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師北伐大軍尚不知即將面臨斷糧的窘境，皆因之前的祁山大捷士氣高昂，諸葛亮亦認為放棄難得的戰果未免太可惜，依舊等待著糧秣的運抵。
然而成都卻傳出謠言，內容是說諸葛亮大權獨攬，凡事專斷自行，從未把當今漢帝看在眼裡。甚至以久久擁重兵在外、北伐多年尚未踏入關中一步為由，說諸葛亮若非臨陣畏敵，便是另有貳心。不管此話出於何處，都已經讓漢帝劉禪感到心慌，下達撤軍回朝的詔書。
糧抹不至、流言蜚語、加上漢帝的詔書，身為丞相的諸葛亮不得不班師撤退。
「……正如剛才所說，二日之後，我軍將撤退返回漢中。」
端蒙咬牙切齒，「可恨，一路奮戰至此地步，卻突然奉令班師！」
「沒法子，糧秣用盡了啊！」橫艾聳肩，「與其將來吃都吃不飽，不如早點溜掉，才是明智之舉嘛！」
「既然退兵，莫非我們此次任務，與斷後事宜有關？」
「是的，不愧是焉逢。」多聞使說道，「那麼，開始交付本次任務！」
眾人屈膝跪下，「請指示──」
「本次班師，大軍將沿祁山蜀道，退返漢中，丞相已分附魏延將軍負責斷後任務。諸位的任務，便是協助位將軍斷後。本席與增長使商議之後，決定在半路有處『木門道』之險要處設下埋伏，如此除了魏延將軍的斷後部隊外，還多了一道飛羽防線，可遏止曹賊追兵。」多聞使續道，「本席原打算由祝犁安設元戎連弩機關，但他傷勢至今未癒，不適出此任務。因此改由飛之部帶領飛羽所有弓箭手，於今晚出發，擇當地險要之處埋伏。羽之部則黎明出發，同樣前往木門道，沿路負責偵查是否有追兵。」
「遵命──」
六月的木門道，沒有春夏該有的油綠，只有終年不變的枯黃。一道道木製的城門佇立，將路線切成一段段，不仔細看城門和地形的些微差異，會感覺身陷不斷從頭的迷宮，令人心煩意亂。
漢軍的主力部隊在昨日傍晚時分越過木門道往蜀道撤退，魏延的斷後大軍也於今日黎明時通過。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魏軍的追兵。
「真是無聊的任務。」眺望遠處空無一物的木門，端蒙踢了踢沙土。
「曹賊也不是笨蛋，不會貿然追來。」昭陽說道，「我們只是預防萬一的準備，若曹賊追兵眾多，我們也能在此進行第一次劫殺。即使失守，仍有魏將軍的斷後大軍在，也不要緊。」
斜睨，「你是說我會失守？」
「不、不是的，只是有準備總是比較好的。」
昭陽的語無倫次讓旁邊的祝犁差點笑出來。雖然受傷，但在商橫的治療下已經好了許多，走動是沒問題了，能出去跑就不想待在營帳裡，硬是要跟著大夥出動。由於這次任務沒有急切性的作戰，所以也無人制止。
拍翅的聲音由遠而近，商橫接住歸來的符鳥。「哎呀呀，不得了，曹賊他們真的派追兵來了。」
「為數多少？」游兆問道。
「不多，僅約一千，而且速度很慢呢！怪了，他們真的有意思要追擊嗎？」
「的確很不對勁，領軍的是何人？」
「這就是不得了的事情，領軍的是張郃。」
「什麼！」端蒙驚道，「當真是張郃？」
「是那老賊沒錯。」
「太好了，總算有令人振奮的消息。」握住刀柄，端蒙掩不住臉上的憤怒與喜悅，「自己送上門來，真是天助我也。」
「還是先請示增長使大人吧！」昭陽說道，「這次行動是增長使大人親自坐鎮，看看大人對此如何處置。」
「也好。你去吧！」擅自出動是違反軍規，端蒙再衝動也知道這點。「相信增長使大人也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的確不該放過這個機會，但如何把握這個機會？游兆內心思索：雖然端蒙對張郃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依端蒙見敵就殺的性情，反而容易因求好心切而把敵人嚇走、錯失良機。最妥當的方法，該是由羽之部負責將張郃誘入陷阱，然後由飛之部擊殺，如此才能顧及兩部的公平性，也能確實殺到該殺的敵人。
不多時昭陽返回，說明增長使對誅殺張郃的方式和理由，居然和游兆所想的一般。端蒙雖然有些惱怒，但似乎因能親自格殺也沒有多說什麼。
羽之部沒有誘引到張郃，倒是活捉到其孫張皓。
張皓身為大將之孫，本不該這麼容易被抓，只是年輕氣盛、貪圖立功，不聽張郃之言以緩速假意追擊、敷衍司馬懿的命令，一早便帶著數百親兵直追而去。兵馬稀少的張皓遇上以一擋百的羽之部，自然只有被俘的份。
計畫有變，但無礙大局。只要以張皓為餌吸引張郃就成了，為此增長使指定一處為定點，此處只有一個木門，四周皆是岩壁包圍，飛羽的弓箭手就包圍在岩壁之上。
張皓就被綑綁在正中央，由飛羽的眼睛監視著。
就某種意義上這也是難得的場景，天干十傑向來是兩部分開行動，除了四方使的招集外，鮮少會在同一個地方全部現身。
「焉逢大哥，張郃老賊他當真會來我們所設下的陷阱嗎？」尚章不安問道，「說不定他會猜到這是陷阱不來了。」
「這不無可能……」
「嘻，搞不好人家反過來包圍我們呢！」
「橫艾，本席之所以選在木門道埋伏，便是因此處不易於反包圍。」增長使說道，「而且如今他的孫兒在此，量那老匹夫再囂張，也必不敢造次！」
魏軍若想救人質，都必須踏入木門道，進入飛羽弓箭手的射程範圍內。只要一聲令下，萬箭齊射，無論多寡都有來無回。
「若是我，一定放棄自己的孫兒。」彊梧說道，「為了家國大義，必要之時，任何親情也只能說是微不足道，只得忍痛放棄。」
「噢？大義滅親嗎？為了大魏曹家的堂堂大義嗎？」橫艾笑道，「報告朝雲，剛才彊梧幫敵人說話耶！」
「喂喂喂！橫艾……」
「好了，你們別鬧了。」焉逢說道，「我已經隱約聽到軍馬聲，該是敵人過來了。」
來自魏營的部隊在木門外停下，為首的老者下馬。
「蜀人狡猾，你們所有人都退到弓箭射程範圍以外！」張郃令道，「無論之後發生什麼事，一律不得靠近，違令者斬！都聽到了嗎？」
「遵命。但是將軍……」
「老夫若平安脫身，自會帶著張都尉與諸位會合。」至於能不能平安，眾人心知肚明，「那麼，諸位珍重了。」
「怎麼回事？竟然獨自一人前來？」彊梧驚道，「此人真的是張郃？」
「嗯，真的是他。」尚章說道，「之前在祁山一役見過，錯不了的。」
「莫非他打算自己犯險，不讓部下陪他平白犧牲？」焉逢說道。
率領魏軍的老者獨自步入木門，停在人質身邊，轉身面向上頭的飛羽，「吾乃大魏車騎將軍──張郃是也！老夫已經依約前來，你們蜀寇儘管開條件吧！」
「條件很簡單，聽好了！」增長使說道，「歸降我大漢王師，或在此萬箭穿身，唯有如此而已！」
「投降？我們張家戰士，從不知『投降』二字！」
「好，那就拿命來換吧！」端蒙開口，「莫非你還妄想，今日可活著離開此地？」
「老夫敢親自前來，便是抱著必死之心，你們至少該放了老夫孫兒！」
「張郃匹夫！你覺得如今還有什麼資格與我們談條件？」
「老夫早已料到，你們必會設下埋伏，妄想殲滅我師全軍！可惜不幸，今天你們最多也不過能殺死我祖孫二人罷了！」
「笑話！你以為我們會像你們曹賊一般貪得無厭？目標只有你！你孫兒不過是陪葬！怪就怪你孫兒不濟吧！」
「爺爺，是我對不起……」張皓低著頭，不敢正視，「都怪我貪功，不聽您吩咐……如今也害了您……」
「你哭什麼？我們張家沒有懦夫，你給我像個戰士！」
「是我對不起您……對不起您……」
「……唉！也罷，都已經到這地步了……」嘆了口氣，深深的一口氣，「皓兒，你聽好，人生自古總有一死，為懼死不得其所耳。如今我祖孫二人為大魏而死、為社稷而殉，忠義之心，千古之下栩栩如生，又有何恨？爺爺馳騁沙場多年，視死如歸，你完全不必為爺爺難過。只可惜，你尚如此年輕……」
「爺爺……」
這老傢伙是條漢子，孫子雖然哭哭啼啼但也是堅強……游兆看著木門內的兩人想道。戰爭死傷雖多，真能坦然面對死亡之人卻少之又少。
「增長使大人，我們可否盡可能招降，莫傷其性命？」焉逢突然開口，「雖是敵人，但似頗有情意，不宜輕率殺害。」
「增長使大人！您切萬別聽焉逢之言！」端蒙立刻反駁，「此乃張郃老賊哀兵之計，不要受影響！」
「端蒙，此事本席自會拿捏。」轉首，「張郃老將軍，我們飛羽敬您是條漢子，所以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最後再問一次：可願棄暗投明，歸降大漢？」
「哼，歸降？」張郃怒道，「你們聽好了──老夫自討董之役起，即躍馬沙場，爾後追隨太祖馳騁四方，爭戰至今近四十年！曹家以國士待我，老夫就算肝腦塗地，也死無遺憾！要本將歸降，一句話，休想！」
增長使看了下焉逢，「也罷，本席再問最後一次，張郃老將軍，只要歸降，您祖孫皆可全命，您究竟願降不願降？」
「蜀將，老夫感謝您的好意，但老夫答案依舊不變！張郃不降！」
「好吧！沒法子了。」面具下一嘆，「接下來就交由你們處理。記得，務須厚葬此人！」
待增長使離去，昭陽舉起手臂，飛羽的弓箭手拉上滿弦。不忍目睹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昭陽撇開臉，揮下。
一箭穿胸，張郃身軀一晃，二箭再穿，魏國的老將軍支撐不住跪了下來，沒有倒地完全是藉於武者的自尊，以及對身後孫兒的袒護。
「爺爺！不要──！」張皓哀鳴，彷彿中箭的人是他。
就像是那聲哀鳴讓飛羽的動作暫時停住。只有祝犁猛然抓住商橫的手，眼睛卻沒有轉開。
「你發什麼愣！走開！」端蒙一把推開昭陽，剝奪一切的仇人就在眼前，沒有人能阻止得了她。「放箭！殺了他們！」
一咬牙，張郃挺身站起，「哼！我張郃，絕不降──！！」
萬箭飛梭的冷酷之聲與張老將軍的仰天狂笑，在木門道的天地間迴響。
游兆靜靜地凝視，沒有任何批評或憐憫的眼光。這無聊的戲劇日復一日地上演，人們死前不是哭就是笑、不是逃避就是面對，沒有例外。
只是這回心中，有一點點感觸：張郃老將軍，我敬佩你視死如歸的豪情，但也因如此，你更要死在這裏。是飛羽先抓你孫兒做為人質脅迫，如此不管你有沒有活著回去，都會被奉為為國捐軀、或者大義滅親的悲壯英雄。既然如此，還不如殺了你杜絕後患，不然改日你領軍再來，死的就是我們大漢子民了……
諸葛亮第四次北伐，因糧秣不繼，以及突然收到來自成都之退兵詔書，匆匆結束……
─紀元二三一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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