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煮」是日本新年的御節料理,起源最遠可以追遡到平安時代,以麻糬(年糕)為主要食材,搭配各種食材烹調而成,慶祝新的一年平安到來。
「師直,雜煮呢?」用完晚膳,足利尊氏問向收拾餐具的執事。元旦當日迎歲神不能開伙、吃昨天的剩菜沒問題,可是第二天就該出現的御節料理到第三天都沒現身,吃不到麻糬的足利家家督決定要趁太陽快下山以前問個明白。
「今年情況特殊,僅供奉歲神,請殿下共體時艱。」
「可是……」
「失禮了。」高師直端起餐具迅速撤出,半點都不給主子說話的機會。
什麼執事嘛……尊氏抿著嘴抱怨。師直雖然忠心耿耿,可是遇到對家族有利的事情,就會把家督的意願擺到後面。尊氏當然知道今年情況特殊,但居然連雜煮都不給,真的很過份。
前些日子,一群人從鎌倉前往京都,要為武家棟樑請命,請求聖上收回討伐的綸旨。時逢過年停留琵琶湖東側,等過年祈福之後再繼續西進。
這裡的一群人是十萬大軍。
說要請命的是足利家那群族繁不及備載的親戚,為了上京請命齊聚一堂。足利家是他們的總領家族,也是當今武家棟樑,主家得勢分家共榮,這群勢力分散的親戚們無不希望主家能得到更高的權勢。如今足利家家督被後醍醐天皇指為朝敵下令討伐,這群親戚理當大難臨頭各自飛,但眼見另一個選項是臣服朝廷接受公家的輕視和微薄的恩賞,導致這群親戚寧可再拚一把,大軍壓陣請求天皇收回成命,為武家棟樑討回公道。
上一次這麼團結是對付北條的時候了。尊氏越想越氣。既然要請命,當事人當然得現身,可是尊氏只想在鐮倉出家度過餘生,遠離令人失望的京都。尊氏雖然對後醍醐天皇的指責感到委屈,卻也不想與之為敵。與天皇為敵不就坐實朝敵的身分了嗎?然而那群熱心過頭的親戚反覆聲明武家棟樑不可畏縮、應該挺身而出為武士爭取權益(這才是重點吧),說什麼都要主家帶頭出兵。尊氏想拒絕但寡不敵眾,更何況一對眾,因為連自家人都不挺,師直更是完全不顧主子意願,居然夥同直義把縮在塗籠消極抗議的尊氏拖出來,架上隊伍直接出發。
說到直義更氣。從鐮倉出發後就幾乎不見人影,想也知道在跟那群親戚開秘密會議,師直雖然不是親戚但八成也在其中。現在的十萬大軍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一路上不斷有勢力帶軍投靠,真心支持的、純粹反抗的及想分杯羹的,混雜在一起變成龐然大物,還沒開戰就在覬覦戰後的恩賞。不過這是常見的戰前現象,尤其是在勝算偏高的時候更常發生,尊氏已經司空見慣,可直義像是已經篤定此戰必勝,也把重點全放在戰後恩賞的交涉上,對於不想開戰的尊氏不聞不問,擺明就是把自己的哥哥當作祈願勝利的吉祥物,閉嘴保佑就好。
就算是吉祥物也要供奉啊!供品呢?連一年一度的雜煮都沒有,還想要保佑?!
憋不住了。尊氏一口氣吐光滿肚子的怨念,大步走出去。
不煮就不煮,誰怕誰?你們不煮,我自己煮!
高師直當然參加了足利直義召開的會議,討論戰前的佈局和戰後的恩賞。親戚之中總有人貪得無厭,更別說臨時加入的投機份子,那副捨我其誰的嘴臉簡直面目可憎,代替兄長擔任足利家代表的直義有時顧及家族顏面不好推辭,但師直可以以執事的身分宣告要以足利家利益為優先、駁回貪得無厭的請求。
親戚就是麻煩,投機份子也是,但足利家要壯大,就需要他們的支持。當然不是來者不拒,師直身為足利家執事,有義務篩選這些人哪些可靠、哪些值得拉攏、哪些最好排除在外,才能計算真正的作戰軍力和正確的勢力分布。十萬大軍聽起來很龐大,實際上會上場的可能不到一半,就算堪比摩利支天的足利尊氏擔任總大將,也不能真的放主子一個人作戰、給其他人坐收其成。
武士是用戰場上的表現說話,戰功越高分量越重。然而足利家有著尷尬的情況:哥哥尊氏戰功彪炳,偏偏清心寡慾;弟弟直義熱衷策略,偏偏戰績低迷。直義的話語權是靠尊氏的戰績支撐,尊氏若避不作戰,直義就難以服眾,所以直義無論如何都要拖哥哥上戰場,才有足夠的籌碼與各方勢力交涉談判。
尊氏純粹是因為寵愛弟弟,才會乖乖留在隊伍裡。
不過這不代表就會乖乖待著。
如同現在師直結束會議回來服侍主子,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營帳。
師直不感意外。別看尊氏不作戰就一副比麻糬還軟爛的模樣,想做事的時候誰也攔不住:小時候就有次沒吃飽,拉著弟弟跑去台所(廚房)找食物果腹,卻打翻整罈味噌,當天師直就一邊清理台所、一邊聽兄弟倆挨他們父親的罵。後來弟弟學乖遠離庖廚,哥哥卻只是裝乖,當上家督之後還會往台所跑,雖然再也沒打翻東西,但台所的鍋碗瓢盆一經襲擊就全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最後師直派人攔在外頭禁止自家主子進入,台所才恢復安寧。
想起晚膳後尊氏滿臉不悅的表情,師直猜想該是趁大家都去開會的時候溜去台所翻箱倒櫃自己動手。行軍期間基本上沒有台所可言,是在開放空間煮大鍋飯,只有高級武將官專屬的廚子──例如足利家的執事──才能擁有專為主子備餐的區域,勉強視為台所,但那也只是用布簾圍起來的空間而已,尊氏要入侵是輕而易舉。
正要轉往台所逮人,忽見直義大步走來。
「師直,我哥呢?」
「……不在台所?」
直義搖頭。
師直有點擔心了。
先前還在京都的時候,進不了台所的尊氏趁著弟弟和執事都去朝廷辦公,拎著食材往楠木正成和新田義貞的住處跑,新田家的執事還寫信要求足利家的執事看好自己的主子,聽說是在楠木正成的勸導下才知道要收斂,卻改往其他方向發展,四處參加文人雅士的活動,不但提升和歌與笙樂造詣,還獲得那些人「虛心向學」、「才華洋溢」、「文武兼備」等讚賞。
家督獲得好評對家族有利無害,師直沒有理由攔阻。然而京都的文人雅士不是有權有勢,就是和朝廷有來有往,獲得那些人的好感意味獲得權勢的支持,無論當事人有沒有那種意思,在有心人眼中尊氏的行為是「關東武士攏絡關西貴族」的畫面。後來隨著事態發展,尊氏當時的行為再被解讀成「野心勃勃的陰謀家勾結各方勢力拉黨結派」,給後醍醐天皇下令討伐的口實,然後才有今日的情況。
尊氏的行徑如果不在意料之中,就會發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屢試不爽。
就在師直盡可能思考尊氏的去處,不遠的部隊傳來喧嘩。
「好啦!最後一批!真的最後一批啦!」篝火旁裸露上身的尊氏皮膚通紅,用繫在腰際的衣服擦拭汗水,開懷大笑的士兵們迅速把色彩斑斕的麻糬搬給廚子,重新填裝滿滿的飯糰。
麻糬其實就是搗磨後的飯糰。闖進部隊的尊氏要求士兵各捐獻一顆飯糰丟進圓臼,抓起杵頭當場搗磨起來。熟練而充滿節奏的咚咚聲響,將士兵從驚訝的勸阻變成歡樂的喧嘩,紛紛加入將軍的烹調行列,自動自發地備料和翻攪。接過搗好麻糬的廚子將其分成小塊,丟進一旁冒著蒸汽的大鍋水裡,周圍的士兵不時將各式各樣的野菜蕈菇果實丟入鍋中,還傳來「你怎麼丟這個」、「我家就吃這個」、「沒關係啦通通下鍋」等玩笑般的爭執,人聲鍋聲一起鼎沸。攪拌大鍋的士兵也不管食物有沒有熟,自行撈了一碗後就給人接手繼續攪拌,捧著熱騰騰的雜煮回到夥伴身邊。
找到人的直義和師直整個傻眼,不只意外尊氏真的找到方法弄到雜煮,還和底層位階的士兵打成一片。無論公家武家都是位階分明,不得逾矩,連吃飯時間都必須區分,更別說共食。這不只是上對下的要求,也是下對上的約束。然而尊氏總有辦法讓人暫時忽略這些規矩,彷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好了!結束!」尊氏落下最後一槌,「大家辛苦了!今晚好好享用各位的成果吧!想要就自己撈!份量有限,撈完為止!」
「多謝將軍──!!」
接受士兵近乎無禮的致謝,尊氏笑著拋下杵頭接管碗杓,往滿是湯料的大鍋用力撈,裝盛他心心念念的新年雜煮。
像是沒發現弟弟和執事的出現。
這個角度不可能沒發現。
裝作沒發現只代表一件事:他還在生氣。
「哥……」「殿下……」
「這不是給你們的。」尊氏神情一變,「這是我跟士兵們的辛勞,沒你們的份!要吃自己去煮!哼!」
翻臉比翻書還快,尊氏完全不給直義和師直說話的餘地,端著雜煮轉身就走。
哥哥應該當天上指引的星星,不是在紅塵打滾的凡石。
交代師直今天的事情不可宣揚,直義跟隨尊氏的腳步遠離塵囂,抵達四下無人的琵琶湖邊。寧靜的湖畔彷彿與世隔絕,背對直義的尊氏已經穿回衣服,一邊喝著熱騰騰的雜煮,一邊眺望滿天星斗。直義稍微慶幸湖邊寒風凜冽,正在喝湯取暖的兄長應該不至於用投湖的方式抗議。
直義承認自己故意忽略兄長的心情,只是這時候不能心軟。直義比誰都知道戰無不勝的尊氏打從心裡厭惡作戰,但殺人人殺是武士的生活方式,用生命換取家族安泰的法則。戰死者的家屬取得的恩賞總是最多的,所以武士明知危及性命也會前仆後繼,無論倖存還是陣亡都可以給家人最好的照料。
引領勝利是武家棟樑的價值,是給倖存者最好的撫慰,也是戰死者沒有白白犧牲的證明。直義對尊氏只看到生命的可貴、沒看到死者的悲願感到無可奈何,只能希望兄長早些領悟,不要再糾結那些既定事實。先前尊氏已經一時想不開削髮出家,武家頓時群龍無首方寸大亂,足利家還差點滅亡。現在大戰在即,不能再有差錯。
「哥。」
沒反應。
「進攻京都的軍力分布已經討論好了。」
還是沒反應。
「明日早上召開正式軍議,請兄長務必出席。」直義自顧說下去,「恩賞也已經有大致的分配,戰勝之後再討論細節……」
「要是戰敗了呢?」尊氏忽然開口,「戰敗的話,又該如何?」
「……哥不會戰敗的,不會有這個問題。」
「這才是問題。你們都沒有想過戰敗該怎麼辦。」
「哥為什麼認為會戰敗?」
「為什麼不會?京都是很大的地方,沒辦法打下一個據點就算勝利。此戰不比六波羅,不是佔領京都就能結束一切。」
「當然不能,我們的目的是要陛下收回哥哥朝敵的身分。」聽說話的語氣,直義覺得兄長已經沒那麼生氣,「佔領京都只是宣示,如果陛下開戰以前就收回,我們甚至不用作戰。」
「陛下不會收回的。」
「那我們就只能佔領京都了。」
「佔領京都也沒有用。」尊氏指向湖岸,「你看那裡。」
直義走到尊氏身邊,順著手指往遠處看去,只見彼岸半空黃紅色的星星閃爍。
「那不是星星,是火光,是比叡山的燈火。陛下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現在應該已經撤上比叡山,擺下陣勢等待我們了。」
直義想起後醍醐天皇的頑強。
「佔領京都也許容易,但比叡山才是決戰之處、才是結束一切的地方。」
結束一切是指與天皇對決。
其中還有楠木正成和新田義貞。
這都是尊氏極力避免的事情。
「比叡山是佛教聖地、是眾生祈願之處。人民不會接受與佛為敵的人。僧兵已是難纏,再加上他們……」
「到時候再說吧!」知道兄長不願與過往的同僚作戰,直義試著打斷尊氏的思緒,「先打贏眼前這一仗才是重點。」
「打贏又如何?就算打贏了,陛下也不會認同我們……」
「別想這些了,哥,風變大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裡?」尊氏因削髮而披散的長髮隨風飄揚,「我們不是回鎌倉,京都也不是我們要回的地方,我們要回去哪裡?我們就像孤魂野鬼一樣徘徊兩地,乞討恩賞、乞討認同、乞討我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為了這些犧牲性命真的有意義嗎?這些真的是活下來的人想要的嗎?我不知道,我不懂……」
「哥!」直義一把擁住機乎要哭出來的尊氏,「……我沒辦法回答這些問題,但我可以保證,無論戰敗還是戰勝,我都會站在哥這邊。」
再不改變現況,哥遲早會崩潰。自從嫡長子逝世、身為庶長子的尊氏被指定為家族繼承人的那一刻起,尊氏就被迫接承原本不屬於他的權力和責任,一場又一場的勝仗讓他成為名符其實的武家棟樑,眾人對他的期望也開始無限膨脹。直義知道尊氏想逃,不然不會成天喊著出家,但也知道尊氏沒有真的逃走,是這份不只是家族親屬、還包括全國武士的期許和慾望、已經凝聚成為沉重不堪的重責大任,會因為哥哥的逃走而落到弟弟身上。
尊氏是為直義留下的,忍著被心願和情願撕裂的身心,維持眾所期盼的武家棟樑該有的英明勇武,偶爾的脫序行徑甚至給人親和感,疏不知這其實是局部宣洩,沒在外人面前痛哭失聲已經是竭盡所能的隱忍。
直義能做的是分擔和支持,在這種時候抱緊兄長、黏牢尊氏快要破碎的內心,至少要讓尊氏知道他不是孤軍奮戰。
琵琶湖水隨風晃動,在一陣波濤之後恢復平靜。
「……你抱得太用力了。」尊氏小小出聲,「湯都灑出來了。」
「我們回去裝。」
「不用了,那邊應該已經吃完了,師直多半在收拾了。」看了看碗中沒翻出去的麻糬,「告訴師直,明天把供奉歲神的麻糬分給軍議上的人,祈求神明保佑。」
「我會轉告的。」
「記得要留給我一份,還有你的。」恢復神情的尊氏露出淡淡的微笑,「你要活著才能站我這邊。」
「這是當然的。」
麻糬是神聖的食物,祭祀神明的麻糬蘊含神明的力量,能帶來好運。
尊氏手上的雜煮,是眾人結集的心願,祈求人們能在新的一年得到好運、在殘酷的戰場上存活下來。
希望神明保佑大家。
希望大家平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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