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亞伯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貓。
純白的身軀沒有一絲雜斑,擺盪著細長的尾巴,睜著一雙藍眼睛看著自己──鏡中的自己,打量了好幾回,確定纖長的手指變成圓潤的肉掌、又尖又寬的耳朵爬上頭緣晃動、身後的尾巴可以隨心所欲變換形狀,內心道出結論:
──這是夢啊!我睡著了。
亞歷亞伯特不禁牽動嘴角,還可以感覺觸鬚隨之顫動。就算變成貓,也是變成不算稀有罕見的藍眼白貓,和身為人類時那道「僅為美男子」的評價異曲同工,惟獨體型小到得仰望自己的臥床,身上的衣服不知是否還在床上?雖然在模糊之中下床時(話說回來,我又是怎麼下床的?)除了棉被外不記得有接觸到任何衣質布料,難道衣服變成了皮毛?就算如此也不至於從頭到腳……
──這是夢啊!不能以現實的常理判斷。
在接受之前得時常這般提醒自己了。亞歷亞伯特站起身,順道發現貓坐著比站著高的說法是真的,走上幾圈適應四腳走路和尾巴擺動的姿態,突然間好奇心填滿胸襟,哪怕是貓的胸襟,接近一道道感應門,一層層地走出去。
比起熟悉不過的居所,亞歷亞伯特更想知道夢中的天城是什麼模樣。
白貓走在天城的道路上。
亞歷亞伯特踩著純白色的步伐,透過湛藍色的貓眼審視著:乾淨整潔的街道、有條有理的路線、規格無異的住宅、裝扮相似的人們……夢中的天城似乎和記憶中的印象沒什麼差別,當然也可能是向來以車代步的自己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天城的景緻,資訊不全所導出的結果。唯一可以確定差異的,就是所有物品都放大了好幾倍,什麼東西都得仰頭觀望。
仔細回想,好像從來沒看過所謂的野貓,那種獨立在外、靠本事生存的貓,泰坦尼亞是不允許不受規範的生物存在的,更何況這裡是天城……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沒有項圈或晶片等任何辨識物品,這樣會不會被當作野貓抓走?不過天城裡有捕捉動物的單位嗎?
──這是夢啊!什麼都有可能。
被抓走的話,就可以知道野貓都到哪去了。亞歷亞伯特冒出違背常理的莫名期許,可惜的是走上好陣子,發現的人們除了多看一眼、偶爾對自己指指點點外,什麼都沒做。明知就算在夢裡也不能要求所有事情都往期望發展,但亞歷亞伯特還是不免把略為失望的情緒表現在彎彎的尾巴上。
繼續往前走,柔軟的貓掌不留痕跡地按過亮潔的磚道。越走越覺得天城對一隻貓來說真是大得誇張,如同宇宙對一般人來說仍是大得離譜,儘管亞歷亞伯特有著「宇宙是泰坦尼亞的庭院」的認知,但這庭院仍存著未知的一角……如此比照,整座天城會不會只是一隻貓的庭院呢?亞歷亞伯特忽然覺得自己並非在圍牆之外,而是反過來被困在名為天城的庭院裡。
夢裡什麼都有可能,那麼翻過身旁這道牆會發生什麼事情?這場夢會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或者就這般結束夢境、清醒過來了?
耐不住好奇心的驅使,白貓擺著尾巴壓下身子,瞬間鬆開拉緊的肌肉猛力一躍。
咚。
「那是什麼聲音?」
埋沒在玫瑰花叢裡的亞歷亞伯特轉起身,甩掉花瓣葉片。本預計初次嘗試翻牆至少要在壁面蹬上兩次才能到頂,沒想到一次就過了頭,錯估了高度也錯算了距離,整個人──應該說整隻貓就如白球般摔到牆的另一邊,很巧又很不巧的是另一邊是開滿大朵玫瑰的花圃,在皮毛和花葉的保護下沒摔傷,只是荊棘仍扎他不免咬牙。
擅闖他人花圃是不當的行為,何況那一摔頗為響亮,若是打擾到人可不好,早點離開才是。一邊舔著白毛內的紅腫,一邊搜尋荊棘中的隙縫,貓的眼睛在陰暗處看得更清楚,亞歷亞伯特很快就找到微弱的光線,小心翼翼地避開尖刺向前而行,沒多久發現沒必要如此小心,貓的身軀比想像中的還要柔軟,再小的隙縫扭個身子就過去了。
一挺胸,白色腦袋探出了花叢,自認可以無聲無息出去、繼續夢中天城之旅時,卻見另一雙大眼睛正看著自己。
「原來是你啊!」附加一個大大的笑容。
莉蒂亞公主?伸出的白掌縮了下,完全是貓受驚嚇的動作。驚訝的不只是被發現,也驚訝自己平常是低頭俯視這位十歲女孩,現在得要抬首仰望才能做到「說話要正視對方」的基本禮節,而且這個角度……非禮勿視。
「貓咪,你從哪裡來的?和主人走散了嗎?」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被莉蒂亞公主撫摸,小小的手從頭到頸來回摩擦,有時滑至背脊。
「你的毛好乾淨,你的主人一定很用心照顧你吧!你走失了他一定很緊張……」
原來貓被撫摸時是這種感覺……挺舒服的,尤其是耳背。
「我幫你找主人,我抱你進去裡面等好不好?」
抱得動嗎?想想還真是個蠢問題,自己是隻貓,還是隻普通的白貓,莉蒂亞公主也不是弱不禁風的女孩,還會抱不動嗎?
於是,亞歷亞伯特就被莉蒂亞公主抱進屋內了。
「拜託,芙蘭西亞姐姐,我不會給褚士朗公爵添麻煩的。」
聽著小公主半是撒嬌地向褚士朗的貼身侍女再三保證,被抱在懷中的亞歷亞伯特張望著比記憶中大上許多的宅邸。其實在看到莉蒂亞公主的時候,就聯想到這裡很可能是表兄弟的居所,被抱進屋內後更是完全確定了。
宅邸的主人尚未歸來,莉蒂亞公主轉向芙蘭西亞求情。待交涉完畢,莉蒂亞公主在客候廳放下懷中的白貓。「貓咪,我寫完作業就幫你找主人,你先在這裡等我,要乖乖的噢!」
要乖乖的嗎?第一次被人這麼交代呢!目送小公主往書房方向走去,亞歷亞伯特正想到沙發上靜待夢境發展,忽然嗅到一股香味。
茶的香味。
情不自禁地,白貓往香味的源頭邁開無聲的步伐。以往遵守禮數的亞歷亞伯特是絕對不會在他人的宅邸隨意走動,更別說像先前擅自翻牆闖進花圃這類無禮之舉,但在與現實無關的此時此刻,品學兼優的高材生也難以抗拒解放與自由的誘惑。
更何況,他現在是隻貓。
巧妙地避開僕役管家的視線,最後停在準備茶點的小房間。湛藍的眼睛注視的卻不是餐車上的茶壺,而是木櫃頂端那小巧精緻的茶罐。
褚士朗這傢伙,竟然藏有這等好茶。對茶葉的好印象讓亞歷亞伯特忽略香氣來源,入夢至今都還沒喝到半滴水,要喝當然要喝好的,既然需要的用具這裡都有,也沒有其他人在場……
──這是夢啊!放膽去做吧!
有了前次翻牆失敗的經驗,亞歷亞伯特重新修正跳躍的姿態力矩,不一會兒就掌握了要訣,輕而易舉地沿著櫃紋跳上頂端。不貳過是亞歷亞伯特的自我要求,對做到的自己稍感滿意地輕笑了聲,觸碰茶罐之際赫然發現:
貓掌開不了茶罐。
以前可從來沒有這種問題……意外被潑了冷水,不過亞歷亞伯特很快就把失意的水滴甩開,小小的挫折還阻止不了泰坦尼亞公爵品茗的野心。叼著茶罐躍下木櫃到流理臺、伸爪撥開最外層的裝飾蓋、找來茶匙運用槓桿原理撬開防潮蓋、抓開最後一層保護封模、小心翼翼傾倒讓茶葉灑出。
先喘口氣,選個大小適中的茶杯輕輕放倒,把灑出的茶葉掃進去再立起來──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沒打破真是不可思議──最後把茶杯推到熱水出口下,讓感應器自動出水。
人類三分鐘可以處理的事情,貓要用上三十分鐘。如果還是人形,亞歷亞伯特一定使用茶壺,並且做溫壺燙盞濾葉等動作,連水都要選充滿空氣的活水而不是壓縮的自來水。眼下考量以貓的型態九成九連沏茶都成問題,只能用最精簡的方式沖調。感覺有點蹧蹋上好茶葉,沖泡起來也一點都不悠閒,但聞到四處湧溢的茶香,亞歷亞伯特覺得辛苦是值得的。
最後覆上茶蓋、等葉片舒展開就可以了。確認茶蓋的位置,將茶杯從注水孔下移開,不料裝水的茶杯比預料中的還重,不管是推杯緣還是拉杯把,都沒有移動的跡象。這可嚇著了亞歷亞伯特,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這點:貓要怎麼移動裝滿燒開熱水的茶杯而不會灑出來?
水位越來越高了,這樣下去會……心急的白貓使勁一推。
匡啷!
聲音引來芙蘭西亞,只是映進眼簾的是紋風不動的餐車,上頭的茶壺餐具完好無缺,反倒是流理臺有著傾倒的茶罐和散落的茶葉,熱水出口下方有著破碎的茶杯和潑灑的茶水,以及一隻瑟縮在角落的白貓。
亞歷亞伯特好沮喪。
輕舔紅腫的尾巴,耳朵垂得低低的。不但沒喝到茶,還燙傷自己的尾巴,更糟的是把別人的茶水間弄得一團亂。為何這般自不量力,硬是把人類的行為套用在貓身上?就算這是夢也不該如此……自責之際完全沒注意自己被芙蘭西亞抱起來,送回莉蒂亞公主身邊。
聽說什麼都不做的寵物才是好寵物。亞歷亞伯特靜靜待在書房的地毯上,當隻好貓將功贖罪。現下的心情可比凱貝羅斯會戰後,窗外盛開的玫瑰不再美麗,書櫃桌椅被陽光照得四分五裂,書香燻得空氣沉重又冷清,連小公主看起來都不快樂。
──這是夢啊!可是這樣不好。
莉蒂亞公主晃蕩著腳,上身趴在桌上的模樣像睡著又像發呆,在她面前浮立的影像觸控螢幕有著題目與答案,顯然是為作業懊惱。亞歷亞伯特知道那是給年紀較小的孩子寫作業使用,半透明的螢幕會隨著答案正確的數量逐漸變換別的顏色,通常是設定為寫作業的小孩從討厭到喜歡的顏色。當然也可以隨便寫寫不管換不換色,只是小孩子也有自尊心,泰坦尼亞和皇室公主更是如此,沒有完全變色前就不能算寫完作業。
從顏色的變化看來,作業寫完卻有不少錯誤,公主是找不出錯在哪才不高興的吧!亞歷亞伯特思索了陣,起身躍上書桌,走到作業螢幕的後面,伸掌按上去。拜科技日新月異所賜,觸控螢幕對貓的肉掌沒有反應,但透明的畫面還是映出白貓的動作。起初莉蒂亞公主以為白貓只是好奇在玩,數次過後才察覺干擾別有用意。
「貓咪,你看得懂?」莉蒂亞公主改了數字,螢幕顏色起了變化,「你在幫我嗎?」
白貓不語,肉掌貼向另一處。莉蒂亞公主也沒問下去,現下最重要的是趕快修正錯誤找答案,好結束這段痛苦的作業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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