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歐德重新開啟第一太空港，完成原本的迎接活動，只不過去掉歡慶的氣氛。因突如其來的戰事而略顯滄桑的蒼穹御艦沒有失去威嚴，保持風度地接受菲利歐德的「救援」，哪怕這些人之前是如何袖手旁觀、現在又如何頻獻殷勤。
「感謝菲利歐德和邊境部隊出手相助，本皇平安脫困，新艾爾卡迪亞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阿斯特拉平舖直述地發表感謝聲明，並且把隸屬中央的邊境部隊帶進感謝詞裡，讓原本想要獨享施恩回報的菲利歐德不敢過度招搖，安分地按照新艾爾卡迪亞的需求提供救助，包含讓邊境部隊登上蒼穹御艦，帶回前來支援的中央狩獵者。
但邊境部隊成員沒有真正進入御艦，約略在門口的地方就接回「送上蒼穹御艦的兩位邊境部隊成員」：重傷昏迷的傑洛和傷痕累累的亞克塞爾。席格納斯試著向赫爾琵亞探詢艾克斯的情況，最後赫爾琵亞很為難地給出「恕難奉告」的回應，席格納斯只能指示醫官、艾莉雅和道格拉斯全力搶救傑洛，自己向亞克塞爾詢問，才得知艾克斯的慘況。
臨行前艾克斯曾經說「至少有一個會重傷」，而機體只剩一半、機能幾乎停擺的傑洛確實是重傷。
也確實沒有說另一個會發生什麼事情。
元首外交的行程很短，幾天就結束。新艾爾卡迪亞承諾補償「不明要塞」攻擊歐帕羅所就造就的損失，以及其他無關痛癢的協議。菲利歐德大肆宣揚商談成果，儘管只是口頭承諾，但對偏遠小國來說都是莫大的成就，於是按照原定流程，在拜訪結束的當天舉行歡送典禮，恭送偉大的皇帝離去。
然而就在拜訪行程結束的前一天傍晚，新艾爾卡迪亞的星皇無預警地隻身來到歐帕羅，直接前往邊境部隊位於都市的基地，請求會面。
邊境部隊的高階成員迅速迎接遠道而來的星皇。能近距離接見萬眾矚目的星團霸主，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榮譽，但邊境部隊並無與有榮焉的感覺，因為他們更在意的，是與星皇並列的人。
「冒昧前來，還請見諒。只是這件事情，我希望能與你們當面說明。」樸實無華的會議室──已經是邊境部隊最體面的房間──容貌與艾克斯相仿的藍色帝王優雅地坐上會議椅，「相信你們已經知道我和艾克斯的關係。艾克斯很少在同一個地方久留，這裡想必對他來說有不同的意義，所以我特別帶來艾克斯的消息……」
「艾克斯還活著嗎？」亞克塞爾魯莽地插嘴發問，但沒有人責怪他，因為他問的正是所有人的疑惑。「艾克斯還在蒼穹御艦上吧！他怎麼樣了？」
「……斷首是近乎猝死的休克，就算是殺戮者也無法例外。」阿斯特拉冷靜說道，「變身機體的缺點，即是失去治癒機能，事後修復需要更多的措施。依現在的情況，艾克斯的機體已經不可能修復了。」
「那麼，艾克斯的程式呢？」席格納斯問道，「不管沒有治癒機能，求生機能都會運作，機體會竭盡所能保存程式等待救援。只要程式保存下來，可以運用更換機體的技術，讓艾克斯重新甦醒。」
「的確，程式是機器人的靈魂，理論上只要程式還在，就不算死亡。」阿斯特拉說道，「不幸的是，艾克斯的程式已經隨著機體的損壞而衰變。不幸之中的大幸，是腦部的資料庫還算完整，還可以靠資料庫和DNA推演修復，補足艾克斯衰變的部分，但這需要大量的時間。」
「請問，閣下所說的DNA推演修復，用的是閣下的DNA嗎？」艾莉雅問道。艾克斯和阿斯特拉互為備用體，擁有相同的DNA，可以利用阿斯特拉的DNA編寫新的程式來修補艾克斯衰變的部分。
「正是。」
「還真的是這樣啊！不過DNA推演修復是比較新的技術，副作用也是未知數。」道格拉斯搔搔頭，「而且要是艾克斯的程式衰變的部分太多、用星皇的程式填補過多部分的話，可能會影響本身……」
「這點我會斟酌。儘管我和艾克斯分離許久，許多編碼指令已經有所差異，但已經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阿斯特拉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我要把艾克斯帶回新艾爾卡迪亞，完整修復他。艾克斯是為了保護我才被殺害的，我有義務將他復原，請邊境部隊諒解。」
「我明白，就現在的情況，將艾克斯帶回新艾爾卡迪亞是最好的選擇。」席格納斯非常了解情況，無論哪種修復方式，邊境部隊都沒有足夠的設施讓艾克斯起死回生。「只是這麼一來，邊境部隊會失去一名強力的狩獵者……」
「等一下！不是一名，是兩名啊！」亞克塞爾大聲喊叫，「艾克斯被帶走了，那傑洛怎麼辦？」
阿斯特拉眨了眼，「有什麼問題嗎？」
「這點請由我來解釋。」邊境部隊的醫官開了口，「儘管不像艾克斯傷勢那般嚴重，但傑洛也被艾克斯所傷，迄今昏迷不醒。」
「是遇到什麼困難嗎？」
「傑洛斷裂的部分已經銜接，機體大致修復完竣，程式也沒有嚴重損壞，卻遲遲沒有甦醒。」醫官用一如往常的面孔說明，「經過檢查，傑洛的記憶影像停留在發現艾克斯的洞窟，接下來的部分呈現解離狀態，資料分散在記憶資料庫各處，但仍可拼湊出完整的機體運作及演算過程。」
「這就是為什麼非法者無法單憑封鎖或刪除記憶逃避刑罰，因為機體的任何動作都紀錄在資料庫內。」席格納斯補充道，「縱使是受指令驅使身不由己，但傑洛終究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知道自己對搭檔做出何等殘忍的事情。
「……無論有沒有指令，沒人殺得了艾克斯。」阿斯特拉說道，「唯一的可能，是艾克斯讓他殺的。」
事情發生的時候，阿斯特拉差點嘶喊責問艾克斯為什麼這麼做，沒有真的喊出來是因為他知道艾克斯為什麼這麼做：若是阿斯特拉被厄爾畢斯殺害，艾克斯就必須活下來除掉厄爾畢斯、回到新艾爾卡迪亞擔任阿斯特拉的替身，維持與星團的平衡局勢，直到赫爾琵亞有足夠的能耐接手，在傑洛執意要執行殺死艾克斯─阿斯特拉的情況下，艾克斯無論如何都只能選擇消滅自己的搭檔。何況艾克斯也沒有辦法確保傑洛在殺死自己之後，還會不會再去刺殺阿斯特拉，讓自己的兄弟陷入一對二的劣勢。所以艾克斯一邊等待阿斯特拉的戰況，一邊與傑洛對峙。直到阿斯特拉戰勝了，艾克斯才放手一搏，用生命終止傑洛的任務、保住阿斯特拉的性命。
整件事情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殺死傑洛，可是艾克斯不願這麼做，於是事情變得複雜。如果傑洛殺死艾克斯後還要殺阿斯特拉，身體機能幾乎癱瘓又身處蒼穹御艦，已經取勝的阿斯特拉就算身受重傷，也能輕易為艾克斯報仇。
「艾克斯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以為可以成全所有人。」阿斯特拉喃喃自語道，「我這個兄弟，真不知道是天真還是心機。」
「艾克斯顯然沒有把自己對傑洛的影響算進去。」席格納斯語重心長地說道，「指令只是催化，如果本身沒有意願，專精戰鬥的狩獵者不會選擇和自己不喜歡的人作為出生入死的夥伴。二十多年的搭檔關係決不是一時興起，不然傑洛也不會在知道真相之後選擇逃避。」
「……沒想到堂堂鬥神，也有選擇逃避的時候。」
「但身為中央狩獵者部隊的總監，我還是要說我們需要傑洛的戰力，不然無法發揮邊境部隊應有的作用。最糟的狀況，是強制修改傑洛的記憶，封鎖或刪除他對艾克斯所做的那段記憶，才有可能重新甦醒。」
「怎麼可以！」亞克塞爾立刻反對，「怎麼可以刪除傑洛的記憶！」
「我也不希望如此，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記憶只能複寫不能刪除，所以傑洛還是有可能藉由隻字片語重組記憶，然後再次陷入殺害搭檔的罪惡，而這不應該是紅色鬥神的結局。」 席格納斯續道，「所以，如果閣下成功讓艾克斯恢復，無論能不能回邊境部隊，是否能讓傑洛知道艾克斯還活著？至少讓他知道，他沒有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如果艾克斯能夠恢復……」
會議室陷入一陣寧靜，藍色帝王沉默地闔起鮮紅的雙眼，接著若有所思地睜開，身體像是嘆了口氣，不發一語地起身，走向旁邊的會議桌，伸手立起掌心。
會議桌中心的液態螢幕飛濺起來，露珠般的水滴分出光線互相連結，變成連續組合的薄膜，像鏡子一般在阿斯特拉的掌前形成另一個掌形輪廓。水滴、光線和薄膜快速連結組合，從手掌延伸出手臂、胸膛、頭顱、軀幹、雙腿，隨即渲染出色彩，填滿整個影像。最後形成的，是一個身穿天青色長袍、頭頂七彩環冠的人形，緩緩睜開碧綠色的雙眼。
「……這是，艾克斯嗎？我沒看過他穿這個樣子，為什麼要給我們看這個影像？」亞克塞爾不明就裡地向前，注視一陣後激動地抓住桌邊，「……不對！這不是影像！你還活著！艾克斯，你還活著！你去哪了？我以為你已經、已經……你現在在哪裡？」
「……我就在這裡，亞克賽爾，就在你眼前。」漂浮在會議桌上的艾克斯開口說道，「對不起，讓各位擔心了。」
「閣下，這到底是……？」席格納斯代替驚愕的眾人發問。
「機器人的程式是韌體，無法單獨存在，一定要依附在硬體上才能運作。」阿斯特拉望著液態螢幕形成的艾克斯，「但現在，我不是那麼確定了。」
就在邊境部隊全力搶救傑洛的同時，阿斯特拉也在傾力救援艾克斯。儘管蒼穹御艦有相當的醫療設施，但對支離破碎的機體仍是束手無策，殘破零散的程式編碼讓阿斯特拉一度以為已經永遠失去分別多年的兄弟，卻發現這些編碼竟然自行衍生重組，一陣金光之後，看見艾克斯不可思議地出現螢幕之中。
「我也無法解釋我的情況。」艾克斯說道，「但我想我的程式沒有脫離依附硬體的限制，因為現在的我必須依附影像，才能出現在大家面前。」
「所以你是透過通訊從蒼穹御艦過來的？還是一開始就在星皇的身體裡面？」道格拉斯睜大眼睛，「你是怎麼做到的？雖然這跟瞬間移動很像，但現在應該還沒有辦法讓程式透過通訊傳到另一端還能繼續運作……還有我是聽說過一個機體可以容納兩個程式的理論，但沒有真實案例，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沒有紀錄……」
「這些我們之後再慢慢研究吧！」艾莉雅打斷同僚快變成胡言亂語的困惑發言，「艾克斯，你知道傑洛的事情了吧！他的狀況很糟。」
「我知道，但我不確定我能做什麼。畢竟這樣的我只剩形體，甚至算不算『活著』都不知道……」
「那都無所謂啦！重點是你在這裡不是嗎？！」亞克塞爾大聲嚷嚷，「你不是為了傑洛才出現的嗎？」
艾克斯覺得胸口緊了一下，就像還擁有機體似的。艾克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有感覺，脫離機體還能運作的程式是如何組成？形體又是如何形成？為何不會消散？為何還有自我意識？艾克斯只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是如何發生，但為何發生是一無所知。
現在知道的，只有心胸悸動的原因。
「真難得，以前的你是不會再三改變主意的，可見你非常猶豫是要留還是要走。」阿斯特拉微笑道，「或著，你想先見你的搭檔再決定？」
「我……」
「明天再給我答覆吧！我可是偷跑出來的，再不回去，赫爾琵亞又要精神衰弱了。」藍色帝王對著藍色影像說道，「所謂的自由，就是不斷地選擇和行動，將其自身鑄就成所希望的模樣。這是你告訴我的，我希望你以前是如此，今後也是。」
夜幕低垂。
阿斯特拉離開後，急著要把艾克斯帶去醫務室的亞克塞爾差點把會議桌拆了，艾莉雅和道格拉斯從大樓各處搬來電源系統，想盡辦法讓會議桌不斷電地移到醫務室，深怕一個閃失切斷電源，只能以影像形態存在的艾克斯可能就此消逝。邊境部隊的高層們七手八腳地確定方法和路線，席格納斯搬起會議桌緩緩移動，在醫官的指揮下放在傑洛的修復床旁邊。
漂浮在影像臺艾克斯注視著平躺在修復床上的搭檔。傑洛的機體已經修復，除了輕微裂痕外沒有重大外傷，看起來就像以往一樣，不過是打完仗正在休息，靠睡眠和儀器補充能量。
席格納斯推著包括醫官在內的所有人離開醫務室，留下這對狩獵者搭檔。
良久，艾克斯宛如浮游般脫離會議桌邊緣，輕輕地靠近彷彿沉睡的傑洛。
「……傑洛，是我，艾克斯。」
紅色的狩獵者沒有動靜。
「……我還活著，雖然是這個樣子，但我還活著。龍救了我們，他改寫我的程式，甚至關閉你身上的指令，所以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儀器沒有任何變化。
「……是的，我隱瞞很多事情，包括你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把該做的事情不斷推延，就只是為了能多留在你身邊，為任性付出代價也是無可奈何。但這不應該發生在你身上，你的任務很早就結束了，是我的疏忽才讓你變成這樣……」
低沉運轉。
「……讓你遭遇這些，真的很抱歉，我會告訴你真相。只是在那之前，我想跟你道歉，為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道歉，而這必須是在你醒來的情況下才能成立……」
艾克斯低下頭，虛幻的紅玉像是與真實的水晶接觸。
「傑洛，我希望你醒來。」
醫務室依舊沉靜，彷彿凝結。
儀器忽然發出不同頻率的運轉聲，螢幕畫面編寫出新的數據，接受異變的設備改變演算方法，各種驅動程式因應啟動，形成新的系統重新運作，就如同所有機器人誕生的第一步──甦醒前的情境。
紅色狩獵者緩緩張開眼睛，藍綠色的眼睛凝視不同以往的藍色狩獵者，像是初次甦醒的機器人對世間萬物感到好奇，伸手觸碰眼前的一切。
直到手指穿過對方的臉，才發現眼前的人形只有影像。
停頓了好一陣，傑洛的手懸在艾克斯的影像旁邊，像是真實的手掌撫摸虛幻的臉頰，接著使盡全身的能量，笑了。
艾克斯浮空地抱住傑洛的手，碧綠色的眼睛湧現淚水。
影像是光電的組合。光電也建構質量和能量，層層累積形成世間萬物。所謂的真實和虛幻皆是世間的相貌，儘管兩者的距離恍如光年外的星辰，也許直至星起星滅都無法相遇，但渴望觸及的激情仍造就無限光芒，無聲地轉化成一片璀璨星空，填滿整個宇宙。
醫務室的另一邊，邊境部隊的人們看著螢幕中的兩人，誰也沒出聲。
就像外面的星星一樣，沉默不語。
─終章‧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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