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些不知該說些什麼的錯愕。
像是被折磨了太久的農夫老王,猛然看到「真正的」西瓜的時刻,心底竟湧現出一股「貓的!原來西瓜就是長個樣子啊」的無法置信與一絲絲忐忑及激動。
從二○○三年迄今,折磨兩年,無知十一個月,傷害半年,徬徨加焦慮加無奈加怨懟加什麼什麼什麼——總之,在距離三十歲生日的一個月之後,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之後》(印刻出版)終於出版了。
在整理稿子的期間,原本準備為此書撰寫推薦序的駱以軍,不意因創作長篇小說《西夏旅館》而患了憂鬱症,當我看到六月底駱以軍自天祥傳來的簡訊,第一個念頭是害怕(「自裁、自裁、自裁?」),第二個念頭仍是害怕(「我變成棄嬰了!」),我沒有想到「這條路」最後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一直不願意相信駱以軍「怎麼可能會患了憂鬱症」——但我漸漸知道這其中的難處、的角力、的無可奈何與天意難測,因此,經過駱以軍的同意,我將其寫給我的二○○三年信件,權充本書後記:<一場流燄四射的對決>。
至於封面,是由印刻美術編輯張薰方設計,透過電腦上的觀看,與真正落實到實體紙本終究產生了差距,我以為它看來太過寧靜,以致偏好封底的設計勝於封面。
封底摘錄了一段我的自序,另有相關文案:每日的瑣碎經營,個人拉雜的生命史,積澱成為當下的意識轉換,可能漫長沉滯沒有一絲風動,也許一秒二十四格倏倏閃過,一瞬就是一輩子。以詩意結構與細膩語言,作者寫有尋父、遺失的母親、異色亂倫、女性攣生幻想、掃地阿姨、檳榔攤徐娘等題材,以實相編織一張張想像的網,將人層層套入過往的氤氳與私我的內裡之中。
全書共收錄共收錄九篇小說:每日。食、一天、碎時光、千里、之旅、偷閒、雙人衛浴、大旅社、宛若我父,時序自一九九九年迄二○○四年止,相關訊息可見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311636
總之,希望在這之後,仍然能夠持續下去,也希望與各位朋友繼續互動。
唔,說了太多的話了,這更顯出了農夫老王的昏智與不自量力,也因此,其他的一切,就留給小說去陳述吧。以下即是由駱以軍所撰寫的本書後記:<一場流燄四射的對決>。
一場流燄四射的對決
文/駱以軍
耀小張:
此刻我和妻子好不容易將兩個野獸一般的孩子哄睡,妻子跟著他們睡,我上到鐵皮屋違建的閣樓寫信給你。
主要是,這兩、三年我的狀況始終不好。那個「不好」,我頗難向外人言明,以前我想對你們說這些挺沒意思,你們正是那麼年輕而輝煌,現在我想你比較理解,那即是「可以聽見沙漏細瑣聲響的時間的流逝」,真實生命對一個創作者,他創作力的磨蝕。
其實那天和你們碰面後,我亦極沮喪,自己亦說了許多言不及義的話,後來你走後,我喝了酒,舌頭變大,甚至像個酸臭的老漢,講了許多許多蠢話。今天上你的網站,看了你的留言,內心非常震動(按:此處指2003年5月27日,本書作者於個人新聞台之留言:「我這麼珍惜著某軍,就像我珍惜彼時的青春,我常想到某軍的畫面就是我的青春,在我那麼年輕的時候,我無知地闖入一處輕輕撥動而引起極不相稱地巨碩回音的世界」詳見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renny915/)。
我要說的是,我珍惜你,你們幾個,才真正是眷戀不忍自己的青春時期呢。我是那麼珍惜你們,以致於擔心你們會被什麼給碰壞。你的網站上出沒的那些怪奇的靈魂,總讓我想起我同齡時身旁的那群朋友,當然他們與我只是陽明山的喝酒瘋鬥的小聚落,但他們每一個都那麼特別,各自的身世和激烈的性格皆令我自慚(有一個處女座的傢伙是我至今認為最本質性的詩人)。那時我為身邊這些年輕而華麗的靈魂目眩神迷,不知有一天,這一切會轟然一聲消失,所有人都不見了。
我沒有那麼嚴厲啦(有時和妻子吵架,她皆會崩潰大哭,以為我要打她,我說我只是和妳講道理,但她說,可是你的臉像要殺人。這是沒有辦法的,我長得太兇了)。
我只是有點替你急,純粹是技術層面的,這麼說好了:人生的每一階段都是不斷流動,對一個敏感心靈的創作者來說,沒有任何一種生命處境對創作是無效的,只是,你總無法在預知的未來歲月去回頭記下現在的自己。一如我現今無法、再無法寫出《妻夢狗》時期的作品了。時間拉得很長很長,你總會在哪一次創作時犯錯。
我年輕時崇敬畏怯以對的那些天才小說家,後來我卻撞見現場,他們各自在四十歲以後的創作關口,有各樣的命題讓他們摔落下來。我看見他們像哀傷的天鵝,困惑地啄理自己狼狽的頸弧翅膀,但這裡頭,只有強者會稍作整理,即疲憊地再度飛翔。這個景觀令我感動,比年輕時看見他們光華四射更莊嚴尊貴。
我是個人渣,如果我和你們幾位有緣可以保持這種長久的友誼的話,你們慢慢會發現,我是個「爛脾氣之人」。我總在想,如果有一個比我更高之心靈,他此時會對你作出怎樣的建議?你的一些去跑社會版的新聞所遭遇的種種,在我聽來皆豔羨不已,你調到文教線見識到的人事種種,亦是日後創作材料極珍貴的礦脈。沒有什麼是「所謂浪費」,但一定要「貌合神離」,把你的第一本小說當作第一順位的事,把它整理出來。
後來我身邊的那位處女座詩人,歷經到濱江花市賣花、到小公司學電腦3D動畫(還得了當年時報廣告金像獎),最後到宏碁的網路公司上班,現在是個不大不小的主管,但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個那麼華麗而自律嚴謹的詩人。
我好像話又說太多了。我的新書(按:即《遠方》一書)也許可以給你們打打氣(媽的,這樣的ㄔㄨㄚˋ賽爛書也敢出手),不過那已是我這兩年暴亂崩毀處境下,能零星偷得的破碎工作時間之極限了。但沒什麼,我仍記得自己很多年前像賭咒和你說過的一句話:「我真正的小說高峰是在四十歲。」
看我亦是那麼在乎在那個畫面裡的自己。所以耀小張啊,你也要戮力以赴,在我的輝煌年代來臨之前,把自己變成真正的強者,到時候上演一齣「星際大戰」裡的那一幕,在高空樑索上,用電光劍比試一場流燄四射的對決?
嘻。
駱渣,2003/05/26