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蒂亞公主和法爾密離開後,芙蘭西亞留下茶壺和兩杯八分滿的奶茶後也退下了,繁花盛開的庭院裡只剩下褚士朗以及石桌上的白貓。褚士朗以為芙蘭西亞會把白貓帶進屋內,沒這麼做是因為莉蒂亞公主的話嗎?
……以往小公主坐在旁邊看自己辦公都覺得無所謂了,一隻安靜的貓留在這應當也無妨。於是褚士朗將思緒轉回資料上,對白貓的存在不予理會。
時間分秒流逝,白貓靜靜啜著茶,目光放在遠處的噴泉。
褚士朗翻閱著會議資料,思索如何正確地發表意見,敲打桌面的聲音宛如將時間切成段落,直到一小團熱流落在手背上。轉頭一瞧,僅有手掌六分之一大小的白掌壓在上頭,像頂著一顆柔軟的白色暖石。
亞歷亞伯特不想打擾褚士朗,只是現在他的聽覺和貓一樣敏銳,先前褚士朗和法爾密的悄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現在敲打桌子的聲音簡直就像運轉不靈的老舊引擎,直震腦袋的轟隆巨響與噪音無異。要是能蓋上耳朵,亞歷亞伯特一定會這麼做,沒辦法就只好制止聲音根源:壓住表兄弟敲桌的手,用眼神抗議。
很難得又很正常地,褚士朗會錯了意,「你想看?」
「……喵。」確實想知道這次臨時會議的議程是什麼。
用公爵的權限做了影像複製,浮立在白貓面前的文件投影與手中的資料同步放映。褚士朗不認為白貓能理解這些咬文嚼字,不過是對發亮的螢幕有興趣罷了。
這可苦了完全不只是有興趣的亞歷亞伯特。因為是同步放映,代表亞歷亞伯特必須跟隨褚士朗的閱讀速度,就算是全文瀏覽,在各領域停留的時間就有差別,更何況兩人關注的部分不盡相同,有時亞歷亞伯特正在釐清,褚士朗卻換了影像打亂思緒;又有時亞歷亞伯特已經看完啜了好幾口茶,褚士朗還在原處不動。
更糟的是旁邊的手指又開始敲個不停。
受不了。白貓再一次伸掌制止,又一次對上褚士朗的視線。
「你要看這部分?」
「……喵喵。」否認後揮起掌來,揮了好幾次。
那是往回翻的動作。褚士朗將資料畫面回轉了好幾個段落,直到貓停止揮掌的動作。
「喵。」亞歷亞伯特有點懊惱地道謝。變成貓就不能親手泡茶翻書,看似便利實則失去體驗的樂趣,並非全然是好事。
──這是夢啊!仍然有困擾存在。
搔耳朵的動作像是思考,動觸鬚的模樣像是默唸。褚士朗察覺這隻貓似乎不只是喜歡發光的螢幕,而且對上頭的文字符號非常專注,彷彿是真的在閱讀、理解其中的含意。
回視手中同步放映的資料內容,現在顯示的部分屬於軍事領域。
貓怎麼會懂這些?不,應該問:這隻貓怎麼會想專注於這部分?
「這隻貓有點不對勁」──先前法爾密的話翻出腦海。
現在已經不是會改錯字、會解立方根這般簡單的不對勁了。想到這的褚士朗又感到一股燻熱,白貓第三次按住自己的手。
「看完了?」
「喵喵。」還沒,是你的手很吵。
只是不慎碰到嗎?沒有會意的褚士朗暫停動作,得到安靜的白貓繼續注視螢幕。
沒幾分鐘,第四次。
第五次就不是一股燻熱而是一陣刺痛。終於被惹毛的白貓不再留情,伸爪就是要教訓這位屢勸不聽的人類。這一抓可嚇著了泰坦尼亞的紅髮公爵,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連忙把被受擊的手抽出來,因為手套的保護沒有出血跡象,褚士朗看向那雙充滿警告意味的湛藍虹膜。
「……你不喜歡我敲桌子的聲音?」
「……喵。」抓下去就後悔了。亞歷亞伯特收回利爪別過臉,對突然的意氣用事感到訝異與慚愧。再怎麼樣都不應該抓傷別人,更何況自己不過是隻貓,身為人類的褚士朗無法理解是自然不過的事情,為此憤怒根本是無理取鬧。在夢裡就放肆起來,教養都到哪裡去了?
「那麼就進屋去,別打擾我了」──想這麼說的褚士朗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為何跟一隻貓計較?就算這隻貓聽得懂人話、看得懂文字,也不會因為人類的一點恩惠或一杯茶就捨棄應有的尊重。白貓不過是真實地表達內心的不滿,如同莉蒂亞公主真實地說出內心的想法,可以接受小公主這麼做卻無法接受一隻貓,不是顯得心胸不但過於狹隘且虛偽了嗎?
一人一貓在庭院裡反省自己的不是。
噴泉內清澈的水繼續隨著時間流動。
不多時,褚士朗又無意識地敲起桌子,巨大聲響又震得亞歷亞伯特頭痛欲裂。
做人是有底線的,做貓也是。白貓下定決心,伸掌壓住褚士朗的手。這次沒有伸爪子,而是將身體靠過去並趴伏下來,把那隻製造騷動的手壓在懷裡。
感覺就像把手放進爐子裡拿不出來,進退不得的褚士朗感到掌心正在冒汗。
「你是討厭我,還是喜歡我才這麼做?」
白貓睜著眼,一聲不吭。
「也對,我這是兩個問題,你答不上來。」
別以為我聽不出話中的睥睨。亞歷亞伯特瞇了眼睛。
「……不過你很像一個人,」褚士朗忽然說道,「他也是喜歡喝茶,跟你一樣非常講究,要加奶精還是牛奶分得清清楚楚。也不喜歡我敲桌子的習慣。」
聽起來真耳熟,你是在說我嗎?
「也許該讓你和他見個面,他應該會喜歡你……或者你已經見過他了?」這隻絕頂聰明的貓或許還會關心時事,「你見過亞歷亞伯特嗎?」
「喵。」如果照鏡子也算的話。
「是嗎?你知道他?」
「喵。」我當然知道我自己。
「那你知道你和他很像嗎?」
「喵。」何止很像?我就是他啊!
「……莫非你的主人就是亞歷亞伯特?」聽說寵物是主人的鏡子,如是這般,亞歷亞伯特的形象會投射在白貓身上就不奇怪了。但隨即一想,「不,應該不是。亞歷亞伯特會在收養你的第一天就給你帶上項圈或識別證,不會等到你走失都還沒帶上。」
說的也是,如果我養寵物,第一天就會這麼做。
「更何況他是負責到底的人,不管如何都會給你最很妥善的照顧,不應該會讓你有離家出走的念頭。」
我可從來沒說我是離家出走,只是你沒問我也沒辦法回答……不過你是不是該認真辦公了?再和我聊下去,開會來得及嗎?
「不然就是你的主人和亞歷亞伯特是相同類型的人,或者刻意訓練得和他一樣。所以你會喝茶是因為你喜歡還是訓練出來的?」
這是天性不是訓練,而且我只能回答是非題,還有這樣聊下去你會遲到的。亞歷亞伯特撇過頭,擺出一股近乎失禮的傲氣,希望以不悅轉開紅髮公爵的好奇。
不理我?忘了是自己問的方式不當,褚士朗挺意外天城內除了藩王之外還有其他人──儘管不是人,但這隻白貓的心智近乎是成年人──會漠視自己的話,彷彿是聽到愚昧至極的問題,連回答的意願都沒有。
也許對貓來而言,這問題確實是愚昧至極。褚士朗回到自己的思緒,「就算是訓練應該也不至於這般相像,連喜好厭惡的細節都顧及到,簡直一模一樣……難不成你就是亞歷亞伯特?」
這問題只是隨口拖出,壓根沒有期待答案,於是也完全沒有預料白貓會如此回答:
「喵。」
褚士朗的表情在瞬間僵住了。
時間之河在噴泉裡奔流。
褚士朗逼著自己注視那隻白貓,「……你,剛剛那聲,是在回答我的問題?」
「……喵。」
……這隻貓有點不對勁。
喜歡喝茶,對茶非常講究。
不喜歡敲桌子的聲音。
擅長於軍事領域。
好看卻不突出的容貌,以及一雙藍眼睛……
趴在手上的白貓看著自己,就像那位藍眼的表兄弟枕在手上、睜著雙眸看著自己。
那頭金髮在暖陽的照射下,閃爍如白貓皮毛般的光澤。
──這是夢啊!褚士朗卿。
儘管亞歷亞伯特想誠實以對,惟貓語不可對人言,何況他知道的亦不比褚士朗多,接下來的問題恐怕都是以喵三聲回應。不想繼續當彼此的困擾,趁著表兄弟陷入複雜的思緒轉不出來,亞歷亞伯特無聲地躍下石桌,無息地離開庭院。
白貓繼續走在天城的道路上。
亞歷亞伯特的心情並非悠閒,他正想著等下該如何是好:以貓的模樣光是能不能進藩王府大門就值得疑慮,更別說能不能在會議發言了。一隻貓出沒在會議上好像不太妥當,但讓泰坦尼亞公爵鬧失蹤好像也不是解決之道。
……其實還有更嚴重的問題:變不回來怎麼辦?如果這場夢一直不醒,是不是從此就是一隻貓?抑或現下才是醒著的?事實上是夢見自己變成人類,度著夢裡二十七年的光陰,直至今日才清醒過來?
也許該證實一下。白貓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宛如白色閃電般一路奔跑起來。
經過乾淨整潔的街道、條理分明的路線、規格無異的住宅、裝扮相似的人們,亞歷亞伯特回到熟悉的居所,輕身一躍翻過圍牆,轉過大廳、書房、庭院等幾個過去常待的地方,最後到臥房──夢境的出發點。
都沒有看到另一個自己,所以「白貓」和「亞歷亞伯特」不會同時出現。
不過在什麼都有可能的夢裡,光是沒看到就能證明嗎?
輕笑著搖頭,白貓躍上床,找個舒服的位置梳理凌亂的皮毛。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過去亞歷亞伯特一直無法滲透這句古老諺語的涵義,現在也許是因為變成貓的關係吧!稍微明白生命本身就是一場真實的夢,就算生命消失了夢仍會持續,與其他的夢結合逐漸膨脹,最後變成和宇宙一樣大,真實和虛幻混淆在一起,只要身在其中,就會對現實和夢境的區分含糊起來。
只要身在其中……
身體和被單的溫度達到平衡,恍如融為一體,蜷伏在床上的亞歷亞伯特覺得睡意漸濃,藍色的眼睛漸漸被白色的眼皮覆蓋。
白貓靜靜地睡著了。
臨時會議不會佔用多少時間,不過一個小時,所有議題已如往常一般,經過公爵們各自發表意見後由藩王下定案,有些則並非需要意見,只是需要四公爵全體在場見證。
亞歷亞伯特公爵也在場。
金髮藍眼、人模人樣。
和以往沒什麼分別。
散會後,褚士朗邀亞歷亞伯特到天城之頂的瞭望臺。
「沒想到褚士朗卿藏有這等好茶。」品茗過後的亞歷亞伯特露出滿心的微笑。
看著熟悉的笑容,褚士朗起了話題:「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
「什麼樣的夢?」
「我夢見你變成一隻貓。」
「是嗎。」彷彿還沉醉於茶香,亞歷亞伯特回應得十分平靜,直到瞥見對方的表情帶有觀察的意味,「夢裡什麼都有可能。」
「你不問我為什麼會作這種夢?」
「那是你的夢,褚士朗卿,我無權干涉。」
「但你的反應讓我覺得你作過類似的夢。」
「你既然已經有了成見,那麼我的回答就不重要了。或許現在的你還在作夢,在你眼前的亞歷亞伯特不過是夢中的一景,說的話也未必可信。」
「把事情推托給夢,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
「我擅於分析軍事,而非解析夢境。對我來說無論現實夢境,都影響不了當下。」輕輕啜了口杯中的甘醇,「就算是夢,也希望是場能喝到好茶的夢。」
「這話就很像茶癮患者亞歷亞伯特卿會做的結論。」
沒來由地,亞歷亞伯特很想對褚士朗發出一聲:
喵。
─白貓幻想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