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所謂的「飛來橫禍」,令人措手不及。
回過神來已不再魏營,卻也不知身在何處,只能從紅色的天空和漂浮的樹木,確定這裏恐怕不屬於人間。
「這是哪裡?好奇怪的地方……難不成是冥府?我們死了?唉喲!」
「說什麼蠢話!」端蒙一記敲下去,尚章抱著頭喊痛,「會痛吧!那就代表你還沒死!我們都還沒死!」
「端蒙說得沒錯,我們是活生生地困在法陣裏頭了。」商橫一邊搓手呵氣,一邊四處張望,「哎呀呀,就算是頂尖術師,也不能說架就能架出一個法陣來,何況是這麼大範圍、創意十足的法陣,看來那位紅衣服的姑娘不是泛泛之輩。」
值得慶幸的是隊員沒有分散,依舊站在先前的位置。不一樣的是腳踏的也不是地面,而是浮樹的盤根,下處也是紅色的天空,彷彿沒有水面的龍潭深淵。
「等等再稱讚吧!商橫,」昭陽說道,「我們出得去嗎?」
「當然可以,只要找到陣眼打破就行了。」
端蒙轉頭,「那還不快找!」
「是是是!我這就找。」
「大家提高警覺,那個女人把我們關在這裡,不可能讓我們沒事做。」
大夥靜下來,一邊備戰一邊等著商橫的結果。樹葉發出唏唆,卻是細水打落的聲響,不知何時下起雨,雖然沒有地面發出嘩啦水聲,但溼氣瀰漫在每個人的胸腔,有點呼吸困難。
忽然長槍一轉,狠狠往樹木插去,死寂之中冒出一道不寒而慄的慘嚎。只見游兆身後的樹幹上有張血盆大口的瘤狀物,木製的尖牙僵在往腰際的半途,還沒得逞就被游兆刺穿。
「大家小心!」昭陽躍身大喊,與樹根冒出的大嘴擦過,揮劍將樹瘤斬成兩片。彷彿聽同伴失誤的嚎叫,樹瘤爭先恐後從各部位湧上,朝站在地盤上的目標撲殺上去。
商橫揮起雙掌,吸來雨滴化成水刀撕裂樹瘤。尚章則不待來襲,反倒前去尋找,看到就連帶旁邊的木頭一同砍下,攀附在上的妖物就這樣掉下無底。
端蒙舞刀連殺數顆樹瘤,「上樹頂!」
眾人聽令先後上去,直達樹梢。枝頭較細,樹瘤沒法一起行動,速度減慢,有得還撞在一起動彈不得。見樹瘤暫時無法攻擊,飛之部稍微鬆了口氣,忽然紅色的天空傳來陣陣低鳴,竟有一隻蛟龍在天頂盤旋,似乎等待已久。
「哎呀呀,下有樹妖上有蛟龍,還真看得起我們啊!」商橫扯笑,笑得很乾。
雨變大了,站在樹頂沒有葉子可遮蔽,任憑雨水放肆淋溼。
蛟龍帶動纖長的身軀,追著尾巴繞起了圈子,越繞越快、水花四濺,頃刻間有如下坡的巨岩滾衝了下來,只是激揚不是塵土,而是不知何故出現的泡沫。蛟龍沒有攻擊任何人,單單往浮樹之間穿梭過去,大小泡沫往兩邊迅速散開,卻見一個小泡沫擦過樹枝,一聲作響,樹枝竟然斷裂開來!
「天啊!那是什麼?」尚章叫了出來。
「別碰那些泡沫!」商橫喊道,「那玩意兒和我的水刀道理是一樣的!」
「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想去碰……」還沒說完就趕忙閃開,泡沫飛向上一刻還站立的枝頭,接著就是一樣地爆破粉碎。
「商橫!還沒找到出路嗎?」端蒙說道。
「算有吧!」
「什麼意思?」
「那隻蛟龍身上有不一樣的氣息,應該就是陣眼,也就是殺了牠,法陣就破了。」話才說完,蛟龍竄了過去,又是一堆泡沫襲來。「不過前提是我們要能打得到牠。」
「要打到牠,恐怕得穿過這些泡沫。」游兆揮動長槍試圖掃開泡沫,「雖說不要碰到就好,但這樣下去……」
此時上空的蛟龍的一聲鳴叫,所有泡沫應聲破裂,瞬間一股強力的勁道四面八方奔湧起來。受到衝擊的游兆胸口彷彿被人重重揍了一拳,刺痛先前的傷口,剎時頭昏眼花,重心一歪離開樹緣,翻落下去。旋轉起泡的蛟龍立刻飛落下來,張口咬向無處可躲的獵物。
「游兆!」
雖然暈眩地分不出這是誰的呼喊,但游兆還未失去意識,提槍用力刺向身旁的浮樹,刻下深深的槍痕減緩下降的衝擊,待速度緩和,身體擺盪轉進樹根之中,與蛟龍擦身而過。
「游兆!你沒事吧!」尚章的聲音由上處傳來。
差點就死於這些愚蠢的泡沫……游兆抽回長槍,摀著胸口調回呼吸的頻率,「我沒事!我馬上回到上頭!」
「那就好……」話未說完,尚章忽然感到腳下有異,連忙跳起身,原來樹枝被泡沫打去,樹瘤的路線開通,再度襲捲而來。這一跳閃過咬闔的樹瘤,卻闖進泡沫的包圍中。「不好」的想法才一閃而過,泡沫破裂,體內赫然一陣翻攪,五臟六腑彷彿移位,全身被劇痛佔據,連慘叫都來不及眼前就一片漆黑。
「尚章!」端蒙驚喊,一個箭步跳躍至尚章的浮樹,刀氣一劃殺開樹瘤,伸長手臂去攔接失去意識的親人,沒想到尚章的身影突然模糊,下一刻便消失無蹤!「這、怎麼可能?尚章!你在哪!」
「商橫,這是怎麼回事?」昭陽也覺得很混亂,但他必須明白狀況。
「……我只能說,這也是脫離法陣的一種方法。」吞了口水,「沒有人為死人架陣的。」
那名紅衣女子是在玩,就像貓捉老鼠,玩到過癮才一口吃掉。
飛之部會被玩到死……
赫然一聲嘶吼,雙刀死握,「畜牲!」
「端蒙!」昭陽想阻止卻來不及,端蒙已經跳下浮樹,與攀升的蛟龍面對面。剎時殺氣縱橫,彎刀瘋狂起舞,連雨水都被端蒙激開濺射,完全無視於泡沫破裂的衝擊,彷彿所有感覺都被一個念頭蓋過──殺人償命!狂妄的氣勢似乎讓蛟龍受到驚嚇,飛行一滯,雙刀催命的顫音傳到,無數刀光在蛟龍身上閃爍。
成功了嗎?昭陽等人想著。片刻間雨勢忽然變小,帶著血色的蛟龍飛起,盤旋的動作顯得疼痛難耐。被勁力彈開的端蒙似乎也用盡了力氣,身心虛脫任由掉落。
「不!阿蘊!」昭陽失聲大喊,也跳了下去。但如此落下會離端蒙有段長度上的距離,心急之際往下處那顆剩餘得泡沫間劈斬下去,衝擊的風壓讓他向前推進,抱著半空的飛之部隊長。「阿蘊!振作點,啊……」
等昭陽落身到浮樹時,手中的端蒙已經無影無蹤。
攀上的游兆和躍下的商橫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只剩我們三個了嗎?
又傳來一聲嘶吼,雨變大了起來,比先前還要猛烈。
「……哎呀呀,看來雨勢大小是蛟龍操控的,雨下這麼大,八成是被激怒了。」商橫將手臂橫在額頭,將就遮點雨勢,「有時候,一起死也是一種幸福。」
「你的笑話真是越來越不中聽。」游兆說道,眼睛注視著天空盤旋的蛟龍,以及越來越多大小泡沫。如不是端蒙的攻擊被泡沫削弱,蛟龍早就被擊斃了,那些泡沫不處理不行……「商橫,你有沒有辦法在這種情境下生火?」
「啊?嗯……是可以啦!但那要做什麼?」
「我要給蛟龍致命一擊,不能讓那些泡沫礙事。」
「……我懂了,祝你好運。」語畢便翻下枝頭,躲開樹瘤直直下去。
的確需要好運。游兆一抹臉上的雨水,叫住另一端的昭陽。
商橫抵達樹根底部,第一件事是在周遭佈上一層冰,以阻擋貪食的樹瘤。水氣充分所以一下就完成了,接著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輕甩之下變成一把鵝黃手杖,上頭有著橘紅的符文與綠紫的寶石綴飾。
只有在某些狀況下商橫才會用這項物品,例如要在大雨中生一把熊熊烈火。
雙手與手杖高舉過頭,口中念念有詞,掌中冒起火光,此刻寶石散發微光,護腕連同衣袖和手杖的符文同時亮起,微火無視雨水的拍打猛然竄起成球,抵達一個極限用力往下拋去,離火擊中浮木從樹頂穿至樹幹,毫無保留地燃燒起來,造成水火同源的奇景。
成啦!商橫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笑容,雙手一壓將手杖縮小,收回懷中。
同一時間,天頂的蛟龍已經將泡沫佈滿身軀,確定方向迅即而下。大量的泡沫四溢,彷彿要填滿整座法陣,浮樹皆受到摧殘,炸開的木屑樹瘤滿天飄散。
機會只有一次,能不能出去就看這次了……
遽然間蛟龍大聲叱叫,似乎是不慎碰到不該在雨中出現的火焰而感到痛苦。泡沫應聲破裂,卻也因為火焰的熱流飄上天空,也就是此刻的蛟龍周遭沒有一顆泡沫。游兆和昭陽就在等這刻!槍與劍同時出招,使出渾身解數集中於一點,往蛟龍昂首的額頭突刺下去!
慘嚎響起。
雨停了。
紅色的天空出現裂痕,匡啷一聲有如掉落的陶瓷般破碎,變成細小的粉末飛散,蛟龍與浮樹的景像盡數消失。濕漉漉的三人踏回熟悉的地面,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這麼高興能看到魏營。
一著地,昭陽立刻奔向倒不遠處的身影。
「哎呀呀,見色忘友。」商橫搖搖頭,手撐著站不穩得游兆緩緩坐下,「還真有你的,居然就這麼屠龍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胡說什麼……」
「別動,我幫你看看。」說著兩手微闔,掌間出現有如繁星般的青色柔光,往游兆的胸口集中。游兆感到溫泉水般的暖流冉冉升起,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但看見倒在較遠處的尚章,又是一陣糾結。入伍沒幾日就有兩位隊友陣亡,還真是個災星……不由得轉向另一邊,聽著昭陽用忍住淚水的聲音頻頻喊著某個名字。
直到一個不一樣的聲音響起:「……叫我端蒙,你這笨蛋。」
昭陽一聽,破涕為笑,「端蒙!你還活著!」
「我當然還活著……嗚!」掙扎著爬起來,同時弄痛傷口,「你以為我這麼容易就死嗎?」
「我、我還以為……」
「算了,我也這麼以為,更何況你。」端蒙坐起身子,「以為失去意識就是死亡,看來設計陣法的人也沒多精明。」
「那麼,尚章應該也……我去看看。」
看著昭陽起身步向尚章的位置,游兆覺得不對勁:曹賊沒有理由把飛羽困在自己境內。尚章和端蒙較先出陣,沒死也昏迷不醒,曹賊卻沒有伺機捕上一刀,難道是篤定飛羽會死在法陣裡?那紅衣女子口中的烏衣尊者本是要試探飛羽實力,若是我想試探對方實力,又最好讓對方死亡,最好的方法是……佈兩層陷阱!
不出所料,當昭陽踏到某個界線時,霎那間出現四張等身大小、陰陽怪氣的鬼面具,各自吐出光束,將昏迷不醒的尚章包圍起來,儼然又是一個法陣。
「站住!昭陽,」端蒙嚷道,「不許再前進了!」
「可是,尚章他……」
「我們已經無力再戰了!你進去就別想出來了!」
既是恐嚇也是事實。現下飛之部只剩昭陽和商橫勉強算得上戰力,其餘都是身負重傷的殘將,如此怎麼能作戰?更別說救人了。
昭陽也明白這點,只得黯然退回。「端蒙,這樣好嗎?」
「……沒什麼好不好的。」
四人陷入無能為力的沉默,不一會兒四種腳步聲遠道而來。
討厭的人們來了。
「各位!你們還好吧!」羽之部隊長率先喊道。
「不需要你同情!焉逢……」
「噢……那就算了。」橫艾說道,「徒維,去替游兆他們療傷。」
「是的,師姐。」
「多謝你了,徒維。」見徒維接手,商橫鬆下法術,喘了口氣,「連我都快支撐不住了。」
彊梧走過去,「游美人,傷勢還好吧!怎麼全身溼答答的?」
「沒什麼大礙。」如不是站不起來,早就一槍過去了。「只是不知可恨的曹賊,何時有了如此高手?」
「焉逢,非常感謝你們前來。」昭陽開口,「我們方才遇到神祕高手的襲擊……」
「我知道,我們也遭遇到了。對方可否是一男一女?」
「不,並非如此……」昭陽將大致的狀況說了一遍。
「今後棘手了……」彊梧叉手說道,「沒料到會出現如此對手,他們該不會是衝著飛羽而來的吧?」
「我們自己樹大招風,沒辦法啊!」橫艾把玩著手中的艾草,「換個角度想,這也表示我們飛羽的名聲已經打響了,這不是很好嗎?」
「且慢,尚章他人呢?」焉逢驚道,「怎沒看見他?」
「……尚章仍在敵人的法陣中。」昭陽說道,「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昭陽,我們總不能放著自己飛羽同伴陷於敵人之手,而全不顧他的死活!我們應該把他救出來才是!」
「我也是這麼想,但是……」
「但是什麼?」焉逢不解,這種事情為何需要猶豫?「我們走吧!大家合力把尚章救出來。」
「我不允許!」
轉首,「你憑什麼不許救尚章?端蒙。」
「這次敵人強大,我們對他們的實力底細全然不明。不能為了救一個生死不明的戰友,冒險返回、再次犯險!」
「端蒙,你怎麼可以如此說?」焉逢說道,「飛羽成員都是千中選一,是大漢無比珍貴的戰力,何況大家並肩作戰多時,豈可因為有危險便輕言不顧?」
「端蒙,焉逢說得極是。」昭陽說道,「方才戰力有限,你不准我冒險救尚章,我忍痛接受。如今羽之部全員相助,我們實應折返,設法救出尚章才是……」
「我說不准就是不准!」端蒙再次否決,「多聞使大人已經吩咐,以保全戰力為最優先。我們最多不過損失實力最弱的尚章……自己磨練不足,造成這般下場……若依你與焉逢無謀提議,屆時全軍覆沒,豈非造成更難彌補的損失?」
「這話沒錯,但是再怎麼說,尚章也是妳的……」
「我說過了,不准就是不准!此乃我以飛之部隊長所下之命令!」
「這……」
「端蒙,我願尊重你所下之命令。」焉逢說道,「但若羽之部願意冒險救出尚章,也希望妳不要攔阻。」
「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如此!焉逢,這決定絕對是錯誤的!」
思索了陣,轉向自己隊友,「諸位,此行危險,有誰願意與我同去?這不是強制命令,所以絕不勉強各位。」
「我同你一道去吧!我支持你的做法,」橫艾說道,「一路並肩作戰的好戰友,怎能輕言置之不顧?」回首,「你呢?彊梧。」
「我?」
「你總不會認為棄同伴於不顧,是大漢堂堂王師的作為吧!」
「這……好吧!我也去。」
「你呢?徒維,你一定支持師姐吧!」
「是,我與師姐的意見完全相同。」
「嘻!我們羽之部夠團結,大家意見完全一致!」橫艾笑道,「那麼,我們大家一同前去救回戰友吧!」
「朝雲在此感謝各位!我們走吧!」焉逢說道。經過端蒙時還說聲「失禮了」,接著羽之部消失在四張面具的光束之中。
真是刺耳……前身為羽之部的游兆想著。
「端蒙,你這是何苦?」昭陽問道,「尚章是妳僅存的親人啊!」
「但這不代表他就可以成為特例。」端蒙咬牙道,「我以前就已經警告過他了:戰場上人人自危,一旦遇險就要自行脫困,別想要求他人救援。」說著就往游兆方向瞧,「自己訂下的規距自己也要遵守。要換作是我被困在裡頭,也不稀罕有人來救我!」
「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
「明白被同情的痛處。」游兆說道,「儘管不是自願的,卻被當作乞討般施捨,連拒絕都不被允許……」
為什麼非得接受不需要的好意?不領情還是罪過。為什麼要感謝那些傷害我們的人,只因為那些傷害是出自於善意?那些人就像是接受賄賂一般施捨憐憫,還要求我們裝出感恩的模樣,這難道不是折磨嗎?
「明白就好。」端蒙說道,「昭陽、商橫,你們還有體力嗎?」
「啊?」
「如果羽之部他們一個時辰後還沒有出來,我們就得有所行動。無論是支援還是求援。」
「哎呀呀,說的也是。」
不過事實證明飛之部是多慮了。半個時辰後,法陣發出和先前一樣破碎的聲音,焉逢抱著昏迷不醒的尚章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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