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是他回來了。
第一聲咳嗽。第二聲脫鞋。第三聲翻報紙。老婆,我的打火機呢?搖控器跑去哪了?媽啦,這種號碼也有人中!客廳裡,聲音似乎遠無止盡,聽來極遠極遠。她手裡的刀輕快,整塊里肌轉瞬碎爛了,擰去水份,醬油,裹粉,一道獅子頭只剩油炸。蝦仁也已去妥泥腸,鍋巴仍嫌火候不夠,但應該快了,醬汁噗嚕噗嚕就要沸騰!還有年糕,一小片一小片的寧波風,椰菜、大白菜、蘿蔔、蝦米……這一次,勾芡記得別調得太稠才好。
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呢?
年。這個元宵節的夜晚,夫妻倆的晚餐,是夠豐盛了——就不知那個賴在台北遲遲不肯回家的兒子,今晚吃些什麼?她甩了甩濕漉的手,又把茼蒿放進鍋裡,待會要端上桌的湯圓已是浪裡白條,冒泡的水氣衝上她的鏡片,像流汗時的黏膩,也像流淚後的一片曚曖。
「欸,怎麼又是這個?」男人皺了皺眉:「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耶。」
她沒有接話,往砂鍋裡澆上嗤嗤竄煙的醬汁,鍋巴「嘩」地跳將起來,蝦仁一下子鮮紅,蒜泥泛光,彷彿一場恣意橫流的伸展舞台,肩頸手臂皆斥著霓虹。
「這些東西,都是今早才買的。」她淡淡地說,面無表情。
平靜與喧鬧,他們的飯局向來就不興波瀾,而且寡味。哪裡是窗外那些風華豔絕的滿空燈火──爆開了,又熄滅了;明亮了,又黯淡了──那些白色的、緩緩升空的菱形紙物撐得好大好大,上頭的每個字體掙扎著彷彿有許多話要說──又爆開了!火光煜煜,紅橙藍綠的繽紛襯得夜色格外燦亮,山城裡每年一度的狂歡!
但那終究與他們無關。他們的生活滿園蔥翠,搖曳的並非明月蒼松,而是疾風勁草;暴雨尚未落下,烏雲已儼然成形,黑鴉鴉的氛圍堆堆疊疊,大塊性地壓迫──都說恩情難,情份更難,然而真正走到那一步,反倒寧願激情來得興味些。
「這菜,我今年第一次做。」她又強調了一次。
「喔。」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表情有些掛不住:「我只是……欸,這幾年血壓高,不能吃高蛋白的東西。」
是麼?那我怎麼記得幾天前你才誇說福華雲閣的獅子頭好吃?她雙眼直直勾著他。我怎麼記得,你說寧波年糕和本省年糕比起來別有風味?鍋巴蝦仁像小時候窮人吃飯,酸酸甜甜又焦又脆,一入口就想哭?還有回鍋肉的香氣……腐乳肉老皮嫩肉西芹瑤柱地瓜拔絲韭黃鱔糊醃篤鮮……節奏實在亂了,越說越快,越快越糊,到處都是牽牽絆絆的聲音與關係!
不是說好平心靜氣的嗎?然而,「不捨冤仇,不入涅槃」,慈悲喜捨,多難?煌煌大雄寶殿,上人柔和堅毅的眼神,青燈木魚,當初如何能夠放下?
「總該有個理由吧?」她忍不住激動起來。
怎麼能夠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呢?怎麼能夠說背叛就背叛呢?那你當初追我的時候怎麼不說?你只是一直忍耐?你跟本不愛吃?那你幹嘛現在狗顛屁股倒仗了熊心豹子膽?
「喂!」他虎地站起身來:「妳這是幹什麼?大過年的,藉酒裝瘋,故意要跟我吵麼?」
我才沒有。她嚷。
分明是一場無解,他說謊了,然而無論如何也習慣了──這麼多年來,從未少過家裡半點責任,卻也未嘗撥動任何一絲激情,何苦戳破它?
然而那天的意象終究太過鮮明她死揉著衣襬,睖眼握拳,模模糊糊中,醫院白色的長廊輪廓出現,她看見他牽著一名陌生小孩,手裡拎了一只女用皮包站在婦產科外,小孩仰頭朝他喊:「ㄅㄚˇㄅㄚˊ!」
爸爸?她望著他俯身逗弄小孩的溫柔,他一如往常的黑色背影……爸爸。她在心底反覆默頌,幾乎忘了腦袋嗡嗡作痛。爸爸。她想起她父親生前浪蕩的醉漢模樣,她瑟縮在大廳一角注視著她母親承受拳腳的悽愴。爸爸。她突然極為強烈地想見在台北的兒子一面──那雄性的幼獸的氣味,鬍渣,臂膀,黝黑的笑,嘿嘿羞赧地囁嚅:「媽,這個......這個祝您母親節快樂!」
「乖。」女人喀喀的跫音轉過醫院長廊第十六個彎,挽著他,一手拉著小孩,走遠了。
(只有他們記得,那些親愛的時刻,那些生命裡最稚嫩微不足道的情節?)
(只有她的髮茨間還緊緊啣著那只長相平凡的銀簪子?)
只有電視裡的女人還興奮地報著樂透明牌。
「妳醉了!」男人柔聲道:「來,我扶妳上樓休息。」
才怪!她一個踉蹌,幾乎跌到他懷裡。我沒醉!是你醉了!你聞聞自己的衣領,香水味!沒有?你敢說沒有!那為什麼會有香奈兒五號的味道?我實在受夠了耶!這幾年,呃,幾年──餓了做飯,冷了添衣,哪一項不是給你弄得服服貼貼?你往外面鑽!你往外面──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洗潔精太毒我的手粗了!剩菜太多我的肚子大了!水桶太重我的胸部下垂了——你不知道!
我不要聽!你少在那邊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你這個騙子!你叫我往哪兒走?我現在不年輕了你知不知道?我沒有路了你知不知道?我沒有路了,沒有路了……你……
「碰!」
窗外的煙火落下來,地平線激起一陣尖叫。這個年頭,願望太多,承諾過於泛濫,明年今夕,還有誰記得這一刻驚豔?
她把碎了一地的砂鍋一一拾起,把那支髒污了的銀簪子擦乾抹淨,然後開始一個人坐下來吃飯,心底湧上一陣格外的輕鬆。
(彷彿有什麼細微的聲音正自地磚與地磚間窸窣流出)
安靜的晚餐不知持續了多久,她方才想起自個始終惦記著要聯絡的兒子,於是拿起話筒撥號。(為什麼他的男人手機裡會有第二殯儀館的電話?)
電話接通的時候,那邊的傢伙不客氣地粗聲:「我拜託耶!你麥擱打了好不?阮家沒這個人啦!幹!一直打一直打,三更半夜吵死人喔……」
她不理會對方的咒罵,執意地,嘴角優雅拉啟,輕聲細氣說了句:「媽,和你爸,離婚了。」
頓了頓,又說:
「媽這次,終於…...」
(ㄏㄚˊ)
(這是一則關於思兒心切,迫害妄想的女人殺夫的荒謬情節?
(或者,這是一則女人鬆動現實,虛構想像死去兒子依仍存在的悲慘故事?)
——2003年5月16日《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後記
本文部分內容曾穿插於站上【比現實更真實!】讀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一文。2002年12月投予《自由時報》,2003年5月14日前往新竹報設報到途中,編輯通知刊用,建議將原題<頭彩>改為<晚餐>。
圖片說明
攝於2003年5月16日,新竹縣新埔遠東化纖公司招待所內,時到任地方記者第三日。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