳聳肩,退開幾步手環著胸。
「魏楓,給個機會吧。」他說。然後什麼表情都褪掉。
「我知道你還很在乎芯瑜,給個機會和好吧。前幾天基測成績出來了,你跟芯瑜的高中志願不同,你也準備離開這裡,那麼,你真的不想把握最後一段時間嗎?」
……
我愣愣的看著他。毫無反擊之力。狠狠的戳穿我極力想保護的泡沫。
空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從小就長得一副好皮相的他,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脫去稚氣後的臉龐顯得更加俊美。
明明在我印象中他還矮了我半顆頭,如今我的頭卻只到他的肩膀。越來越像是童話故事裡王子的他,收拾了一身的銳氣,只為他心心念念守護著的公主。
真是稱職的王子。
「走吧,我送你去坐車。」他勾起了笑容,滿面戲謔。看出我的動搖。
我說不要。我已經無法像國小那樣,壓制著他。所以,不知不覺的,我也只剩下逃避一途。
沒從打算跟空有過太多的交集,我沒有再搭理他,撐著牆走。
空挑挑眉。他緩步走到我身邊,看他蹲下來伸出手,我一個激靈,馬上意識到他要幹嘛。
我把他的手打掉,卻又再次因為牽到傷口而呲牙裂嘴:「走開!」
他哼了一聲,臉色已經開始不耐煩起來:「你先回答我啊。」
莫名其妙。
根本就是強制。我跟他大眼瞪小眼許久,想要繞路走他馬上就挺直身子不讓。
我就跟他耗。
他抓過我的手放到他肩上,力道輕柔。我亂動起來,他直接拋了一句:「你再動我就直接打昏你。」讓我沒了聲,恨恨的瞪著他。
和他頭一次靠這麼近。對於當初他的如刀般傷透人的冷漠我心有餘悸。可是他變得真多。
這樣說好像也不對,我也沒試著了解過他。所以根本不知道他本來該是什麼樣子。
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年來,是芯瑜改變了他。他跟芯瑜給人的感覺,變得很相似。
空扶著我到路旁,我就把他推開。但該有的禮貌我還記得。彆扭的一句和他道過謝以後,叫了一台計程車,他沒再為難。
只是,在我即將把門關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把門按住,低下頭,笑容明亮:「欸,當個朋友吧。給個回答啊。」
「……。」
我沒回答,只是皺著眉看著他。他的笑意依舊,卻是認真的:「我不想繼續和你鬧下去了。我也不在意。可是芯瑜她,很想和你和好。」
說到底,全是滿滿的為了芯瑜。
而我何嘗不是也很想和她和好,我甚至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懷念從前跟她在一起的時光。
他是如何忽然的主動無所謂,他的提醒是一根根插入我腦子提醒著我的痛的針。
我沒有回答。關了車門就跟司機說了地址。
空的身影一直到車子拐彎,才消失在後照鏡裡。
當天晚上,我收到了芯瑜的電話。電話的一開始,她就著急的問我身體怎麼樣了。
我乾澀的跟她說我沒事。在我們都沉默的很久以後,她忽然哭了。哭了起來。對不起,還有想念我。這些話都是致命的武器。
她說著這幾年來我沒從細膩注意過的關於我的。她細膩的、無力的細數我沒跟她一起度過的那幾年。
於是,我認輸了。我鬆了口。我跟她說:「知道了。」
不是為了誰。不再為了誰。不過十幾歲輕狂的我們,裝大人也只會裝得四不像。
我認輸。
自由的同時過於自由。也是很寂寞的一件事情。
隔天芯瑜主動來找我說話,當我溫和著回應她時,她又哭了,衝過來抱著我,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也在她充斥著女孩子自然香氣的擁抱笑著笑著紅了眼眶。她掰下我過於僵化的外殼,觸碰裡頭毫無反抗的力量的真實。
我沒有過問太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過程中,空站在一邊。眼神輕淡,跟水一樣。
芯瑜拉著我們兩個人的手握住。她說,這一次一定要變成好朋友。於是空笑了。看不出什麼就只是笑的笑。
我也笑。不知道怎麼面對一切只能傻笑的笑。
但是,不管怎麼樣。笑是很有用的東西。每一個人,即使再怎麼樣,也都還是笑著的時候最好看,包括空也是。
可是,答應了和空說要做朋友。
我們之間,卻延伸出了一種只比陌生人再好一點的關係。對上眼時禮貌的笑一笑,想到的時候慰問一下對話。
我依然沒有更深入,沒這樣子的選擇,他也很禮貌的對我。那一次意外的衝突下,他冰冷的眼神,我再也沒看過幾次。
填好了志願交上去了以後,國中的旅程也算是看見終點的位置。芯瑜跟她的家人因為志願的關係而吵得天翻地覆。
最嚴重的時候,我跟空總是陪著她從白晝到黑夜的。
第一次我跟芯瑜嘗試喝酒也是在那個期間。我們的第一口總是忍不住難喝的吐舌頭。空卻習以為常。
他說他國小時第一次碰的酒還比這個烈。我忍不住斜眼看他。他發現就笑了起來:「幹嘛?而且還很誇張。我第一次跟人接吻也是在那個時候。」
「你跟人親過了!?」
「……!?」
芯瑜跟我都清醒過來。芯瑜錯愕的問。她好像有點落寞。空點點頭,隨意的說:「還是個男的。被強抓著親上的。」
……
……
「哈哈哈哈哈哈哈!」
爆笑聲是我跟芯瑜同時發起的。空嘖了口。耳根有點紅的怒罵我們:「笑個頭啦。」
芯瑜聞言癟癟嘴,眼角下彎,一副委屈的口吻:「以為你的初吻是要給我的欸。」
空挑起眉,有點這就是他所希望的那種感覺。
「來啊。現再來一個我們可以當作初吻。」
芯瑜搖搖頭,任性的忽然抓過我的肩膀抱著我,往我嘴上親了一下。只是淺淺的嘴唇貼了一下而已。她的臉頰暈紅。「我才不要,我要給另一個重要的人哩!哈哈哈!」
我還沒從事情中回過神來。這都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只聽見空無奈的笑聲,跟芯瑜任性的笑聲摻雜在一起。
我們懵懵懂懂迎接了國中的畢業。
國中的學校除了讓人煩悶的考試之外,總是會在課餘的時間替我們安排許許多多不同的活動。
而這所學校的傳統便是在畢業典禮前一天,會替我們這些即將畢業的學子辦一場舞會,讓我們在最後能夠玩得盡興。舞會的規定是必須穿著正式的衣服去。
我對這方面特別沒轍更沒興趣。會選擇參加也只是想省一頓晚餐的錢而已。但我也慶幸那時候的自己有去,要不鐵定會後悔。
那一天當晚的芯瑜特別漂亮,換上了小禮服,挽起頭髮畫上淡妝,不敢相信一個小時候總和我在泥巴裡滾互抓對方頭髮的女孩子居然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女。
班上的女生也是,男生穿上西裝也變得跟個大人一樣。這一晚的我們,像是提早舉行了成年式。用稚嫩的面容去穿著大人的禮服。
空穿上一件剪裁得宜的西裝也稍微用髮膠撩起了頭髮,他們兩個人一出現就吸引好多人的目光。
看起來多麼速配。
而我一看見,便故意插入他們之間,執意破壞他們這種讓人不爽的平衡。
我不想看見他們就像天生就該如此般連站在一起都讓人欣羨。這不該是現在的模樣。我,也在靠近他們。
所以,我……也只是在保護自己罷了。
芯瑜對我稱讚的說:「今天真好看。」她的語氣很真誠。一手還孩子氣的朝我比起大拇指。
我不好意思的笑起來,那些打結的地方瞬間也跟著煙消雲散:「謝謝。」墨黑的眸子直直望著我。
側過頭的時候,無法的逃避的就刺到心中最深處的地方。
──怦。
「猴子也有點人樣了。」
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帶笑。我瞪了他一眼。
隨著悠揚的音樂在耳邊輕輕響起,四周的人紛紛都邀請了舞伴走入會場。我再次看向芯瑜,想要脫出口的話卻一下都擠在喉頭,發不出聲音。
空伸出了手放到芯瑜面前,紳士的微彎下腰等待,芯瑜羞澀的笑了。
兩個人的手在我眼前交疊。靠近的兩道身子,耳鬢貼近的臉龐,世界上最美的畫面莫過於就是如此。
我選擇轉身離開這個舞台。在這裡,我無法向外界傾訴。
因為就連自己也都混亂不已。只是我有種糟糕的預感,這種未知的感覺,不想也不能再繼續了解下去。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出現一個足以徹底把我、芯瑜,抑或是空都拖入深淵的改變。什麼都不想要想了。
重新提起興致走到食物一區夾了好多食物。旁邊有供人方便的桌椅。放了好幾盤幾乎塞滿整個桌面,才坐到了椅子上。
大快朵頤的同時,忽然聽見一道驚叫聲。
「挖賽!你的食量真驚人!居然吃得下這麼多!」
我沒有理會,繼續吃自己的。
但那人沒死心,他直接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抓住我的手,很好奇的看著我:「你的胃是無底洞嗎?」
被整個完全干擾到的我不耐煩的從食物中抬起頭。首先是口白牙閃耀著,嗯,平常的衛生做得很好。
再往上看去,稚氣的五官,皮膚白皙,眉眼清秀,標準的書生型人物啊。
一點也溫文儒雅,未免太過自來熟了點。
「你是誰?」
「喔喔、忘了自己我介紹一下,我叫藍紀雲。是三班的,你好──」
那張笑臉燦爛親和。
「哦,我是魏楓。」不著痕跡脫離他的手,繼續動刀叉分解盤子裡的肉。
但藍紀雲沒有因為我的疏遠而打退堂鼓,他依然一副自我興奮的模樣:
「魏楓你好厲害喔!吃那麼多東西!哪像我……吃一點就覺得很脹了。而且很容易就胃痛勒。」
「我媽都說,吃的多才是男人的表現啊!」
他氣勢軒昂。
我沒有說話。已經不想跟這怪人說話。
埋頭繼續享受的同時,把他當隱形人。
他依然吱吱喳喳的宣導食物分量和男人價值的歪理。直到我快受不了而遠處剛好有人喊著她的名字要他過去幫忙,我鬆了口氣。
但他和我要了連絡方式。我不願意給,惡劣的隨口編了幾個給他,只見他心滿意足的離開。
音樂已經過了三首。肚子吃飽,我也想離開了。舞台上的樂團來了好幾個,這時候的氣氛被炒到最嗨。
人聲鼎沸。大家的精神被推到最高點。
結果還沒踏出會場幾步,就看見芯瑜急忙跑過來,穿著高跟鞋居然還不知道要小心點。我很怕她會跌倒。
「魏楓!等等!」
我耐心的等她平緩了自己的呼吸,「怎麼了?」
「你還沒跳舞吧!」芯瑜的眼中折射出與藍紀雲相似的微光。我好像就能預料夏一句。
「這是活動裡最好玩的!絕對不可以缺席喔!」
我聞言無語。
只想告訴她這裡有誰會想跟我跳?因為性格的緣故,我曾被冠上孤僻男的封號,有哪個女生願意跟這樣的我跳舞?
可是……看著芯瑜彎起的眉型,還有美麗的微笑,我可以說……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在邀請我……一起跳支舞?
是嗎?
芯瑜接上下一句:「唔……可是我肚子也餓了,沒力氣再跳了,啊,這樣好了──」
皺起俏臉,沒理會我僵掉的臉,自顧像想到了什麼般,朝著另一邊揮了揮手:「魏楓就和阿空一起跳好了!」
她很滿意這個主意。
我整個人像石化了一樣。從芯瑜揮手的方向看見有人緩緩走了過來,不用猜就知道是空。
芯瑜和他重複了一次剛剛和我的對話。我以為空會拒絕。沒想到他只是在聽完後抿了抿嘴,扭頭看了我幾秒後,淡淡的道:「我無所謂。」
你妹的無所謂,老子有所謂啊!
「我……我和他都是男的……」
尷尬的陳述關鍵的事實,芯瑜卻只是抿了抿紅唇,忿忿的反駁我:「有什麼關係?有誰敢講話?去跳吧!」
那副期待的模樣。第一次讓我覺得恐懼。
我向後退開幾步,腦袋還在運轉著拒絕的說法時,一隻手忽然橫過眼前攬住我的肩膀,明明外觀看來纖細的手居然有著制裁的力量,掙也掙不開。他總是這麼自我。
空抓著我就逕自走入跳舞的會場。
「你要討芯瑜歡芯也不用這樣!」就在他一手撫上我的腰,另隻手牽著我的當下,我整個火氣都上來……瞪著他,臉上發熱。因為已經感受到四周的人紛紛遞來的眼光。
如果說這是我所願意的,像剛剛吃東西那樣,那我怎麼也都不在意。可是這種事情,明明兩個人都會反感,也不合常理,為什麼還要做來羞辱自己?
「你很吵欸。」空不理會我的抗議,不痛不癢的睨了我一眼。我氣得很,面子什麼的也都沒了。既然沒法自己掙脫,乾脆讓自己的身子僵著不動。
空拉了幾回後無果以後皺起眉,正當我還在得意洋洋時,腰上一緊,手上用力。
他抓著我整個人和我撞在一起。胸膛貼著胸膛,臉不過幾公分的距離,連彼此的鼻息都可以感受到。
幹!
他冷笑著:「看你還能耍什麼花招。」
這不是空吧?不是我從小時候就開始鬥得要死那個不管怎樣總是一副面攤臉的空吧!這傢伙該不會是從外星球來的外星人?
「我男的欸,你不覺得很噁心嗎?」
我口不擇言。
空沒說話,抬起頭只能看見他緊抿的嘴唇。打在耳邊的呼吸溫熱說出來的話卻也清冷:「你是不是還討厭我?」心裡一顫,我怔怔的看向他。
他無奈的笑了笑,淡淡的說:「都說了,想和你當朋友。可總感覺,你對我還是有所忌憚。」
他的頭越來越低,直道靠在我肩上:「我不是開玩笑的。」嗓音嘶啞,有如誘惑。
我還是沒有應聲。可舞卻開始了。腦海一片空白。
只有從激烈轉為抒情的音樂在轉,空帶著我跳。期間不知被我踩到多少次,芯瑜就站在一邊,漂亮的臉上滿溢笑容。
還是和空跳了。那是第一次,我們有親密接觸。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被空那副在一支舞的時間裡,若有似無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假面的柔弱軟了心。莫名其妙的催使我主動起來。
肯一次的,認真的、真正的、接近他。
升上高中的暑假,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在我到其他縣市讀書之前,芯瑜幾乎每個星期都會邀我和空三個人一起出去玩。
去哪裡都好,遊樂園也好,什麼都好。一連串的活動,讓我和他們兩個更加快速的貼合。從一開始最初的兩個人,到後來的一個人,一直到現在,三個人。
我們去泡了溫泉。很舒適的氣息,也許就讓我整個人都暈頭轉向。
我跟空一起泡湯時,我看著他在起霧的景色中帶著模糊的側臉,聽著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突兀的問了他:「你討厭我嗎?」
空沒預料到我會這樣問。他怔了一下。我猶豫要不要把說出口的話當作玩笑的帶過,可是卻也做不出任何舉動。
戰戰兢兢。直到空認真回答了我。
「不。我不討厭你。」
他笑了一下。眼睛裡有我恍然的身影。
被拋得好遠好遠。我想起芯瑜細數著國中三年裡的那些話時,我刻意不去注意不去感受的,她卻昭然若揭的掀開的那些秘密。
「阿空比我,還要在意阿楓的。」
空伸手摸摸我的頭。
崩壞的開始。
情感來得莫名其妙。喜歡討厭。就跟以前一樣。來得莫名其妙又執著。
但……
但是……
根本就、
不應該開始的。
我為什麼,沒有早點扼殺呢。
親手扼殺的話,一定,就不會發生那些事情了。
暑假快結束前,關係已經變得比以前還好。我指的是我跟空。親密的程度越來越無法控制。
去籃球場玩時,那傢伙喜歡拉著我。看著我喝水,又會一把搶過去喝。
我們會偶爾自己約出來玩,最遠時也曾經到其他縣市過夜。我染上了習慣。他也不去改變。
芯瑜感覺出來了,她只有說:那真好啊。你們真的變成了朋友了。
玩的時候一起玩、難過的時候一起難過。我以為能一直這樣。但沒想到,就在我即將北上前幾天,空跟芯瑜告白了。
但芯瑜沒有答應。她說想要維持現在的關係。空告訴了我這件事情,把我約了出去,一路上他騎著重機載著我飆車,我被嚇得緊緊抱住他。
我們去看了日出,他一整夜裡,只說過兩句話。
「我其實,也沒那麼喜歡她。」
「外套穿上吧。謝謝你。」這是他把自己的外套丟給我叫我穿上時穿的。
也是在那一晚,我們互相擁抱。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的。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被空抱在懷裡。靠著他。
被他從後頭緊緊的用雙手擁抱。無法不去感受的體溫。無法不去忽略的氣味。
無法不好好的感受他這個人。
他那麼冷靜的模樣,讓我害怕。
魏楓,謝謝你。他送我回家時,又重複說了這麼一次。慎重而平靜的。
空輕輕的撫了我的臉,在我額頭上落下一吻。
開學之後生活繁忙了很多,高中並不是想像中的好混。
芯瑜和我都有家庭上的壓力,所以我們為了要把成績維持在前段總會選擇晚自習,也常整天的時間拿來和書本為伍。一整天下來能連絡彼此的時間並不多。
但相較於我們,空對學習反而沒有什麼壓力。
他的風采在體育上特別的出頭。田徑、籃球、游泳,這些都好。每每只要他出賽,他的學校必定可以抱回一座座榮耀的獎杯。我一直都知道,他是個天生的體育選手。
擁有很好的身體。未來也能夠以保送進入大學。
空總是固定兩個星期找我一次。他說他把我的時間給預訂了。當他來了那兩天周末時,我們會一起做很多事情。他會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身邊的朋友問我他是誰時,他也總愛說笑他是我男朋友。
我沒有多打聽他跟芯瑜的情況。跟空在一起的日子裡,先忘卻了原本的意義的是我。
我沒有去注意到芯瑜越漸頻繁打來的電話,沒有去注意每一次見面時她臉上越來越黯淡的眼神。
錯開了生活以後,我變得只沉迷在兩個人相處的世界裡。
……
……
後來──
芯瑜自殺了。
被人送進了醫院。救了回來。芯瑜她,長期被學校的人霸菱。
當接到這個消息時,我的腦海裡居然只有覺得:啊、果然還是到了。我早該知道,當我們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之間慢慢被錯開,想要談什麼時總會搭不上話題,接著會有一天……當我跟當初的芯瑜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時……
我忽然回想起,某一次當我苦讀著英文的報告時,芯瑜忽然來我家和我說她和空吵架了。
哭得很傷心很傷心,眼睛都腫了。我安慰她。可是她還是好傷心。最後她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現在想想,總是因為空,我才會發現到芯瑜我從來沒看見的那一面。
手機上跳出空的號碼,我按掉了。慌忙無措的。按掉了。可是沒多久,又打來了一次。
第三次。
第四次。
我接起來了,但那一頭的人卻不是空,而是另一道聲音,急急忙忙的跟我說空喝醉了。
我沒有講話,盯著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
「你們現在在海邊嗎?」聽見另一頭隱隱約約的海浪聲,我詢問。
那一頭的人嗤笑了幾聲。「是啊,阿空這傢伙,他喝醉啦。現在在鬧酒瘋勒。你能帶他回去嗎?」他說了個地點。
「對不起,但我現在在其他縣市。」我淡淡的,不希望被人感覺到我希望的波滔洶湧。
「……我還要帶我馬子回家啊。」他無奈:「而且……他一直喊你的名字,魏楓。」
滴答。
「我知道了。我盡快趕過去。」
沒有了堅持,也說不出堅持。當我聽見最後那句話時,就不能再堅持自己。就連,想要讓自己用力抓住最後一條繩索的機會也沒有。
深淵。
我掛了電話,騎車趕往高鐵站。直接定了回去的票,一個小時以後,我到了。輾轉的借由計程車,到了海邊。
整個過程顯得匆忙而粗糙,根本來不及整理所有的思緒。
當我找到他們的身影走過去時,我看見另一個熟悉的身影。想起來了他就是當時畢業時被我整了的藍紀雲。
藍紀雲看見我也沒有很驚訝,他早就認出我。他兩眼泛淚的說他就快被女友給罵死了,我三條線,目送他跟她女友離開。
呆坐在沙灘上的空根本不在意是誰來了。就算我坐到了他旁邊,他眼也沒瞧。
他臉色冷峻,眼神酷寒。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時他的模樣。
誰也不肯理會,封閉自己的模樣。
「別喝了!」
我硬是搶走了他手上的罐子,他靜了幾秒,繼續從袋子裡拿出下一罐。然後我又伸手把他的罐子拿走,這次我連袋子也放得遠遠的。
空沒有生氣。他冷冷的凝視我,最後屈起腳,盯著不斷拍上岸的大海。
我低頭看了眼袋子,細數剩下幾罐。自己開了一罐,大口的喝了一口。我一向不喜歡喝酒。
即使嘗試過了,還是覺得很難喝。空不屑的笑了我一聲,拿出菸抽了起來。
全程他不說一句,卻足以殺了我。
我淡淡的問他:
「為什麼?」
「……」
「覺得愧疚嗎?對於芯瑜的事情。愧疚嗎?因為自己,所以不小心讓她陷入了痛苦當中。」
「……」
「你不是很喜歡她嗎?這樣子的你,卻忽視了她。卻沒有注意到她。難過嗎?討厭自己嗎?」
「……」
這些話說完,最難過的卻是我。
我大口的喘著氣,抽著氣都像是覺得無法呼吸。雙面刃握得越緊,血就會流得越猖狂。
這些話都是真的都是有所證據的。
可是我跟空都很清楚,主謀卻是我們兩個。芯瑜跟空吵架的那一次,她對我說過,她覺得我們兩個都很重要,任何一個她都失去不了。
很痛苦、很掙扎。
而她受傷了。
無法給她療傷,無法保護她,
以愛為名的凶手。
我試著把眼光放到眼前起伏的海浪上。
深藍的顏色,吞沒一個人最適合的顏色。
「……我啊,覺得三個人很好啊。」
輕輕的,只用我和空聽得到的音量。「我們不應該改變什麼。從兩個人到一個人,然後再變成三個人。明明就是最平衡的模樣了。」我很清楚的知道。
我在否定。
我在跟他狠毒的否定。
「我們誰也不應該更接近,三個人,不要變。」
不要變。
空的身子在顫抖,隨著我的話。儘管不明顯。他微微瞇起眼睛,如同眼前的大海。那般深沉:「你啊……根本搞不懂重點在哪吧?」
他發出了悲傷卻也透徹的笑聲:「我討厭你。我以為幸福可以因為我的強求留住,可是沒有。
我又錯了。
我一直都在重蹈覆轍。我……真的……很討厭你……」
我討厭自己。
說到這裡,他已然停頓。
我扭頭看他,他也睜大著眼睛盯著我。慢慢看著空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像是那一塊覆蓋了天空就要出現一場狂風暴雨的黑雲。
我的手被他抓住,來不及的反應,硬是把我整個人拉了起來。
空猙獰著面孔,眼神卻是想哭出來的悲傷。
「你說……到底誰重要?為了她,我主動找你,就想要她能再開心點笑。是啊,現在的她的確是恢復到從前了,可是卻也不是再那麼純粹的……只有我和她。你……也進來了。」
我一度怔直。迴盪在我和他之間的那些話,原來才是他心裡所想的。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很用力。冷笑著,笑不到眼底的,覺得兩個人有了同一個共識。
自己心中那些……道不清的情緒。趕緊消失吧。不見吧。
不要再出現了。
「我退出。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在那一瞬間是不是我也注定便成了第三個當事人我不清楚。可是這種咬破了唇卻還是忍受不了的難受,卻還是頭一次。
刺入骨髓的那番冷……在胸口不斷擴散、擴散……
不該存在於他們之間的。
從最開始的起點。我在想什麼?
李芯瑜、葉柏空這兩個人之間不該再有一個魏楓,早就結束了。
這些明明從一開始就知道……
但為什麼呢?
……
為什麼?
我可惡的,選擇沉淪。
空的手再次抓住我。力道幾乎可以將人捏碎。我攢著拳頭想打他卻只擦到他嘴邊,他嗤笑起來,忽然重擊在我的腹部。
我乾咳了好幾聲。兩個人扭打了起來,即使有人倒了下去還是撲上去繼續打。打到幾乎是靠著僅存的意志力在蠻幹。
打得很狼狽。
打得很破碎。
最後他狠狠的把我壓在身下。雙手撐在我頭的兩側,如同畢業前的那天的,他就把頭靠在我肩上,我感受的到他的喘息,聽得到他的心跳。
可是現在,兩個太過相似的畫面疊合在一起甚至有著其實是前一刻才發生的錯覺,就讓人覺得不堪而想哭。
疼得五臟六腑都彷彿快要裂開。
「滾。」
我擺出最冷漠的表情,最無情的語氣。空哼笑。他壓制著人時,很愛抓人的手。
被他這樣來回幾次後,我的兩隻手都可以看見被掐出紅痕。他忽視,抓著就扣在地上。
「魏楓……為什麼呢……」他喃喃的在低語,「你明明就沒資格……還闖入了我的生活……我……」
念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聲音全都消失了。萬籟俱寂。
只有他漸趨平緩的呼吸聲。
還有仿彿只是錯覺的,接吻的觸覺。
「……」
「……」
「……」
微微側過頭,看著和自己很靠近的面容,剛剛分離的雙唇。
……也是那雙唇,吐出了讓我這麼難過的話……
像把刀,每一字都是用力的對我劃上一刀。眼眶旁,灼熱得受不了啊。
把空推到一邊讓他躺好,我一個人在他身旁又坐了好久。有什麼不見光的東西浮出了台面壓也壓不住。
我恐懼我害怕……我……徒勞。
我無法再假裝,我們的伎倆那麼差也許早就有人看出來。
我……
待在海邊直到凌晨,日出的風景特別漂亮。就跟當時跟他一起看過的樣子。當第一道陽光劃破黑色的夜空,太陽東升,海浪靜靜的在拍打。
身旁的人有了動靜,囈語著。我看著他,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睛。那眸子不再留有昨晚那般的冷漠殘酷。
可是,事實卻是,昨晚的他,坦然向我說出真心話,才是真正的他。
真正的空。
我也準備好了。
「……魏楓?」
他一臉錯愕。
「……嗯。」
我疲倦的點點頭。沒有對他再說些什麼,也不想再說些什麼。
昨天的事情,他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對我而言,都不具任何意義。
不、就是因為它的意義很快的就要終結了,所以,不被記得也沒關係。
我站起來,拍拍自己黏在身上的飛塵:「醒了的話就趕快離開吧。」
空安靜一下,隨著我的動作起身。可腳步還有些虛浮,像隨時都要倒下去。
我看著想去扶他,可是四肢傳來的痛,還有空嘴邊那塊瘀青,還是讓我放棄了這個想法,站在原地。
我等他站直,平靜的啟口:「以後還是別再有交集了吧。」
「以後別繼續了吧。」
空又愣了。而且這次傻住的時間比較久。他蹙起眉不解的冷問我
「你說什麼?別鬧了。」
我笑了笑,無力:「沒在跟你鬧。」
空不作聲。
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瞪著我,欲言又止,有話沒說。
「……為什麼?」
他悶了好久,才擠出三個字。
我低頭端詳自己身上還有沒有沒撥掉的沙子,沒有太多情緒。
「不要繼續了。空,我害怕。你明明看得比我透徹啊。」
想了一下,我努力平靜的讓自己從嘴裡出來的話一字一句很清晰:「你明明,最在乎的人是芯瑜。」
空的肩膀驀地緊繃了起來,神情變得很難看。「呵呵……」我有聽見,但沒有回答他,因為他根本不是要我的回答。
我轉身快步離開。搭了計程車離開,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片海了,才讓司機先生停了下來。
我回頭過。
可是我知道不會有誰追過來。
之後,我跟空唯一有碰過面的唯一一次是當我去醫院探望芯瑜的時候。他坐在芯瑜的身旁,旁邊的好友鬧著空天天都過來。
他跟芯瑜正式交往了。
我笑得曖昧,然後我說恭喜。
恭喜啊。
從頭到尾只跟我對視了一次的空,一定可以明白的。
再後來,我很少見過他們兩個。芯瑜也不再主動找我。
我的生活圈裡,跟那個鄉下有關的,跟那段國中國小生涯連接起來的,也都消失了。
破破碎碎的,偶爾從臉書的訊息上看見他們的訊息時,我會愣好久,然後真心的點了讚。
跟現在的高中朋友處得還行,不近也不遠。這大概是我度過最平靜的高中生活。
但足夠滿足。升上高二前的兩個月全拿來準備段考。好不容易撐到結束也暫時能夠放鬆。高中第一次的園遊會即將來臨,這一次每個班都必須以異國風格為主題。採取積分制,沒有分年級的競爭。
再次打開手機,芯瑜找了我,她說,有從臉書上看到我們學校的園遊會要開始了,能來嗎?
能來嗎?她好客氣。
我說不用問的,這是開放的,想來,就來吧。
芯瑜鈴鐺的笑了幾聲。我們閒聊一下,很陌生適可而止的慰問了彼此。
多說幾句,都是奢望了。
班上決定玩動物扮裝,我……抽到了刺蝟。矮矮胖胖的身子,尖銳如針的盔甲,小小的眼睛……
當天穿上的時候,好多女生一直囔著讓人想鑽洞的可愛一詞,一直找我拍照。搞得我被男生一群糗了幾句。
當天因為是假日的關係,而湧入了許多人潮。我做為服務生,一個上午穿著刺蝟的服裝跑來跑去。
結果鬧到了中午直到看到學校提供的餐盒,才發覺自己從醒來到現在都還沒吃。狼吞虎嚥吃了兩個麵包,一瓶綠豆奶。
下午的時間等於任由我們自由行動。芯瑜跟空早上就有先來我們班上,我知道他們在找我,可是我一開始並沒有打算相認,是被朋友給推出去。
芯瑜看了就笑了,「魏楓,你這樣真可愛!」
我尷尬的笑了笑,只有拿掉頭套以後看起來一定更笨拙。空淡淡的說:「你胖了。」
我怒回他:「你才胖了!是服裝問題!」
他不回我。
我們各自離去。
聽說,體育班是以各種各國的遊戲來玩。我跟朋友興致勃勃的湊過去,到門口就發現擠了很多人,芯瑜招來了空。
兩個人討論著有哪些遊戲,空一邊還偷偷靠著芯瑜耳邊和芯瑜說著每個遊戲得勝的祕訣。
我淡淡的轉向其他地方。
朋友推了推我的手問我:「欸!那個不是以前常常來找你嗎?他旁邊的是他女友?」一種不言而喻的八卦的心態。
「對啊。他女友。」我輕描淡寫的回。
朋友呵呵的笑。我問他為什麼笑。他說:「你知道嗎?以前班上幾個女生都很愛你跟你朋友一對欸,結果現在哈哈哈,夢碎了。」
我頓住了。抿著嘴。
一對嗎?
我也曾經,心底偷偷的,小小的,這麼以為。
只是這個可能,不該存在的。
九連環、七巧板、宇花、盲公骰……我把這些玩得不亦樂乎。而當結束了玩樂以後要回頭找朋友時,卻只發現空站在一邊。環著手注視著我。
彷彿如此已經有一輩子的時間了。
一輩子的時間啊。
他的眼神讓人有種錯覺自己其實一直都是被疼愛著的。
我狠狠瞪他一眼。
沒有拐彎逃避,直直和他互相對視。自從那天在海邊之後,我們之間總是這樣的一個方式。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彼此無聲,又各自撇開。
這次我先把眼神移開,低頭嘖了一聲。選擇離開。
又在各班晃了很久,甚至遇到了藍紀雲。他依然煩人,用了好多方法才和他分開。
時間過得很快,馬上就到了結尾。
我沒有去跟著閉幕,自願自己一個人留在教室收東西。
會自願待著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芯瑜,幾個小時前,我收到了她的訊息,她約我晚點見面。我說好。
我在校園逛了一圈。時間差不多了以後,我站在校門口,看見她走近的身影。
「嗨!」芯瑜笑了笑。傍晚的風已經有點大了,她卻還只穿了一件薄襯衫。
我無奈的笑了笑,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芯瑜也很坦蕩的就穿起來。
「怎麼會突然約我?」我問。
芯瑜微微的彎起唇角,看著我好久。
不知道怎麼的,我覺得她有點變了。變得……我也不知道怎麼去形容的好。
但是,又覺得自己是太多慮了。
其實改變也是一定的。
長大的過程中,人是有好多個面向的。好多、好多。
改變,我也是啊。也在改變。
芯瑜輕輕的把被風吹亂的髮絲勾到耳後,她開口。「阿楓。」
她輕柔的呼喚我。
「……嗯?」我頓一下,芯瑜已經很久沒這麼叫我了。
「我喜歡你。」芯瑜笑著。我平靜的看著他。
「我知道。」
「可是……」我淡淡的說,「妳更喜歡空。」
芯瑜的眼睛彎了起來。就像每次我最喜歡看見的她的笑容。「對。」
「這一次我會來,也是想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芯瑜緩慢的伸出手,然後掀起了袖子露出她的手腕,白皙的手腕上,有著一痕又一痕醜陋而猖狂的自殘痕跡。
不堪的模樣。
「……。」
我忽然就像被抓住喉嚨,發不出個聲音,講不出個所以然。芯瑜拉回袖子。
「一個月前,我跟空說我想有他的孩子。」
「我喜歡他,不是,是愛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了。」
「他不要。他不願意跟我上床。他說我還沒準備好。這是什麼話?我明明好了啊。我想要有跟他的小孩子。一定很可愛,很可愛。可是他為什麼不要?」
芯瑜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她抓住我的雙手用力的晃動,在這樣子的距離裡我一下子就被拉近彷彿可以更接近的感受到芯瑜的感覺。芯瑜的眼睛發紅,嘴唇蒼白。
「阿楓,你不要搶走阿空好不好?……」
芯瑜兩手伸高捧著我的臉,我怔怔的看著她,她很卑微的求助我,救命,她就是像這樣子的在跟我說著。
「芯……」
「否則,我會恨你的。」
芯瑜的眼神變得很憎恨,一眼之間的變化,不,應該說那不可能是一瞬間的,而是累積起來的程度。
那些憎恨,是對我的嗎?
到底這傷害只會增多不會減少。
為什麼我到現在才來發掘這一切實在都顯得不太對勁,其實可以的話也許我根本不該繼續和芯瑜有所關係。要斷,就要斷得徹底。
我都知道,那種孤寂、那種折磨,這些都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痛苦……
可是我卻,覺得抗拒的心情更甚於那種害怕。
芯瑜的笑就跟小時候的一模一樣。
「我會恨你的。如果你搶走阿空的話。」
風聲剎那也消失了。只剩下那句話迴盪在我的耳邊。
「……阿空?」
幾乎是話語落下的同時,芯瑜忽然的呢喃讓我整個人僵直。
我回頭,這次再也不是只有看到空虛的道路。
空的身影進駐了眼底。他安靜的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看著我們。
他站多久了?
我來不及的反應。
阿空緩步走來的腳步聲,跟他臉上無法分辨情緒的表情。芯瑜無助的顫抖著肩膀。
可是,這一切並非我所能夠控制。
「空……」
「芯瑜,夠了。」空只是淡淡的這樣講。
芯瑜的聲音就哭出來:「為什麼?」
為什麼?我到底是在幹嘛?看一場鬧劇?
一場完完全全被毀滅的鬧劇?
「為什麼?」
空忽然看向錯愕的我,對於芯瑜的話他重複了一次。他微微勾起笑容:「這傢伙……已經不只是妳……就連我,都被搞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這句話就像開啟了潘朵拉的寶盒。
芯瑜的瞳孔瞬間縮小,如蝶上翅膀般的睫毛抖動。遇到什麼野獸怪物般,整個人失去控制惶恐的反抓空的手,低喊:「空……拜託、拜託你……別這樣……」
可是空沒有應答。他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我們三個終是會有這麼一天。
只是從認識空的第一天延後到此時罷了。把我們三個緊緊捆住的情感,在不知不覺中早已變質且長出了荊棘。痛得不斷在傷口上摩擦發炎著。
通紅的眼眶,搖搖欲墜的眼淚。
「……空。」
我垂下頭,好好的呼喚了他的名字。
站在他們面前。芯瑜拉住了我的衣角,向我搖著頭。我對她無奈的笑了笑,我知道她害怕的是什麼。
我站在空的面前,高高舉起手。
空知道我要幹嘛。他靜靜的盯著。
──啪。
從渙散中回神,白皙的面容上浮出了一掌紅印。
芯瑜倒抽一口氣。我的笑容漸漸從臉上退去,瞪著空,咬牙切齒的:「……既然我把芯讓給你了,就好好的對待她……」
手掌上仍有著當打下去時所產生的熱。還有痛。
「……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我也沒有那個心思去應付你。」
早就決定好的事情,就沒有後悔的餘地。
三個人都痛苦,一個人承擔就好。
感情已經扭曲,再不阻止,誰也不會幸福。
空沒有反應,只是很冷靜、甚至太過冷靜的直視我,那眸子甚至有些冷情:「你完全沒有過?」
他的聲音很輕。太輕了。一個不注意,就會聽不見。就像他現在給我的感覺,不是身體,而是更重要更深層的東西,馬上,就會跟著消散。
我對他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完全。也不會有。」
他別過頭注視著我的手。就在我尷尬的要把手收回來時,他伸手握緊了。皮笑肉不笑的勾勾唇角:「……我懂了。」
明明在說著的時候用力的抓住我。卻在我準備掙開的前一刻,先放開了。
於是我的手再也沒有支撐,從他的掌心裡滑下。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知道,有著什麼,隨著我們之間這些對話而死去了。
什麼也都,沒有了……
再也沒有了。
即使在無語的對視間我們彼此都了解到那些曾經在體內就要呼籲而出的悸動,也絕對不可以說出口。
我們沒有過現在,就不會有未來。我不能,再傷害他一次。
要不,連我都會無法原諒自己。
空閉上眼,隨後面對淚流滿面的芯瑜,輕輕拭去她的眼淚。
「抱歉,我不該這樣失控的……」
芯瑜破涕而笑。搖搖頭,握住空的手,「謝謝你。」
接著也用另一隻手牽起我的手,「我們,要是最好的朋友喔。」
我和空都笑著笑著,始終沒有一個人說話。
妳還是知道什麼話最傷害我。
這事到這裡結束了吧,讓它結束了。
誰還有遺憾,誰還在痛苦,都沒關係。
時間一旦久了,什麼都會順著洪流被沖淡。
我是這麼想的。
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在燃燒的熊熊大火之中看見了芯瑜的身影,她摀著臉滿臉淚花,直勾勾看著我的眼神裡面深邃的只剩下溢出的哀戚。
她一開一張的對著我求救,她用那一種寸斷柔腸的語氣喊著我的名字,但被她求救的我卻無動於衷的站著,在笑,很猖狂的笑。
一輩子我都沒想到自己會有那種表情的那種笑。
「魏楓……魏楓……魏楓……」
「你是我最……最、最重要的人……」
「是你帶走了他,是你搶走了他,你憑什麼?」
醜陋的聲音不知道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在開始模糊的意識裡格外清晰。
我不笑了,用著陰冷的眼神凶狠地瞪著芯瑜,芯瑜的眼淚就像燙到了我的皮膚上一直讓我不斷顫抖。
我控制不了。
無法掙脫。
「還給我好不好?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忽然出現在身旁的空伸出手輕輕的按了按我的手指,彷彿暗示一般。
當我想查覺些什麼的時候,卻只見空始終用著很平靜的眼神看著我,他的表情不帶任何情緒,不有一絲波動。
他看著這場鬧劇。他看著身在痛苦跟悲哀中的我和芯瑜。
他抿住嘴唇。誰都不在意,身陷在火場中的芯瑜,抑或是瘋了似的我,他誰都不在意。
我很恐怖這樣子的他,也不想失去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他。於是伸出手用力的抱住他,緊得讓我幾乎是以讓自己也生疼的力道。
於是芯瑜就哭得更大聲了,她說:「阿楓,我好痛……」
我好痛……
我好痛……
你把他,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空就在我懷裡消失,根本沒有任何預備及反抗的能力。
他消失了,我的耳裡只剩下芯瑜的哭喊聲。
好痛……空……阿楓……
我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
猛然睜開眼睛醒來,發現真的就只是一場夢。
只是這場夢讓我幾乎花費了所有力氣,精神什麼的也都覺得好累好累。滿背的汗,讓那種真實感更加無法脫離。
讓自己比較清醒一點了之後,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手機,發現已經是接近中午的十一點。
十一點。
折入房間的陽光照亮了半遍的地板。世界正以讓人眩目的光芒亮著。
我整理自己的思緒,回想著昨天幹了什麼事情。參加完園遊會以後,結束那場鬧劇以後,我回到了家,洗了澡,上床睡覺。然後,我在夢裡對自己的可笑逃亡,最後,狼狽的醒來。
我醒來了,現在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一天之前的事情。
下床,宿舍的人已經都不在,打開合資買的小冰箱拿出牛奶大口的喝,瀏覽臉書的時候,看到芯瑜一面tag了我一面發了一張和一個人背對著牽手的照片。
那個人的背影我剛剛擁抱過。
芯瑜打著可愛的顏文字,如同頭貼上給人如此甜美感覺的她一樣,用著可愛的話語,催促著我的同行。
我早說過了,她永遠知道怎麼傷我最痛。
我打了通電話。打給媽媽。
媽媽問我這個暑假何時回去。我說我跟朋友在玩個兩個禮拜再回去。媽媽遲疑一下,才說好。
她說到時候回去也有事情告訴我。她的語氣沉重的不像話,沉重的讓我困惑。可是我的直覺卻告訴我,別再試圖釐清,別再攪和出更多事情。
不值得、也不需要。
於是我也說好,跟媽媽允諾過之後,結束。
直到我重新搭著火車重回那個小鄉下之前,這是我手機最後一次打開。
兩個星期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跟幾個高中的朋友常常去打球。他們都說我的球技實在不怎麼樣。
我也覺得不怎麼樣。以前即使常常跟空一起,可是多半他也總是喜歡鬧著我玩。
如果我不是靜靜在旁邊看著他,就是被他拉著一起玩,可是又總是被他狠狠的壓制。他的惡趣味,可惡的不可思議的惡趣味。
我的體重又減輕了一些,雖然我都很努力在吃,還是掉了一些肉。
但值得慶幸的是,身高不知何時也抽高了。
偶爾夜裡的骨骼在疼的感覺都會讓我覺得難耐,但是我卻也為此感到心滿意足。
我在長大,我在長大。
我努力改變一些什麼。對於自己的現況。在學習和不斷的體會之中和朋友相處得深了一些,交到了幾個可以喊出來名字的朋友。
那一種可以只要想到,就喊出一個名字,交流、互動,不會太深,也不會太淺。
偶爾用通訊軟體打打嘴砲也會惹得自己臉上發笑。
除此之外,剩下的時間我埋頭在學習裡頭。我只會讀書。也只知道這是最好的方法。
可能也是習慣性的問題,以前當我被孤立時,我也是發現並且熱中於鑽往書中的世界。
儘管偶爾煩躁,可是卻不會有任何心計要去想的問題。因為再困難的問題,都會有一個標準的答案。
圖書館裡偶爾會有些人潮,但多大數的時間我都能夠享受全館的寧靜。
這就是將近兩個禮拜,並且前者持續進行中的,我的後來。
火車上,我不斷的給莫名其妙緊張的自己一點心理準備。讓我驚訝的是,我居然開始慢慢的有些模糊忘了某個人的輪廓,或是……
說著某些話的樣子。想不起來,拼湊不起來。
我一點都不驚訝。不驚慌。
得到跟失去的代價,我都知道。
鄉下的樣子還是沒有什麼改變,阿姨跟叔叔,伯伯跟爺爺奶奶,我都還認得出來。每一寸的土地,還有每一條小巷,都是我的腳印親自踏過的。
見到媽媽時,想要的是跟她抱抱討個撒嬌的方式。
可是都多大的人了,我也覺得羞赧。所以我抑制住了自己沒有做。我只是以最想念最想念的語氣,跟媽媽說:「我回來了。」
媽媽點點頭,帶著細紋的眼微微的下彎。
我先回到房間裡放東西,這兒的東西沒有被動過。我以為是這樣的。
但是當我摸著自己的書桌,發現上鎖的抽屜居然可以輕易拉開時,我怔了很久,裡面應該有的東西不在,媽媽的那有些沉重的眼在我眼前浮現。
啊……瞞不住了嗎?我這樣想,驚慌不到幾秒,感受更多更深刻的是沉重。是一種背叛感。
壓得我幾乎動不了。
冰涼的指尖在顫抖。
但某種信念,此刻卻更加更加的強烈。
無法再去接受任何的衝擊。
把東西都放好以後走出客廳,媽媽跟爸爸偷偷瞄著我。
他們的眼神就跟小時候的我一樣,做錯事害怕被打的那種情緒是一樣的。我不由得覺得好笑。但想要笑時卻發現嘴角已經揚不起來。
「適應的怎麼樣?」
「嗯,還可以。老師挺好,同學也不錯。你們呢?有好好照顧自己嗎?」
「傻孩子,不用擔心我們,只要你好,我跟你爸爸還能不好嗎?」
爸爸一邊抽著菸斗一邊微微抖著腳。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當他平靜不了的時候。當他藏著秘密的時候。
我走過去坐到爸爸的身旁的空位,有一搭沒一唱的交代著近況。盯著桌子上洗好擺好的茶具,盯了好半晌,我扭頭對著爸爸媽媽笑了起來說:「我弄茶給你們喝,好嗎?」
爸爸媽媽安靜了一下,才點頭。
以前爸爸有一陣子很熱衷於教我怎麼弄出一壺好茶。當時我也就因為一時的興趣而學了。但始終沒有幾次的機會可以用給爸爸媽媽品嘗過。
一切動作在手上的動作漸進的都恢復到熟悉。分別倒給爸爸媽媽。他們安靜的啜幾口。
直到見底時,爸爸用著隨性的語氣跟我談起:「在外自己要注意,畢竟不像家,自己要有分寸。有什麼事情……要跟我們說,我們,永遠都是你的父母。」
我點點頭。
無法言語。無須言語。
媽媽笑了笑。
我們漫無邊際的聊著一些格外的話題,媽媽說隔壁阿姨家的女兒幾個月前結婚了,那個總是凶巴巴蠻橫不已的阿牛伯伯幾天前死掉了。嬸嬸為了借給兒子上大學的錢居然跑去地下錢莊。好多的瑣事在我的童年繼續做一個連結。
媽媽也問我好不好。我說,我很好。
我真的沒有騙人。我努力改變自己,不再讓自己去犯下任何傷人的錯誤。
這一切都是真的。
「阿空跟芯瑜,過得好嗎?」
看厭媽媽眼底的困惑跟掙扎,所以我笑著主動詢問。我知道有些事情不適合說開,可是既然那都已經變成了一個結。
不如就坦然的攤開,剩下的,剩下再說。
媽媽猶豫會,眉頭微微皺著,聲音很緩很緩:「芯瑜跟柏空出國了。一個禮拜前。兩個小孩還真不容易啊。從柏空的爸爸媽媽離婚以後,就一直是芯瑜在陪伴柏空的。」
細碎的敘述聲都是一段段我沒參與的內容,如果有也都是片斷的耳聞。
我跟芯瑜他們已經也有一段時間沒聯絡了。
他們的那些我都沒有來得及參與。可是這也都是人生的過程吧。人來了就會走,走了就會有另一個人來。
三個人都有參與的過去,現在只是各自去畫出另一幅風景。
無關其他原因,只因為對象。所以一字一句我很認真的傾聽,人名跟臉龐在腦子裡連接起來時也沒有多餘的心跳聲。
媽媽說她有事情告訴我。媽媽的唇型一開一合,我沒有接續些什麼。可是接下來媽媽又跟爸爸的幾句談話內容卻讓我斷了線。
「真的很可憐……芯瑜的爸爸居然就是柏空的媽媽外遇的對象……所以當時才會要搬來這裡……這件事情因為芯瑜的媽媽被搞瘋傳的大家都知道……」
「哎,現在說這些幹嘛?事情都已經這樣了。」
嗯?
我想,我錯了。
那些開始都不該開始。
我傷害了我最不想傷害的人。給了那麼重那麼深的一刀。
我到底在幹嘛?從頭到尾,我到底都幹了什麼事情?
感覺全身都在發顫,身體不是自己的。媽媽握住我的手時的詢問聲都變得好遠好遠。
那些遠去的臉龐成了一張張扭曲的面孔,包括眼前明明和藹的媽媽,包括在這個話題上保持沉默不斷沏茶的爸爸,包括我自己。
被砍斷的樹棵最後的殘根,活生生的被拔起。再也長不了枝芽。再也長不出什麼了。
媽媽說:「魏楓啊,你千萬不可以變成那樣,爸爸媽媽最希望的是看你人生幸福,以後有個好工作,娶個好老婆,生幾個孩子,快快樂樂的……你懂嗎?」
可是媽媽,如果我的錯是全部都違背了您呢?如果我的希望跟妳的希望是背道而馳。甚至是一條世人都認為叛離的路呢?
我欲言又止,腦子各種的想法在互相牴觸衝擊,最後我懦弱的選擇了最保守的一個。
我聽到自己溫和的回答了媽媽:「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媽媽鬆了一口氣。她跟爸爸互視一眼。起身從櫃子的盒子裡掏出我的日記本給我。
感覺就像是連帶在他們身邊也被緊鎖且厭惡的秘密。半晌發怔,我發誓,我預想過很多次眼前的她會是什麼反應。
可是她給我一個最深的回應,是苦澀的笑了笑,叫我別讓她跟爸爸失望。
那個表情,我花一輩子的時間都抹滅不掉它對我而言的猙獰。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裡面的主角除了我之外,直到升高中之前,頻率最常出現的是葉柏空。
我把那些曖昧寫下來,如今它卻成了我最不堪的證據。所有我從時光縫隙裡偷來的歡愉,忍不住發洩的難受,都在那裏頭。
如今。
假期的時候,生活除了看書以外很少出去。最後一天倒數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海邊。
我看著海邊的海浪拍打在沙岸上,聽著一波波的撞擊的聲音。
然後我哭了。哭了一場。
很安靜的哭一場。明明是很安靜的喊不出聲音的,感覺沒有到聲嘶力竭,卻覺得更加無力,無力的幾乎感覺自己抓不到繩索踏不到底,墜落在深淵。
哭過完後,一切恢復了正常。所有的違規差錯,都得回到原位。
空跟芯瑜回來時,我即使知道也沒跟他們見面。唯一見過的一次,是在路邊的小吃店旁。我吃著從小熟悉的味道,看著他們在眼前走過。
芯瑜對我微微的笑,時間短促,當她側過頭時笑容已經不見。而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到我,他幾乎是眼也不斜的就掠過我。我想也不想的就奔了過去。
等發現時,自己已經拉著芯瑜的手腕。
啊……
「芯瑜……妳……?」
妳沒事吧?
妳沒事吧?
妳跟空,
沒事吧?
是不是無法理解我?無法理解在你們痛苦時,逃走的我。
無法原諒我?
「阿楓啊,好久不見!」
芯瑜笑著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已不復上次的冰涼,暖暖的,就像所有的溫度都聚集在這一雙纖細的手。
「這個假期過得怎麼樣呢?」
「啊嗯……還不錯啊……妳呢?」
「嗯!很好喔!我跟空出去玩了一趟。去看了藍藍的天空,清澈的大海。」
「下一次阿楓在跟我們一起來吧?帶著你未來的女朋友,跟我還有阿空,兩對一起!」
「嗯,好啊。」
空也站在那裡,他的身子挺拔硬朗,陽光下半邊臉罩下的陰影也落在肩膀的一邊。他全身都充滿著很溫柔的光。
他朝我笑。
我想,就到這兒了。
「芯瑜。」
「嗯?」
「我比誰,都希望妳跟空幸福。」
回到高中以後,生活很規律的過。一樣都是在準備考試什麼的。偶爾該玩的時候玩一玩,該認真的時候就卯足勁。
成績一直維持在水準以上。不該提起不該見面的人一概都沒有再聯絡過。這是最決斷的一次。
除了偶爾在社群網站上看到有關於他們的資訊之外,我也不去過問,也沒有可以讓我可以過問的人。
點個讚,手指一滑略過去。剩下臉書好友的關係。
爸爸媽媽除了高一回去的那一年暑假之外,再也沒有從媽媽口裡聽到什麼類似的話。
在她們心裡所有觸及的事情都唯恐的讓她們選擇逃避,能不碰絕對不碰。
每一次的通話中,國中時嚴厲的媽媽居然會開始會從旁敲側我有沒有女朋友這件事情。這讓我很無奈也覺得好笑。
高中的開始,跟家裡的關係有了轉變。以前成績為上的他們,此刻卻好像也就放到第二位了。
就這麼,令他們義無反顧嗎?
我問媽媽,現在是學習最緊張的時候,妳希望我交女友嗎?那一頭的媽媽乾乾的笑一陣,碎碎念的說著:對齁,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學習!要記得喔!是學習!就算要交,也要交一個溫柔可人的女孩子!
我嘻皮笑臉的回答我知道,叫她別擔心這麼多。
高二剛開始時,朋友不斷的引薦我認識其他女孩子。他們說一個個都脫單了,怎麼就剩我這一條狗。
我氣得呼呼大吼滿街追著他們跑,但他們仍然樂此不疲操作著整件事情。
夏天的氣息讓青春的每一個因子都不安分的開始躁動。空氣彷彿也凝結成了從來都沒呼吸過的氛圍。
男女之間的界線忽然隨著成長的自以為而變得模糊。但是,我卻沒有自覺自己應該交一個特別位置的女朋友,與其說是不感興趣,倒不如說是感到厭煩和恐懼。
那個人對待我那些宛若初見的冰冷和溫柔,都曾經把我擊潰的幾乎站不起來。感情是那麼複雜,錯縱難解還令人難受。
我無法對第二個人動心。
喜歡上空,只是一個意外。
對於同性戀,又或是gay。我想,我都不是。
除了他之外的男孩子,我都沒辦法有感覺。相比之下,我清楚的知道,自己還是比較順眼女孩子的樣子。
對女孩子的漂亮容顏又或者是姣好身材多那麼一眼。對空的無法控制,始終都是意外,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脫軌。所以我想,這輩子,說不定,我也就只會喜歡過這麼一個男孩子。
就喜歡過這麼一個人而已。無關性別,只因為是這一個人。
最近打算去買一台筆記型電腦,要做什麼的時候也比較方便。我算一算自己至今為止所領到的獎學金,發現還是有些不足,於是我開始打算乾脆找個工作,晚班的。
想清楚了以後,開始去找有夜班的工作。然後,我成為了便利商店的員工。
這工作說累不累,說輕鬆也不輕鬆,但我自己倒是做得挺開心的。商店裡的阿姨很照顧我,他說我跟她女兒是同個年紀的,她女兒就讀的是第一志願的女中。阿姨說,女兒是個很優秀,很溫柔的女孩子。
我笑著說,聽著阿姨這麼說,我也覺得是這樣。
雖然在盡量平衡上課跟上班彼此之間的時間,但畢竟也是高二的人了,考試跟作業漸趨增重,偶爾還是會有忍不住打起瞌睡的時候。但我不累。身體上的休息一會就會恢復,心理上始終樂於享受這種忙碌的生活。
有一次,我剛下課就急急忙忙的到超商準備跟阿姨換班。阿姨正跟一個看起來清清秀秀的女孩子講著話。第一眼。從看見那個女孩子跟阿姨差不多的眉眼時,我就可以確定,這個人是阿姨的女兒。
「咦?小楓、你來啦!」
阿姨對我打招呼。
我笑著點頭,阿姨的女兒下一秒也看了過來。我禮貌的朝她笑。她愣了一下,秋眸中抹上了笑意。
我朝她們走去。她很主動的伸出手:「你好,我叫若陽。若有似無的若,陽光的陽。」
若陽。我在心裡又念了一次。確保自己能夠記住。
「我是魏楓。魏國的魏,木字楓。」我握住了她的手。放開。不過一秒。
女孩子手上的柔軟真的是獨有的。芯瑜的手也跟若陽的手一樣軟。
可是男生的不是。阿空的就不是。他的手因為打籃球的關係帶有薄薄的一層繭,乾燥,溫暖。
就跟我可以一手包著芯瑜她們的手一樣,阿空也總是輕易的就可以完全把我的手給包著。
他以前打籃球時總是愛這樣子,好像起源於有次我跟他搶水瓶,他的手無意間拉到了我的手上,我忙著喊熱掙脫,他就來勁了,硬是抓住我的手生生的包住,不肯放開,整個發熱的身軀還愛蹭在我身上。
莫名其妙的成了一種暗示。偶爾我生氣,或他生氣,他討好,我討好,就變成了以手上的接觸當作搖旗。一種認輸了的表示。
「魏楓,你長得真好看。」
若陽溫軟的聲音拉回我的注意力。我回視著她的凝視,她的微笑一直都掛在臉上。
我笑笑的道謝。我說:妳也很好看。
一切簡單而客氣。剛剛好。
此後,不知道是不是多了刻意的成分,我見到若陽的機會大大的增加。每次來到便利商店時,偶爾都能夠與她相遇。
再來,阿姨問我能不能給若陽補強她的弱項:理科,若陽也自告奮勇的告訴我可以幫我補補我的文科。
我猶豫很久,沒有答應,沒有明說。再來,我刻意的疏遠了若陽的溫柔。她在訊息上密集的詢問我,我也保持著越來越久的頻率回應,找理由不再去接觸。
若陽畢竟也有女孩子的一份尊嚴,可能也就我表示的足夠明顯了,於是她也不再主動。
再來,阿姨離職了。此後,我不再看見這個女孩。
朋友身邊的人,那一段段由荷爾蒙而產生的戀愛,有些天長地久,有些短促分離,聚合悲歡,換過一張張的臉龐。他們還是愛開著我的玩笑:你是不是真的吃素啊?都不交女孩子的?
我說他們一群禽獸。儘管已經湊到了原本目的的錢,我還是繼續做著同樣的工作。
考試和工作之間的庸碌讓我也成了一個不再有多餘思想的人。應付對我而言成了生活最基本的方式。
其實我是希望盡量想要把這段時間帶得簡單而平淡,因為就是如此平淡真實。沒有人的生活會是一直轟轟烈烈的。
漫漫的長夜裡,偶爾為滋生的過去拾起一片片當時的光景,獨嚐美好跟幻滅。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高二跟高三一大段的時間,我過著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讀書,正常的運動,正常的交際,正常的認為我也已經正常了。
真的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再惦記了誰,不再能夠參與了那個未來,也不再從自己的以後看見那個誰。
那麼長那麼長的時間。
假期時工作,或是去玩。高三的寒假,結束考試以後跟朋友出去了一趟旅遊。去了一趟花東。很過癮,那裡天很藍,海很清澈,清新的氣息使人流連忘返。
學測放榜時,我考上了自己的第一志願。參加完畢業典禮後,匆匆回到家裡。
爸爸媽媽很為我開心。他們說想要辦個桌。我總是不喜歡這樣張楊過頭。可是一看見他們臉上的笑容滿溢,也就哽住了聲。隨便了他們。
回到房裡,擺設沒變。摸上去書桌時,卻有著一層薄薄的灰。我還有芯瑜跟阿空的合照,被撕成三等份。
卻又以最難堪的方式貼和到原本的位置,明明都是同一張,同一個人,裂痕卻能輕易的就把人給生生分離。
我喊住了媽媽,她進了我的房間裡。我問:那他們兩個過得好嗎?這幾乎是攢足所有的勇氣跟曾經,以最平淡無奇的語氣詢問。這幾乎是重演著那一年暑假,
我不知死亡打開潘朵拉。
他們。他們。這兩個人,他們,以最總結的方式概括。
他們啊。
媽媽的臉皺了一下,眉宇間化不開憂愁。
媽媽總是給我帶來最沉重的消息,這一點總讓我哭笑不得。從高一的那一年暑假,到如今我高三畢業,這亙過多少個春夏與秋冬。她認為的好跟壞,還有我的自閉式逃避,都成了炮口。
芯瑜死掉了。在兩個星期前。成全了她幾年來的方式,自殺。她的家人也搬離了這兒。
阿空在畢業的前一個星期,休學了。
所以,我說,搞什麼啊。
這世界,果然不是我一個人的正常。
太荒誕了。
憑什麼?
憑什麼?
憑什麼?
這世界,可怕的簡直不給人留點活口。
偶爾都還看得見臉書上他們的親密。對了,但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是一個月前?兩個月前?三個月前?我仔細的想,想了一回,又想了第二回,第三回,撕碎了所有的回憶,才發現邊角都找不出來了。
搞什麼啊。
好幾個日夜在房間外輪轉。吃飯,睡覺,拉屎拉尿。說實在的,我實在對那段記憶沒什麼印象了。我只記得爸爸媽媽原本辦的攤我也沒去了,朋友的邀約也可惡的放鴿子了。
我靜靜的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自己的日記,撫摸上面的字跡,鮮活的曾經,鮮活的懷念那個時候其實還擁有這一切的自己。
爸爸狠狠的敲了我的門,他跟媽媽忍耐了我到極點。
「是你拒絕這一切的消息的,你憑什麼?」
爸爸這樣問。媽媽帶著哭腔的阻止。他們果然是我的父母。果然都是我的父母。
我靜靜的笑著。打開門,全身有些無力。拉開門的動作,有些吃力。我說我出去晃晃。
爸爸喊著不準,媽媽拉住我的手。他們炯炯的目光把我死釘在這,我疲憊的又笑,我說,我幾個小時候回來,我保證。
我保證。
他們終究拗不過我。他們果然都是我的父母。我搭了計程車,來到當初的海邊。
那個讓一切都決裂的海邊。我打了電話,把刪除的電話號碼一個都不差的都默背了,這不是科技的問題,只是人在於心的可悲。
通了的時候,我先發聲:「阿空,是我,魏楓。」
那一頭安靜了,自從那一聲最開始的問候以後,就再也無聲。
我說我想見你。我說我想你。我說我們見一面好嗎。
這都好蒼白。
真的。話說出口的時候,心都火熱熱的疼著。抽離不開。
也是以最安靜的模式電話被掛了。我彎起了雙腳,大海的聲音就像要吞噬。
幾乎是讓我怕冷的縮著自己的身子。
芯瑜,我總是做不到妳要的。從小到大,總是做不到。
天色轉黑的時候,我聽見沙沙而起的腳步聲。那一見如同穿越時空回到最開始的那一眼,都如初見一樣。他冷冷的凝視著我。而我幾乎是被這個人點燃了不快的注意著他。
他明明就跟以前一樣。只是臉色憔悴了,瘦了,高了,眼底下的深沉,跟腳步上宛如遲暮老人的步伐。
他不一樣了。
「恭喜,聽說你考上大學了。」
「阿空……」
「抱歉,我還是沒有照顧好她。」很難過、很難受。阿空坐到我身邊。淡淡的說。淡淡的道著歉。可是他的雙唇在顫抖,他的背桿挺直不起來。
「阿空……」
「她無法掙脫那個惡夢。她說我沒有辦法救她,可是她也有說只有我有辦法救她。這兩年來,我不斷的想要阻止她,不斷的給予她。可是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不起。我無法對她爸媽交代,我無法對她的朋友交代,魏楓,我也無法對你交代。」
紅紅的。好紅。卻始終湧不上來的眼眶。空蕩、悲哀。他笑了,不笑了,笑得真難看,笑得真使人使不出力氣。
阿空。
阿空。
阿空。
他的臉,幼時,少年。冷冷注視著我的初次,爭鋒相對,淡淡跟我談和的時候,笑臉上的微微靦腆,喊著魏楓兩個字好看的唇型,耀眼親密的眼睛。
魏楓──
嘎然而止。
芯瑜的笑容。她死亡時,可能無力的連自己的眸子都無法閉上的看著這個荒誕的世界。
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她都看著這個世界的荒誕。
「你不要難過。」
你不要難過。其實,我才有錯,是我。是我。
可是老天爺,我們兩個,所有過錯都扛下,死後進入烈獄也沒關係,老天爺,重來好不好?
你不要難過。
你難過了,我會更想哭的。
我伸出手,幾乎是控制不住的,想要抱著阿空。阿空沒有任何反應,當我抱住他時,才發現此刻他的已經清瘦得不成樣子。骨頭的碰撞把我弄得好疼。我們稱不上來的擁抱,說穿了都是單方面的給予。這給予顯得既多餘又礙眼。
可是──我只是想要告訴他。
「你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結束的,不是誰,不是感情。結束的,是那三個人的過去,是那三顆心。
這結局,到底是憑什麼?
我離開了這個鄉下。上高鐵時,我沒有回頭,不敢回頭。爸爸媽媽的呼喊聲,都被我拋下。
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三年來的努力就為了登記的這一刻。
這大學,竟然不只是要付出成績。一夜夢醒,我已經無法再說話。說不出話。說出口的都是難聽的支支吾吾。
我腦子裡的話語,無法被正確而清晰的傳達。
看過大大小小的醫院,都只被歸咎於一句心病。這也挺好。我也已經已無太多想法。
我主動的離開人群,沒了事就做著一個人可以做的事情。我的生活,本就不該再有任何燦爛。
大三那年,時隔三年的空白。
阿空主動來找我。我去火車站接他。而他儘管打起了精神,面容上卻還是佈滿著滄桑的意味。
他摸摸我的頭,拉住我的肩膀,然後貼上了我的唇。
這是我們第一次的吻。屏除了四周觀看的人潮。他就這麼貼了幾秒。什麼都不說。
這樣是不是也是公開的一種?
我們一起去吃飯,他點了我最愛的東西。當我看著他,他笑了笑:「這不是你最愛的嗎?」我也對他笑了笑。
我沒有去過問為什麼是這時候,也沒有興趣去打探他那些過去。他的過往,
我問了,也都是無用。
回到家,我們黏在一起,看電視,相擁,靠著,一起洗了澡,做了愛。很疼。但我跟他都笑著。
他把那幾年裡我所熟悉的狂暴都用在這事上,疼痛的同時,他擁著我。
然後我們相視而笑。我抹去他眼角的濕潤,他按住了我的頭,用力的把我按在她懷裡。那一片的濕潤,我想忍卻都忍不住。
七天。我們就用了七天。過了這一輩子的時間。一輩子的溫存,一輩子的最後。
七天。我們不去哪兒。我也沒有請假,幾乎是希望我跟他就這麼消失在世界上的,在這個地方,狠狠的愛著彼此七天。
阿空回去以後,我也回去了。
趕上了他的奠禮。這日期,剛好是芯瑜死的那一天。聽說,是投海的。這傻子。會很難受的吧。當冰冷的海水在全身裡猖狂的灌注,當呼吸的力量漸漸的流失。
我聽著兩側來的人哭。阿空的人緣真好,很多人都來,為他哭泣,為他惋惜。上百朵的白百合。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我看著他在花團錦簇中的照片,雙腳無力,跪了下來,狠狠的撞在冰冷的地面上,聲音帶起了我的嗓音。
我說: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聲音乾澀而扭曲。稱不上是聲音了。
這都不會再算是什麼了。
這輩子,我們也就這樣了。
是我們,選擇這樣的。
那麼,也該換我了。
阿空,你不要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